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修)
黃家的馬車就停在醫館的門口,尤貞兒正在上車,她的頭發被車簾給勾住了一絲,疼得她輕“嘶”了一聲。
黃敬文又不好上手幫尤貞兒,忍着心疼,問她:“怎麽身邊沒有帶丫鬟出來?”
尤貞兒坐進馬車裏,待黃妙雲從醫館出來的時候,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末了只道:“我留她在家裏看院子了。”
黃敬文順着尤貞兒的視線瞧過去,登時明白是什麽緣故,肯定是黃妙雲逼得尤貞兒不得不把秋桂留在院子裏。
尤貞兒生怕黃敬文當街發脾氣,便壓着聲音,軟軟地說:“表哥,我沒事,我們要回去了,你們下午也早早回來吃我的做的糕點,好不好?”
黃敬文咬着牙,轉臉換了一副柔和的表情,朝尤貞兒點了頭,道:“好。”
黃妙雲走到馬車旁邊,同黃敬文行禮辭別。
黃敬文冷着臉沒回一個字。
黃妙雲心下了然,知道尤貞兒告了狀。
她的印象裏,黃敬文從來都是對她嚴肅刻板,待外人柔和有禮,對尤貞兒尤其好。
尤貞兒不僅是搶走了她的東西,還搶走了她的家人。
黃妙雲面色平靜如水,又同跟過來的儲歸煜的辭別。
儲歸煜淡笑着回禮道:“怎麽有柴胡味兒?”
黃妙雲好看的秀眉挑了一下,乍然想起來,橫三豎五那裏的一味藥,就是柴胡!儲歸煜怎麽知道!
她連忙蹙眉行了禮,道別,上車。
尤貞兒從馬車裏探身出去,笑着同儲歸煜道:“從藥鋪裏出來,難免沾了些藥味兒。二位表哥,我們回去了。”她笑容柔婉,又沖黃敬言溫柔地說:“言哥兒,我們回家了,今兒天色還早,我還有時間做糕點,你下午要是回得早,到我那兒去吃些紅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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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敬言最喜歡吃尤貞兒做的糕點,這會兒他心裏卻惦記着黃妙雲說的話,胡亂地點了幾下頭,和尤貞兒道別,目送黃家的馬車離開。
黃妙雲在車上悄悄嗅了嗅自己身上,她身上沒有柴胡味兒,胡媽媽身上也沒有,儲歸煜為什麽會提醒她是柴胡?
馬車在街道行駛,黃妙雲還是“暈車”,她依偎在胡媽媽懷裏,閉上了眼,睫毛輕顫着,不禁暗暗問自己:她身上有柴胡味兒嗎?
尤貞兒也閉上了眼睛休息,她的眼珠子微微轉動幾下……今日她都沒能跟儲歸煜提一句玉蘭花的事。
書齋裏,儲歸煜他們幾個買書去了,加上族學其他的學生一起,書齋裏很熱鬧,偶有人談笑,黃敬言年歲小,但不是完全不懂事,被黃妙雲那麽一問,倒記挂上了姜心慈的病,有些魂不守舍的。
黃敬文買好了書,出書齋的時候,問黃敬言:“言哥兒,你怎麽了?”
黃敬言心不在焉地抱着書,仰頭看着黃敬文,悄聲問他:“哥,你知道母親得的什麽病嗎?”
黃敬文不解道:“怎麽突然問這個?”
黃敬言說:“姐姐剛才問我,我不知道,所以問你。”
黃敬文哂笑道:“到底還是貞兒貼心,也只有她會替咱們關心母親的身體,像妙雲就只知道胭脂水粉,從不問這些。”
黃敬言合上書,鄭重地解釋道:“哥,就是妙雲姐姐問我。不是貞兒表姐。”
黃敬文目露錯愕,驚訝地問道:“妙雲?不是貞兒?”
黃敬言點了點頭,重複道:“就是妙雲姐姐,貞兒表姐從未問過母親得的什麽病。”
黃敬文臉上有一絲尴尬。
黃敬言又問:“對了,大哥,你比我年長許多,應該知道母親得的什麽病吧?”
黃敬文臉頰燙紅,姜心慈病得太久,起初他知道一些母親的病症是肝火郁積所致,拖到如今,他才發現自己竟不知道母親具體得了什麽病。
儲歸煜也出了書齋,他并沒聽到黃敬言的話,只是想着姜心慈若是去世了,黃妙雲怕是要守孝三年,還會傷心欲絕,便趁着黃敬文身邊沒有什麽人,才跟過來問:“敬文,你母親病了許久,倒一直沒聽說得的什麽病,怎麽治了許多年都不見好?”
黃敬文臉上立刻又挨了一個耳光似的,火辣辣的疼。
儲歸煜瞧出黃敬文似乎不便回答,就沒再問了,只道:“咱們先回族學裏吧。”
黃敬文魂不守舍地點了點頭,黃敬言邁着小短腿跟上。
族學裏的學生都買完了書從書齋裏出去,穿绛紅色衣裳的儲崇煜這才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進了書齋,他卻沒進去多久,便空手出來了。
儲崇煜的背後,書齋店小二罵罵咧咧——十分不歡迎長期只看不買的顧客!憑借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儲崇煜也不知是聽到還是沒聽到,自顧拖着腳步回去了。
黃家的馬車到了黃府。
黃妙雲沒能把姜心慈吃的藥記下來,她有些懊喪。
胡媽媽早看出黃妙雲的心思,她與尤貞兒和周媽媽分別後,在夾道上勸解黃妙雲,道:“姑娘,夫人這病只需吃藥養着,也不危及性命,你倒也不用過分憂心。”
黃妙雲臉頰鼓着,眼睫低垂,牽着胡媽媽的手沒有說話……她比誰都清楚,這病會要了她母親的命,但胡媽媽有意瞞她,她再問肯定也還是問不出結果。
胡媽媽送了黃妙雲回團月居,便帶着藥,回了箬蘭院。
姜心慈正在梢間裏喝山岩翠綠,綠茶的湯色黃綠明亮,葉底肥嫩成朵堆在杯底,像攢成團的綠繡球,此茶據說還能提神清心,消悶除煩。
她手邊還放着一本翻開的佛經,已經讀了半本。
胡媽媽拿着大半包藥進來,跟姜心慈說:“夫人,今天晚上的藥,已經叫弄棋吩咐廚房煎去了。”
姜心慈放下茶杯,懷裏摟着引枕,第一句話便問:“妙雲說去看看敬文敬言,送他倆送香囊,送了嗎?”
胡媽媽嘴角扯出來的笑容有些發澀,道:“可巧兩位郎君的先生告假,我們在街上碰到他們了,他們還陪着姑娘去把了脈。”
姜心慈忙問:“大夫怎麽說?”
胡媽媽燦笑說:“無礙,說咱們姑娘是暈車才頭昏犯困,藥都不用吃一帖。”
說着,胡媽媽便拿過姜心慈手裏的引枕,放在她腰後,姜心慈順勢靠了上去,又問道:“香囊送了嗎?”
胡媽媽從來不騙姜心慈,因為知道騙不過,便是不想說的話,悄悄瞞過去就是,偏姜心慈問到臉上來,實在躲不掉,只好道:“……沒送,看完大夫,姑娘就忘了。”
姜心慈笑容淺淡,又甜又苦,她就知道是這樣……正好胡媽媽去抓藥的時候,黃妙雲就要去給一起出門給敬文和敬言送香囊,哪裏那麽巧?
她從來不跟孩子們細說她的病情,黃妙雲這是想偷偷打聽她的病。
胡媽媽坐在姜心慈身邊,溫聲道:“夫人,小娘子和郎君們眼看都要到議親的年紀了,難道他們的婚姻大事,你也要交給表姑奶奶操持?”
姜心慈臉上笑容褪去,今兒她派人去給秋桂送藥,丫鬟回來卻說,秋桂在佳芳園好吃好喝地待着,根本就沒真的挨板子!
窗外的柔光照進來,愈發襯得姜心慈面容消瘦蒼白,她扭頭,看向庭院裏旺盛的毛竹,生機勃勃地在牆邊長了一大叢,她有氣無力道:“我提不起勁兒……我出不了這個門。”
她快不記得,有多久沒出門了,自從她雙親亡故,自從她當初從娘家唯一的親戚陳表妹家中回來,便不願再出門,仿佛多曬一縷外面的陽光,都覺得渾身灼痛,唯有躲在這小小的箬蘭院,才覺得舒坦一點。
胡媽媽默然,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坐了一會子,勉強笑了一下,道:“姑娘和言哥兒都還小,敬文的事……有老爺在,您也可以省心些。”
姜心慈不想理會和丈夫有關的任何事,只道:“妙雲雖然好糊弄,但也很固執,幸好她不如貞兒丫頭那般精明,她若再問我的事,你就把從前的說辭告訴她,說我是肝火郁積,旁的再不要說了。”
胡媽媽應諾一聲,姜心慈又交代說:“貞兒回來了吧?。既然貞兒舍不得打秋桂,你督促着人去打板子吧。不要用後院的竹條,讓前院的護院拿結實點的板子打。”
“好!”胡媽媽笑着退下了,這是這幾年裏,姜心慈罕見地連續兩次出手插手內宅的事。
人只要有一口氣兒在,就有活頭,若心如死水一般,才真是死了。
胡媽媽領人過去的時候,黃妙雲也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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