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武鐵匠的衣物被搓洗幹淨,擰出水分,揚開,晾在院中麻繩上,夏日的陽光蒸發着水汽,很快就半幹了,
午後,顧澹将它們收起,折疊,放進武鐵匠的衣笥。
蓋上衣笥蓋子時,那感覺猶如将一籮筐的情緒都給掩蓋,顧澹起身,望向窗外,看到阿犢落寂的身影。
這小子過來跟顧澹埋怨一通師父,像被猴王丢棄的一只小猴,顧澹剝着蓮子,拍拍手站起,對苦瓜臉的阿犢說:“煮蓮子粥,要吃嗎?”
阿犢立馬綻出笑臉,高興道:“顧兄,多煮我一份。”
有吃的,阿犢什麽煩惱頓時都煙消雲散了。
沒白糖,把廚房裏所剩不多的饴糖用完,吃着有那麽一點點甜的蓮子粥,阿犢反倒安慰起顧澹,他說:“顧兄別發愁,以後還有我們呢。”
顧澹想你小子從哪裏瞅出我發愁了,他不再撥弄碗中的蓮子,他用羹勺舀起,大口吃,一口接一口,噎得眼角憋出生理淚水。
晚飯做得早,待他們吃完飯,太陽還沒下山,顧澹和阿犢分別去檢查豬圈、雞舍,才關好院門,回屋休息。
這一夜,阿犢陪顧澹在這裏看顧雞和豬,明日顧澹要搬家到村中居住,也要轉移雞豬。
郊野太荒涼,就是沒人偷,也會怕有野獸出沒,跑來咬死家畜。
阿犢睡在師父床上,見房中屬于他師父的物品收拾得井井有條,床櫃一塵不染,顯然是顧澹做的。
以前從沒仔細想過他師父和顧兄的關系,此時才意識到他們朝夕相處,睡在同間屋裏,那份交情,可比師徒情要深摯多了。
師父這一離開,顧兄該得多難過呀。
“等仗打完了,師父就會回來吧?他以後就是當了将軍,也得回來看看我們。”阿犢手臂作枕,翹着二郎腿躺在床上,閑聊着。
“或許吧。”顧澹在隔壁床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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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從各種情況看,武昕森恐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犢一向話多,問顧澹知不知道他師父以前的經歷,師父可曾跟他說過?顧澹把知道的告訴阿犢,阿犢聽說他師父跟武忠鎮的節度使是結義兄弟,興奮得睡不着覺。
他是個平頭小百姓,沒見過什麽世面,哪曾想他師父竟然是這麽一個大人物。
顧澹潑阿犢冷水,說道:“雖說是咱們藩鎮的節度使,可也不是什麽好人,你看在他治理下,盜賊随便殺人抓人,有些官兵呢,幹的事和盜賊也沒差了。”
雖說顧澹對歷史全然沒興趣,可讀書那會好歹考過成朝晚年,藩鎮割據的事,他道:“這些節度使就是滾蛋,今天你攻打我,明天我攻打你,天天瞎打仗,城頭變換大王旗,百姓跟着他們遭罪。”
阿犢從未去想過,他們身處亂世,所以才過這樣的日子,在他們這些老百姓看來,似乎人世一直是如此艱苦的。
阿犢讷讷道:“顧兄,你說你從別的地方來,你們那個地方也打仗嗎?”
顧澹跟他講述現代的事,阿犢聽得一愣一愣,很多事物他都聽不明白,如聽天書,當然他這也是正常反應。顧澹跟他細細交流起來,才第一次意識到武鐵匠有多不同。
武鐵匠堪稱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一學就會,他思維開闊,理解能力特別強。
阿犢聽得睡着,趴着枕頭打着呼嚕,顧澹開始想念武鐵匠,在他離開的第一天。
第二天,阿犢幫顧澹搬家,兩人到豬圈裏抓豬,将豬捆住,兩頭豬殺豬般的叫喚,被擡上獨輪車,把雞舍裏的雞裝雞籠裏,也一樣綁在獨輪車上。
一起運走的,還有顧澹的一些生活用品,一只貓,一趟運不完,他們運了三趟。
阿犢家雖說不如宣豐鄉的鄉豪富裕,但宅子還是比較氣派的,有地方給顧澹養雞,為養豬則在院牆外築了個豬舍。
安排給顧澹住的單房,在一個小院裏,本是間空房,很寬敞,雖說挺簡陋的,不過顧澹也只是夜裏才在裏頭睡覺。
武鐵匠叫來官兵剿滅石龍寨的大恩,村正銘記在懷,武鐵匠臨走前将顧澹托村正關照,他也盡心照拂。
村裏人或多或少都聽聞武鐵匠本是個武官的事,自然也不敢欺淩顧澹,怕有朝一日武鐵匠回來找他們算賬。
生活似乎又安定了下來,在院中喂雞的顧澹,拿着一只小竹篩,掃視這陌生的院落,杵在院中發愣,英娘喊他,他才回過神來。
英娘聽說顧澹搬來村中,連忙過來看他,對他道:“顧兄弟,奴家就住在附近,往後有什麽難處,盡管跟奴家說。”
說畢将幾頭自家種的芋頭塞給顧澹,她真是個有俠心的女子。
顧澹道了聲謝,将芋頭收下,也回贈把自己種的菜。
英娘進院瞧瞧,見顧澹做飯的地方在院中,露天沒遮沒擋,說讓她阿父幫忙搭個廚房。顧澹笑語不用,他在村裏請了土匠。
屠戶知道女兒當初險些被孫吉欺負,多虧顧澹出手相助,才逃過一劫,對顧澹另眼相待。
泥磚築的廚房,不大一間,顧澹收拾得整潔,他是個愛幹淨的人,即便是個髒亂的環境,他也能整理得舒适宜居,仿佛他的雙手有種神奇的力量。
武鐵匠那座在村郊的宅院并沒有荒廢,顧澹仍舊天天過去照顧菜園,阿犢也還在那裏打鐵,雖說沒有師父的功力,但阿犢打造的鋤頭菜刀鍋盆之類,也還堪用。
武鐵匠走後不久,一夥官兵入村拉走幾個青壯,說要運糧去前線,顧澹正好在郊野,沒撞着這夥官兵,沒被抓走。
回來後,顧澹聽村正說合城那邊已經開戰,怕是過些天又要來拉人,來索糧索錢,讓顧澹和阿犢千萬不要出村,下月的趕集也不要去。
在不安中,漸漸入秋了,前方戰事不斷,鄉裏也征過兩次兵,有一次阿犢險些被拉走,村正拿出不少錢才幫孫子除去名額。
顧澹很僥幸,武鐵匠幫他弄的文書,正好在這之前到顧澹手中。顧澹身為官員的親眷,不用服徭役,不用從軍。
顧澹成為了武忠鎮将軍武昕森的家屬,他把文書壓在枕下,有這張紙在,能保他一時無憂。
武鐵匠在被迫成為武忠鎮的将領前,他顯然權衡過去留,必然也細細思考過,他最終的抉擇實數無奈,但也不忘給顧澹弄個官眷身份。
這份文書在路上輾轉過一段時日,才最終到顧澹手中,此時的武鐵匠應該已在前線作戰了,以他的本事,戰争就是再激烈,他也應該還活着吧?
不知不覺間,時光流逝,枯葉飄落,秋風蕭瑟。
挽着竹簍在林叢裏挖野菇的顧澹擡起頭,見林叢裏冒出好幾個身影,孫三娃後山這處“秘密基地”,也不再無人涉足,村民們到處找山貨。近來官府頻頻征糧,幾乎人人家無餘糧。
顧澹比村民的情況要好上許多,他存了不少糧,再則他是孤家寡人,沒有一家子老小要養,就他一張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採得一簍野菇下山,道遇孫三娃和他的夥伴,孫三娃說他們明兒要進山打獵,問顧澹要不要去。顧澹說他就不去了,他不會使弓箭,還讓孫三娃進山小心些,山中猛獸多。
随着村落的人口凋零,一些山野猛獸的身影在村郊偶有出沒,它們活動的範圍在變大。
寒露未過,一股秋殺之氣襲來,天氣驟然降溫,冷得人直哆嗦,這天氣屬實反常,天災人禍的。
去山野采集山貨的人更多了,顧澹掀開米缸,米缸快見底了。
顧澹有錢,能買糧,不過糧價貴,為過冬還是先省着點吃,他撈魚蝦,採野菇,摘野菜煮野菜粥,偶爾他也會改善下夥食。
自打有戶口後,顧澹出過幾次村子,他發現附近的村落普遍都窮,眼下正值戰亂,不敢到處亂跑。明年開春他想去宣豐鄉走走,那邊富戶多,他可以去幫人畫像繪梁,或者幫人管賬,他識字也會算賬。
在孫錢村養家畜,種菜,只能糊口,想日子過得好,還是要再找個副業。
自打武鐵匠走後,顧澹很少去想他,不願去想,想就難過,他毫無音信,甚至不知道是否還活着。
也就在天氣驟冷後不久,前方大敗的消息傳到東縣,人心動蕩,謠言四起,幸在村正的消息靈通,能确定武忠鎮在合城吃了敗仗,節度使楊潛敗走。
過了幾天,顧澹聽聞,他們東縣這裏又變成盧東鎮的地盤,在朝廷和武忠鎮大戰時,盧東軍在後方趁機搶武忠鎮的地盤,占據了東縣。
城頭的大王旗換了誰家的,對百姓而言并無甚意義,日子照舊艱難。
午後,顧澹在廚房裏煮粥,阿犢提着一條魚過來送魚,他無奈道:“撈半天,就撈到幾條,天氣一冷,連魚都不探頭。”
顧澹接過魚,見還活着,解開草繩,将它養在一只陶罐裏,他說:“溪裏沒剩多少魚了。”
聽到兩聲貓叫聲,阿犢見黃花魚繞他腳,喵喵叫,他蹲身撸毛,訓它道:“你乖乖待屋裏,別往外跑,小心被人偷去煮了吃。”
以往村裏還有幾只流浪狗,流浪貓,也不知什麽時候都不見了蹤跡,人人都許久沒吃上肉,多半是人抓去烹煮。
顧澹現在還養着幾只雞,很瘦,圍在雞舍裏,都不敢放出去,至于那兩頭豬,顧澹無奈地将它們賣了,草木凋零,天冷豬菜少,實在沒糧喂它們。
确實不舍得賣,但看着它們日漸消瘦也心疼,最終顧澹還是賣掉了。
顧澹盛碗粥給阿犢吃,熱乎乎的粥很禦寒,阿犢邊吃邊念叨這段時日的事,說着說着,他突然停下羹勺,他道:“顧兄,我覺得師父肯定還活着,說不定跟着武忠鎮的大軍撤走了。”
節度使楊潛敗走,在楊潛軍中當職的武鐵匠,不知道是活是死,一點消息也無。
望着陶罐裏吃力擺動尾巴,半死不活的魚,顧澹心中怔忡,沒有回應。
夜裏,天氣寒冷,顧澹往小陶爐裏加木炭,用炭火取暖。他借着火光,在旁整理衣笥,他翻到一件厚實的襖衣,襖衣很寬大,那是武鐵匠的襖衣。
顧澹将它拿起,披在身上,襖衣很長,長至他腳腕,顧澹低頭嗅聞衣服上的氣息,洗得很幹淨,沒有殘留一絲武昕森的味道。
他撫摸襖衣,仿佛在撫摸着一個真實存在,有溫度質感的人。
香餅還剩大半盒,一直沒怎麽舍得用,顧澹碾碎一塊,放在香囊裏燎燒,香氣袅袅,安撫着他的心。
在這間簡陋的寝室裏,他披着襖衣,蓋着被子,在香霧氤氲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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