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顧澹睡得不踏實,睡夢裏光怪陸離,他夢見與騎友們在一起,路途上他沒有落單,山道上沒有起霧,他沒有摔落溝壑,也沒有穿越。

他和騎友們安全抵達一家民宿,在民宿裏吃燒烤、喝啤酒,暢談旅程上的趣聞。

民宿的屋瓦上趴着只貓,院中種着幾株翠竹,風和日麗的。

顧澹沐浴過後,穿着寬松的衣服,在院中,和同住民宿的旅人下棋。

他即将結束旅游,下棋時還接到一通母親的電話,問他幾時歸家,他說明兒就回去,買好了機票。

睡夢中似有聲響,顧澹睜開眼睛,見一盞油燈在床頭,照明十分有限,四周昏黃,他在武鐵匠的家裏。

武鐵匠人不在床上,他已經起床,正在角落裏翻衣笥。

“要走了嗎?”顧澹爬起身,揉着惺忪睡眼,他很倦,覺得似乎才睡下不久,然而武鐵匠這就要走了嗎?

油燈被顧澹舉到武鐵匠身邊,照亮武鐵匠的半身,他光着膀子,頭發披散在肩,他背對着顧澹道:“是該走了。”

武鐵匠從衣笥裏取出一件幹淨的衣服,他幾乎沒有什麽像樣的衣服,要是早幾天知道他要離開,顧澹去趕集時會扯幾尺布,讓村裏的裁縫給他做套新衣服。

他屬實是離開得太倉促,顧澹毫無準備。

陳舊的衣服往身上套,武鐵匠拉攏衣衫,系結衣帶。顧澹将油燈擱在衣笥上,在武鐵匠整理褲子時,他幫他系結腰帶。

他們家物質挺匮乏的,好在還是有一面缺少打磨的銅鏡,武鐵匠坐在鏡前,顧澹幫他梳發,束發髻。兩人小聲交談,房外能聽到阿犢打呼的聲音,怕将他吵醒。

武鐵匠的發髻一向用條暗色的發帶束起,顧澹執住發帶,幫他束牢發髻,打了個結。顧澹靈巧的雙手剛要從發絲上移開,武鐵匠當即捏住他的手指。

顧澹的手指柔軟光滑,武鐵匠的掌心很暖和。

拿出手指,顧澹退開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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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鐵匠将裝铠甲的木箱搬來,在油燈下打開,把各個部件取出,放在床上。

這些東西,各式各樣,在顧澹看來相當複雜,壓根不知如何穿戴。

武鐵匠顯然十分熟悉,他一件件取來,往身上披戴,該系綁的地方系綁,該束扣的地方束扣。

有些要系扣的部位在需要人協助,顧澹便就過去幫忙,他系得松,武鐵匠讓他緊勒。

顧澹咬牙,将甲絆用力拉緊,死死扣住,心想這些東西又笨重又束縛,穿身上可知多不舒适。

幫着将膝裙圍系腰,紮束雙扣皮帶,那動作似一摟一抱,顧澹系束好,欲拉離身子,被武鐵匠順勢抱住。

他一身硬邦邦的铠甲,膈得人不舒服,顧澹貼靠一會,便就掙開了。

武鐵匠坐在床上,穿铠甲的他高大而威嚴,他這幅樣子,像似即将掀開營帳,拔刀上戰場的将領般,他的腰身挺拔,膝裙撐開,裙擺下垂,他右手旁放着一頂明光似鑒的兜鍪(頭盔)。

他沒去戴上沉重的兜鍪,而是低頭斂眸,撫摸着一把橫刀,而後才将橫刀挂在腰間。

顧澹在自己的床邊翻找着什麽,沒多久他拿着一樣東西過來,擡手遞給武鐵匠。垂在顧澹手上的是一只球形銅香囊,他對武鐵匠說:“送你。”

武鐵匠似乎很喜歡這只銅香囊,而顧澹也曾說過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回到現代,跟武鐵匠訣別時,會送他這只銅香囊,顧澹還記得。

回去現代是回不去了,而眼下不就是和武鐵匠訣別的時候嗎。

武鐵匠接過香囊,香囊不大,他能一掌握住,又緩緩釋開,他道:“本是我之物,留予你。”

他的聲音似有悵意,而他的聲音很輕,他低下頭,将香囊挂在顧澹腰間。

顧澹沒聽明白武鐵匠說的是什麽意思,武鐵匠忽然在他跟前蹲下,為他系挂香囊,顧澹一時愣住,待武鐵匠起身,問他香藥呢,顧澹才回過神。

香藥取來,掀開盒蓋,拿出一顆香丸。武鐵匠用手指撚碎香丸,他打開香囊的外層,将碾碎的香藥倒入香囊內層的香盂,用火燎燒,香氣頓時散開。

由于香囊的特殊構造,香盂的重心始終向下,任你是奔是跑,香盂不會傾倒。

“香藥能鎮痛,能驅蚊蟲,能辟邪除瘴,香囊懸挂在腰間,也可以作為配飾。”武鐵匠說得很細,不似他的風格。

武鐵匠不清楚顧澹那個時代的人,是否會佩戴香囊,但顧澹可能對它的功能并不熟悉,才會把它挂在背包上,當挂飾。

顧澹靜靜地聽,心想武鐵匠贈他香藥,是因為他有一只香囊吧。

香是超乎俗世的氣息,它是精神的追求,在這樣亂糟糟的世道,平頭百姓連基本的物資都很難保障,哪能顧及精神上的享受。

但顧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猶如這遠離王宮貴族,燎在鄉下土屋裏的一縷香。

此時的武鐵匠,哪怕他穿戴精鋼造就的铠甲,凜凜如冰寒,肅殺似嚴冬,他內裏亦是溫意的,有柔軟的一面。

顧澹輕輕“嗯”地一聲,那一盒香餅,能化作香氣袅袅,在武鐵匠離去後,陪伴他一段時日。

武鐵匠粗粝的指腹蹭過顧澹的唇角,而後是一個霸氣的吻,顧澹踮腳,回吻得也用力,他被武鐵匠套着硬實護臂的手臂緊緊勒住腰身,險些喘不上氣來。

武鐵匠放開顧澹,窗外的天已經蒙蒙亮,他拿起擱在床上的兜鍪戴上,整個頭罩在兜鍪裏,只露出雙似鷹隼般的眼睛。

他當真是個武将,這一身铠甲與他是何等的搭配。

一大捆兵器綁上馬背,武鐵匠牽馬要出院門,顧澹在身後喚住他:“武昕森。”

武鐵匠回頭,兩人注視許久,眉目裏似有無數的言語,顧澹扔過來一袋東西,武鐵匠當即接住。

拉開這只布口袋,裏邊裝着顧澹烤的胡餅和桃幹,口袋重新束上,武鐵匠将它系在馬背上。

武鐵匠執住馬缰,擡手對顧澹辭別,顧澹跟上,送他出院門。

武鐵匠道:“保重。”

顧澹說:“你也是,別死了。”

“不會。”武鐵匠啞笑,聲音還是那麽悅耳。

自院門打開,院門外就蹲着兩個人,是昨天被武鐵匠斥走的士兵,武鐵匠早就料想他們趕不走,此時見到他們一臉漠然。

這兩人一個過來牽馬,一個過來捧武鐵匠摘下的兜鍪,兩人跟随着武鐵匠離開。

武鐵匠在馬上回過一次頭,顧澹站在院門外向他揮手,武鐵匠颔首示意,轉身後就沒再回頭。

晨曦披灑在他锃光瓦亮的铠甲上,圓護反射的強光,耀眼得讓顧澹眯起了眼,武鐵匠就在這明亮的光中離去。

在後來追憶的時候,清晨穿着铠甲的他,騎馬離去的背影仍牢牢映在顧澹的腦海。

顧澹呆呆地在院門外站了許久,許久,眼前的小徑早已沒有武鐵匠的身影,陽光火辣辣照着他的面,他才緩緩回過神來,悵然若失地走回院中。

屋子裏,阿犢還在沉睡,待他醒來後,知道師父已經離開,估計是要鬧的。

呆懵的顧澹緩緩朝桑樹走去,挨着樹幹坐下,抱住雙膝,他眼角微熱,即将湧出淚來。他深吸一口氣,将臉仰起,他逐漸平複情緒,他聞到了腰間香囊散發的香氣。

香氣沁心,安撫着他心,果真是能起到鎮疼的作用。

顧澹在樹下坐着,黃花魚在院中溜達,它跑到他身邊來,舔着他的手。軟綿綿的毛,暖暖的小舌頭,顧澹揉揉它的頭,将它抱起,喃喃自語:只剩你和我了。

在樹下頹廢撸貓的顧澹,感受着這孤獨而寂靜的早上,直到阿犢醒來,因找不到人,奔出屋來,對顧澹慌亂大叫。

顧澹如實告訴他,武鐵匠走了,此時估計已經在前往城東的道上了。

“師父!師父!”

阿犢急得跺腳,大喊着追了出去。

“傻瓜。”顧澹搖了搖頭,扶着樹幹站起身,坐得太久,腿都發麻了。

阿犢自然是追不上,他醒來太晚,即便追到半道,也會被人攔住。經過裏門需要裏長的同意,經過城門,需要官方發放的公驗文書,層層關卡,限制住百姓的活動範圍。

希望他不要太難過,他師父不讓他跟随,本是為他好。

日後,即便沒有武鐵匠的日子,生活還是要照舊過,他一個人也能過好。

顧澹進菜園澆水,打菜葉拿回廚房,他用刀剁碎菜葉,裝竹篩裏,拿去喂雞。他開始忙碌起來,不去想太多,希望日子能如常。

在正午之前,顧澹喂好雞和豬,到井邊洗洗手,然後進屋收拾。

房間裏屬于武鐵匠的物品也不能就這麽扔在那,得打包起來,堆放在一旁,等待他日後……不,他說他未必會回來。

把武鐵匠換下的髒衣服卷起,原打算塞回他的衣笥,顧澹随即又放棄這樣的念頭,反倒将這些髒衣服和自己的髒衣服放在一起。

唉,還是一起洗吧。

顧澹揚起床上的薄被,角拉角對折,将床上的兩個枕頭擺正,也就在搬動枕頭時,顧澹發覺枕頭下似乎有東西,他拿開枕頭一看,果然,枕下壓着一封信。

滿腹狐疑的顧澹打開信紙,從信紙裏邊掉出三塊沉沉的小圓餅,金燦燦,那麽耀眼,看得顧澹目瞪口呆,那似乎是金子。

随後,顧澹将信讀閱,果真是武鐵匠寫的信,卻不知他是幾時寫的,也許是在昨夜顧澹睡去後。

武鐵匠的字粗犷而奔放,字句淺白,大概怕顧澹看不明白。

讀完信,顧澹執着信,呆滞許久。

信中的字不多,告訴顧澹這三塊金餅資助他生活,并叮囑金餅貴重,怕因財而招來災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使用。

信裏還寫道:過些天,會有士卒到村正家送一份文書,那是武鐵匠給顧澹辦的官眷身份證明。以後有這份文書在手,顧澹不再是黑戶人口,不用服徭役,征兵也不會被征召。

顧澹一手握住金餅,一手捏着信紙,将頭埋在膝蓋上,像只把頭埋進沙土的鴕鳥。

他在信中交代得那麽清楚,甚至将家底都掏給自己,他們看來是再不會見面了,武昕森就像在交代後事似的。

為何不當面說,那樣至少在離別時,顧澹不會覺得他不像自己那麽在乎,只是自己愛上了,而他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蛋,別難過,他家底豐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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