26

院門外,村民結伴,紛紛往溪畔趕,他們歡喜交談着。一牆之隔,顧澹在家,他照舊幹農活,喂雞喂豬,給菜園子澆水。

午時,孫三娃跑來喊顧澹去吃酒宴,道是全村都請,村正說要軍民同樂。顧澹已經忙完農活,換上一身衣服,把院門一鎖,同孫三娃前往溪畔。

溪上有數條小舟停泊,等候接送官兵過溪,岸邊黑壓壓一片都是人頭,人們站在溪岸,伸長脖子往前方盼看,翹首以待官兵押着山賊回來。

此時竟似十裏八鄉的村民都趕來了,溪畔前所未有的擁擠和混亂,顧澹遠遠看着,沒湊上前去。

等至午後,溪對岸傳來震天的鑼鼓聲,一群由村民組成的迎接隊敲鑼打鼓,先行抵達溪對岸,在他們身後才是官兵。

聽到鑼鼓聲,溪畔的村民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波波往前擠動,圍得密密麻麻。人們激動萬分,無數張嘴都在發出聲音,交談聲和鑼鼓聲彙聚,震耳欲聾般。

顧澹試着往人堆裏擠,啥也看不見,他便轉身往設宴的地方走去,那兒人少,還有落腳的地兒。

官兵陸續渡溪過來,一同渡溪的,還有一大群被俘獲的山賊。

二者待遇自然不同,官兵受邀入席,好酒好菜伺候,個個躊躇滿志,面露喜色;山賊則被關進事前準備好的木牢裏,他們模樣頹廢、神色慌張。

顧澹等待衆人逐漸入座,場面不再那麽混亂,他起身往人堆裏尋找武鐵匠,不難找,他和官兵在一起,被村民擁簇着。

瞅着武鐵匠,顧澹見他身上沒有傷,渾身上下沒掉塊肉,知道他确實無恙,這才去注視他身旁的阿犢。

阿犢神采飛揚,正與村民滔滔不絕講述他剿賊的英勇事跡,說得聲情并茂,手舞足蹈,他太過投入,沒瞧見他顧兄。

顧澹靠過來不久,武鐵匠就在村民裏邊發現了他,本來也在人堆裏尋他。

武鐵匠、阿犢、屠戶等跟随官兵,參與剿賊的人,都受到了村民的熱情迎接,宛如英雄般,村民把他們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推開村民,武鐵匠緩緩走向顧澹,他眼中只有一人。

顧澹見武鐵匠朝自己走來,他不接近,反而掉頭就走,武鐵匠很有默契地跟上,兩人離開喧嘩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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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是傍晚,天邊夕陽西沉,在遠離人群的水畔,蘆葦連片,風中搖擺。

武鐵匠跟上顧澹,兩人并肩行走,顧澹問他:“領兵的男子就是昭戚吧,官兵其實是你叫來的?”

武鐵匠不意外顧澹認出昭戚,沒有隐瞞的必要,他回道:“我讓他幫我從城東大營那裏,借來三百老兵。”

傍晚風大,風聲繞耳不絕,顧澹一陣沉默。

他對自己的往昔諱莫如深,連請官兵的事,他也沒跟自己說,武鐵匠的嘴巴太牢。

顧澹随手折了根蘆葦,拿在手上把玩,他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和昭戚以前就認識?”

“我與昭戚以前不認識,但我跟他的上司,在多年前是結義兄弟。”

武鐵匠背着一只手,眺望溪水,往事若是如流水般東逝,倒也好,怎奈不能随人所願。

“原來你有結義兄弟,他是誰?”

顧澹十分驚詫,他有過猜測,他以為派人來找尋武鐵匠的神秘故人,是武鐵匠以前的上司,卻不想竟是他的拜把兄弟。

武鐵匠雖然沒有家人,但在人世,原來他還有親友。

兩人沿着溪岸一直行走,已經抛開了後頭熱鬧的人群,他們的身影倒映在水面,風吹水面,把兩人的倒影吹皺。

顧澹止步水畔,看着倒影,他聽見武鐵匠說:“此人名叫楊潛,我與他,還有另外三人都是将門子弟,年歲相仿,五個人結義為兄弟。”

五個結義兄弟,顧澹想,當年武鐵匠身邊一定挺熱鬧,不像後來,孑然一身。

“百壽,昭戚是武忠鎮的校尉,那楊潛也是武忠鎮的官啰?”

顧澹歷史不好,但在當地生活一年,知道他們所在的勢力範圍屬于割據的武忠藩鎮,而不歸朝廷所有。

“他現今是武忠鎮的節度使。”

武鐵匠話音剛落,顧澹大為吃驚,“噫”地一聲。他實在沒想到,竟是位節度使,整個藩鎮的一把手,真正意義上的土皇帝。

“楊潛繼承他父親武忠鎮節度使的職位,用兵攻下本郡,也就這兩年的事。”

武鐵匠選擇隐居的地兒,原先可不屬于楊家的勢力範圍,這裏一度是盧東藩鎮的地盤。

“你竟然有個當節度使的拜把兄弟!為什麽昭戚找來,你反倒将人趕走?”

難道這個拜把兄弟不親嗎?

還是有什麽過節?

武鐵匠背着手,言語波瀾不起,他道:“我與楊潛有些舊怨,不是三言兩句能道清。”

“那他會害你嗎?”顧澹頓時擔慮起來。

“眼下大戰将至,他需要我。”

武鐵匠清楚自己的分量,也清楚他身份已暴露,再藏匿也沒用。

顧澹心中怔忡,他不願面對武鐵匠要去打仗的事,這比單純的分離要鬧心多了。

“百壽,你當初為什麽不肯繼續當郎将,反而到孫錢村隐居?”

顧澹不只一次問過這個問題,武鐵匠都沒有正面回答。

此時天邊的太陽已經沉淪,近在眼前的人,模樣也已有些模糊,只能看個輪廓。

武鐵匠以追憶般的口吻,緩緩陳述道:“八年前,叛軍攻陷都城,皇帝帶着宗親,宮女倉皇出逃。齊王是皇帝的第二子,他出逃路上被百姓挽留,見百姓綿延一路,攜眷哭泣,他于心不忍。齊王收聚殘兵,招募士卒,留駐後方,與叛軍作戰。”

顧澹被講述的內容吸引,他聽得很認真,全神貫注。

即便四周昏晦,武鐵匠的眼中有火光,那是被叛軍縱火洗劫的都城,還有在火焰,刀箭下逃奔,流離失所的百姓。

“我、楊潛與及其他結義的三名兄弟,都聚集在齊王麾下,為齊王效力。”武鐵匠望着天邊一輪淡淡的,幾不可見的月,言語也平淡如是。

那是段絕不平淡的峥嵘歲月,白日作戰,夜裏枕戈待旦,心中有家國的信念。

顧澹嘆道:“以前原來這麽亂,難怪現在的日子一直不太平。”

還是第一次聽武鐵匠提起這段過往,顧澹雖然不清楚這段歷史,但明白叛軍攻破都城是非常嚴重的事件,足以動搖一個王朝的統治根基。

“周原一役,最是艱難。當時朝廷的主力部隊被叛軍打散,只有齊王親率的兩萬兵稍稍整頓,尚能一戰。即便如此,兵是越打越少,逐漸到了絕境,宛如困獸。”

“我們在岐城那樣一座小城,遭到三萬叛軍的圍攻,圍得密不透風。叛軍單是騎兵就有七千,雙方實力懸殊,我們既無水糧,又得不到救援,只能做死戰,開城門突圍。”

武鐵匠至今仍能清晰記得這場戰役,他在軍中長大,自十五歲起,打過大大小小無數的戰,但這是最艱難,也是最慘烈的一場。

武鐵匠的陳述極簡略,仍讓顧澹聽得心驚膽戰,他猛地擡頭去看身邊人,只是夜幕降臨,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顧澹還記得他跟自己說過陌刀的用途,而他又是能使用陌刀的人,這一戰,他是否用肉軀去抵擋騎兵的猛烈進攻?揮舞陌刀,斬斷來犯的無數人馬?

鐵甲烏黑,寒刃似冰,斬不絕的敵騎,飛濺如潑灑的鮮血,将性命懸于一線,奮不顧身。

顧澹挨靠武鐵匠,認真地問:“成功突圍了是嗎?”

如果突圍失敗,武鐵匠恐怕早已戰死,已然不在這人世。

難怪他胸部有道猙獰的疤痕,身上大小創傷無數,他經歷過九死一生的戰鬥。

“是的。”武鐵匠的語氣聽來沉重,不似先前的平淡,也沒有絲毫喜悅。

顧澹在水畔找了處地兒坐下,武鐵匠也坐在他身邊,兩人都聽到了草澤裏,野鴨的叫聲,這裏真靜啊。

“後來呢?”顧澹小聲問着,他隐隐覺得武鐵匠還有事沒說。

“這一戰除去我,還有未參戰的楊潛存活外,其他的結義兄弟都沒能活着回來。即便是齊王,亦身負重傷。”

武鐵匠提起戰死的結義兄弟,話語稍稍停頓,手拳起,後又逐漸松開。

那是慘勝,戰死的士兵填埋塹壘,河水為之變色,将死未死之人的哀痛聲,呻吟聲繞耳不絕。幸存者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用豁口的武器撐起重創的身軀,拖出長長一條血跡。

并肩作戰的兄弟大都成為了死屍,逐漸冰冷,僵硬,戰馬越影痛苦嘶鳴着,将武鐵匠從死亡的邊緣喚回。

武鐵匠睜開血紅的眼,看見衣袍被血液泡濕,同樣筋疲力盡的齊王朝他伸來一只手臂,齊王一張俊臉沾染血污,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兩個結下生死之交的人,拖着半條命,相互攙扶。他們身後,殘槍斷旗如林,屍體如山,殘陽似血。

武鐵匠不願去仔細回想那場艱苦卓絕的戰鬥,更不願回想他那些戰死在沙場的兄弟,他用極簡略的話語陳述後面的事:

“兩年後,京城收複,我此時已經不在齊王的麾下,被調往河東作戰。京城收複不久,齊王就被奪去兵權,随後即遭誣殺。”

武鐵匠稍作停頓,似在平複情緒,他用平靜的聲音講道:“老皇帝昏聩如厮,在他治下民不聊生,國家更是險些亡于叛軍之手,又聽信讒言,殺死唯一有賢才的皇子。這樣的昏君,不值得天下人效忠。”

這次顧澹聽出武鐵匠那平淡陳述中所藏匿的情感,談及齊王被殺,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但心中應該是充斥着悲憤之情。

“齊王,是你敬佩的人吧?”顧澹不經意間碰了下武鐵匠的手,他一再聽到他提起“齊王”,他直覺這個人在武鐵匠心中有分量。

武鐵匠扣住顧澹的手,他不否認,他确實欽佩齊王,他道:“齊王禮賢下士,身先士卒,深得官民擁戴。齊王,名喚李澹。”

顧澹問:“李澹,和我是一樣的‘澹’嗎?”

武鐵匠道:“一樣。”

“好巧啊。”顧澹喃語。

是很巧。

不過也只是一個名字相同而已,兩人無論性情,外貌,都截然不同。

武鐵匠仰頭看天上那輪初升的明月,皚皚的月光照在他和顧澹的身上,他低頭去看顧澹,而顧澹也正在看他,兩人相視。

顧澹拿出自己被武鐵匠握住的手,他反扣住武鐵匠的手,他知道了武鐵匠的過往,那應該是他深埋心底,不願提起的往事。

他在一場堪稱大浩劫的戰争裏,失去了家人,結義的兄弟,欽佩之人,失去了很多。

“師父!顧兄!你們在哪呀?”

遠遠的,傳來阿犢的喚聲,他顯然是來喚他們入座,酒宴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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