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兩名士兵走後不久,阿犢就過來了,一見師父院中果然拴着一匹馬,他興奮道:“大軍都撤走了,就他們兩人牽着馬往師父這兒來,果然是來給師父送馬!”

他走到馬兒前端詳,羨慕道:“好高的馬!”

武鐵匠正打算給馬喂食,聽阿犢一通誇,把一捆新割的馬草塞給他,阿犢接過馬草,興致勃勃地喂馬。

村民家不養馬,也很少能接觸到馬兒,在戰争不斷的世道裏,馬匹是極重要的戰略物資。

阿犢邊喂馬邊摸馬脖,很是喜歡,他道:“我聽祖父說,師父要随大軍去打仗,師父,能不能把徒弟也捎上?”

自從阿犢跟随官兵剿滅了石龍寨後,頓時對從軍便有念頭,他年輕氣盛,心口熱血沸騰。

武鐵匠沉聲道:“打仗不是兒戲。”

“不怕,師父是員大将,肯定會關照徒弟。”阿犢朝氣的臉上綻着笑容。

早些天還怕被征壯丁,怕到躲避在村郊,此時竟對當兵生出了幾分向往,也實在是少年心性。

阿犢正處于興奮中,武鐵匠說什麽他也聽不進去,武鐵匠看他對馬兒愛不釋手,就也随他去了。村正寧願多繳賦稅,也不願阿犢這個長孫去從軍,少年郎不知曉戰争的殘酷,空有一腔熱血。

“也不怕你項上腦袋搬家,你祖父肯定不許你去。”顧澹從雞欄那邊走過來,正好聽到他們的對話。

阿犢懊惱,拿束馬草揮道:“去去,顧兄就不能說點吉利的話。”

“還想聽什麽吉利話,你師父會使槍弄刀,你什麽武器都不會,好好在家待着,打鐵種田比當兵強。”顧澹自然不希望連阿犢也去打仗,說來還是有些舍不得的。

“顧兄是怕我和師父不回來,沒事兒,有師父在,肯定能回來。”

阿犢拍拍胸脯,激動道:“待那時回來,我孫犢也該是個校尉,再不濟當個長上,也算是給咱們村争臉了。”

阿犢的父親就是因為打仗受傷,而早早病逝的,如果他老爹在,聽到這番話能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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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鐵匠用力拍向徒弟的頭,使喚他:“去陳村的屠戶家買些下酒肉,回來順便去酒家買酒。”

昨夜在酒席上,本村的屠戶必然喝得醉醺醺,今日肯定沒宰殺豬羊。

阿犢應了一聲,頓時屁颠屁颠往外跑,跑出幾步又回來,才想起要拿錢,對他師父伸出手來。

武鐵匠朝他扔去一串沉甸甸的銅錢,阿犢揣上錢,哼着曲兒離去。

待阿犢走遠,顧澹才問武鐵匠:“你不告訴他你明兒要走?”

“暫且瞞他,這也是村正的意思。”武鐵匠回道。

免得這個傻小子硬是要跟,在戰場上,刀槍無眼,誰又能确保誰的性命。一直以來,武鐵匠不教阿犢武藝,只教他打鐵的技能,就是希望他遠離幹戈。

阿犢前去買酒肉,一去許久,料想得黃昏時才能回來,他一走,宅院裏又安靜下來,只剩武鐵匠和顧澹。

武鐵匠在房間裏收拾自己的物品,他要帶走的物品,也就是那些長長短短的武器,套入麻袋,用繩索捆綁起來,明日托在馬背上攜走。

做這些事,武鐵匠特別幹練,谙熟,他做過無數次,顧澹不語坐在床旁看他。他熟悉跟他朝夕相處的武鐵匠,但這個捆紮武器,從容冷靜的男子,讓他覺得似乎有些陌生,有些隔閡。

說來,他對武鐵匠曾經的軍旅生活,實在了解不多。

顧澹把腳往床上縮,不知不覺抱住自己的雙膝,臉貼到膝蓋上,武鐵匠忙完活,擡頭正好看到他這幅模樣。

對武鐵匠而言,這是種說不出的感覺,他探過手,去摸顧澹的臉龐,頭發,用指腹蹭顧澹柔軟的唇。

不願被惆悵籠罩,顧澹撥開武鐵匠的手,起身離開。

武鐵匠手搭着膝坐着,一條腿上還放着一把橫刀,窗外投入一抹霞光,光影籠罩着他的靜寂而高大的身影。

在院牆上坐着吹風的顧澹,遠遠看見阿犢一手提肉,一手抱酒蹒跚走來,他跳下牆,迎上前去,接過他懷裏的一壇酒。

武鐵匠親自下廚,烤肉,羊肉餅,肉羹湯,從沒這麽豐盛過,三人圍在一起就餐,屋內燈火通明。

阿犢吃得滿嘴油光,很快就喝得大舌頭,他酒量實在很一般。

醉酒的阿犢是個話痨,說以後顧兄到他家住,就當在自家,不用見外;說顧兄養的雞長得夠大,能賣錢了,等下次趕集,他陪顧兄抓些雞去賣,能換些油鹽布匹回來。

他還說顧兄年紀也不小了,要是想成家,叫他當村正的祖父說親,肯定能說成。

總之話特別多,顧澹知他醉了,不管他說什麽,都說好呀。以後就靠你多多相助,尤其是成家那事,事成後一定請你吃喜酒。

阿犢問,顧兄你喜歡怎樣的小娘子?

顧澹胡說一通,要溫柔賢淑的,還要為人爽快,善解人意的。

武鐵匠給顧澹的空碗倒酒,若不是他知道顧澹的酒量,怕是以為他也喝醉了。

阿犢和顧澹閑扯了一頓,轉而看向他師父,他拿酒敬道:“我早就覺得師父不是個一般的打鐵匠,師父原本就是名大将。”

一碗酒,一飲而盡,武鐵匠添上。

阿犢用他厚實的大手,用力去拍顧澹的肩,他道:“往後咱們村再沒人敢欺負顧兄,不說顧兄有師父罩着,還有我阿犢罩着!”

他說了一通醉話,終于又似想起了什麽,問武鐵匠:“師父,咱們什麽時候去找昭校尉?”

“明兒。”武鐵匠擱下酒碗,對徒弟道。

“好好!咱們明兒就走,明早回家取我的皮甲和刀過來。”阿犢搖頭晃腦,他支着案角想站起。

顧澹坐他身旁,伸手扶他,他撲到顧澹身上,摟着他脖子說:“顧兄,你別太想我,我和師父會托人捎信回來。”

武鐵匠立即拎住阿犢的領子,将他拉離顧澹,随後扔到對面的席子上。這小子實在醉得迷糊,才對顧澹又摟又抱。

三人的宴席,就阿犢的話最多,酒也喝得不少,終于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案旁睡去。

顧澹進屋取來一件武鐵匠的衣服,披在阿犢肩上,他坐下身,看看武鐵匠又看看阿犢那顆腦袋,一時心情頗複雜。

明兒一大早武鐵匠就得出發去城東大營,待阿犢酒醒來,他人早就走得不見蹤跡。

武鐵匠再次給顧澹倒酒,顧澹端起,小口呷,昏黃的燈火,映着顧澹的臉龐,他雙唇潤澤,眸子水汽氤氲。

如堆鴉的發沒束好,大半垂在肩上,他那樣子,使得武鐵匠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真不用幫你将東西運往村正家?”武鐵匠撥開顧澹披在肩上的發,溫暖的手掌心蹭過顧澹的脖頸。

他打鐵的手有皴理,顧澹怕癢,把脖子一縮,不讓他碰。

雖說武鐵匠早就看過顧澹要去住的房間,知道那裏不錯,但床和木箱那些物品,搬運起來還是有些麻煩。

“不用,有獨輪車,我自己能運。往後沒有你,我一人也能過活。”顧澹低頭看着碗中酒,喃喃道。

武鐵匠瞳孔微縮,眉鋒下壓,他沉默了許久,才道:“每月月初去陳村趕集,你和阿犢去,或是跟着三娃去,別獨自一人出村。”

顧澹說:“你上次才買的糧,我一個人能吃很久,鹽醬也有。”

想了想,顧澹說:“錢也有不少。”

武鐵匠平日打鐵掙的錢都放在他的床頭櫃裏,顧澹從不碰。今日武鐵匠拉開櫃子,告訴顧澹那些錢都留給他,約略看着有數千錢,顧澹沒數。

武鐵匠看着顧澹,他道:“另有一事,尚未告訴你。”

只見他用手指沾酒,在木案上寫下三個字,并拿油燈去照,認真道:“武昕森,這是我真正的名字。”

“武百壽是你的化名?”顧澹有那麽點驚訝,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

村裏的人,也确實都取着一些吉利的名字,像什麽吉、龜、壽之類。“百壽”這種名字,類似現代取名用建國、國慶之類。

武昕森。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仿佛有股魔力般,顧澹跟着念:“武昕森,昕森……”

武鐵匠聽顧澹喚自己的名字,他眼眸深幽,他當即抓住顧澹擱放在案上的手,他的力氣很大。

顧澹将被武鐵匠抓着的手拿出,端起碗喝酒,他顯得很平靜,也不願多想,怕難受。

今晚是離別的最後一夜,明兒太陽升起,這個人就會從自己的身邊消失,前往戰争的最前線——合城。

在這個時代,人們不能随便遷移,沒有官府發的公驗文件,百姓連城門都進不去,人與人的分開,往往一別就是一生。

這一夜,兩人喝完酒壇裏的酒,誰也沒醉,好像喝不醉般,武鐵匠和顧澹放任滿案的狼藉,攜手回寝室。

武鐵匠關房門,顧澹想熄燈,武鐵匠道:“先別熄燈,我想看看你。”

顧澹被看得不自在,嫌棄道:“有什麽好看,又不是沒看過。”

武鐵匠過來幫顧澹解發帶、衣帶,脫去衣物,十分細致,溫柔,顧澹被他整得不好意思,臉頰赧紅。

燈火熄滅,兩人相擁。

情深處恍若不似人間,恍惚不曉人世,顧澹喚他百壽,武鐵匠親他,低啞着嗓糾正:“昕森。”

昕森。

顧澹低喃着念出這兩字,他的頭險些撞到床沿,被武鐵匠伸手護住。

夜半,顧澹睡去,武鐵匠摟着他,望着窗外昏晦的月亮,一宿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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