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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妙雲的印象裏, 外祖父是個剛直不阿,清正廉潔,铮铮鐵骨的長輩, 記得小的時候,她最怕的人就是他, 因為只有他會在她犯錯的時候, 半點都不心疼地打她手掌心。

她很不明白父親當時為什麽要去求主審的宦官,這擺明了要逼死外祖父。

“父親, 您是不忍心外祖父、外祖母斬首, 惹娘傷心是麽?”

黃妙雲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這一種可能,可黃懷陽卻搖了搖頭, 說:“若無論如何, 你外祖父、外祖母都要死, 我何必多此一舉。不如替你外祖父、外祖母死後留個清白名聲。”

黃妙雲更不解, 既然父親都想得這麽通透了, 到底為什麽要向宦官低頭?

黃懷陽猶猶豫豫許久,說:“本該為長者諱,有些話不應同你說。罷了, 你都要出嫁了, 我也在心裏放了這麽些年……可你要向爹保證, 一定守口如瓶。”

黃妙雲重重點一下頭, 說:“我肯定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母親。”

黃懷陽這才皺着眉頭, 有些為難地說:“是你外祖父讓我去求主審宦官的。”

黃妙雲大吃一驚:“怎麽可能!外祖父他……”

黃懷陽無奈道:“你也不信?”

黃妙雲瞪圓了眼睛, 結結巴巴說:“外、外祖父他、他不像那樣的人啊。”

黃懷陽就知道是這樣,他嘆了口氣:“說出去誰也不信,可死到臨頭, 究竟有多少人真有一把硬骨頭,能熬得住酷刑和獄中的屈辱?

你的外祖父與我不同,我是庶子身份長大,自幼遭過白眼,有能屈能伸的本事,不該說的話不說,因為我知道會是什麽樣的惡果。姜家書香門第,你外祖父清正廉潔不錯,可到底是讀書人,有些事于他們而言,紙上談兵,不經一遭,根本不知輕重。

你外祖父一生太順遂,老了才經此一劫,實在慘烈。”

屋子裏意料之中的靜默。

黃懷陽又添了一句:“你外祖父其實做得很不錯,他當時雖說的确怕死,卻并不覺得自己犯了大不敬的罪。你是晚輩,這些話我本不該說,你聽便聽了,不要放心裏去。這一件事并不能抹殺你外祖父生前的功勳,他在我心裏,始終還是一個很值得敬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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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聽說,外祖父是自缢的,既有求生之心,怎麽又在您去過之後,自缢了?”

“因為我告訴他們,活命無望,死是定局。你外祖父一想到我去找他最厭惡的閹人低頭,後悔不已。人生就是一直在做抉擇,他先在聲譽與性命之間選擇了性命,然後再即将失去的性命與名譽之間,又選擇了保全名譽。”

“可外祖父難道沒想過,會将您置于什麽境地嗎?您該如何向母親,向身邊的人交代?”

“這是我做女婿應該承擔的,妙雲,爹義不容辭啊。”

黃妙雲心情異常複雜,她望着黃懷陽道:“所以,您不願意告訴母親?”

黃懷陽點了點頭,“你外祖父除了死的有些曲折,他活着之前行事光明磊落,你的母親是這世上最愛重他的人。我若說了,你母親該多傷心,何況……也不是我說了,你母親就信。在我告訴你真相之前,你難道就相信,我是一個狹隘自私的人?”

黃妙雲搖搖頭,說實話,她一丁點都不信,不論誰說,她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她相信她爹不是這樣的人。

黃懷陽苦笑:“你母親肯定也一樣。”

黃妙雲傷心地低着頭,是了,母親又怎麽會信,她父親臨死前才打碎自己精心養護多年的膝蓋骨?哪怕這話由丈夫親口說出,她也難以相信吧!

所以黃懷陽在既知姜心慈一定會痛苦崩潰的結果中,選擇了替她保留住心中關于父親的美好形象。

黃妙雲坐到黃懷陽跟前,用力地握了握他手,哽咽道:“委屈您了。”

黃懷陽笑一笑,端起不大熱的茶杯,喝了口溫茶,這是姜心慈剛才用過的茶杯。

窗外,人影倏動。

胡媽媽扶着幾乎站不穩的姜心慈回到了箬蘭院。

姜心慈失了魂魄似的躺在羅漢床上,死死地攥着胡媽媽的手,顫聲問:“你信嗎?”

胡媽媽臊紅了臉,她和姜心慈一樣,冤枉了黃懷陽這麽多年!

她想起自己這些年對黃懷陽的冷臉和姜心慈所受的委屈,紅着眼眶說:“當時肯定不會信,現在信。都這個份上了,老爺何必現在才說假話,又何必說的那麽詳細。”

姜心慈撲在胡媽媽懷裏,哭了起來。

胡媽媽抱着她安撫:“夫人,這也并不怪你……我苦命的夫人。”

六月十七,迎親前夜。

胡媽媽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圖冊到團月居,跟黃妙雲講“道理”。

黃妙雲本來就緊張得睡不着,聽了些從沒聽過的話,見了些從未見過的“圖冊”,整個腦子都是漲的。

夜裏幾乎完全沒睡着,硬熬到了時候,天不亮就起來收拾打扮。

黃妙雲早起對鏡子一照,眼睛下面泛着黑,她“哎”了一聲。

胡媽媽聽到了趕緊過來說她:“好姑娘,大喜日子你幹什麽呢!不許嘆氣!”

黃妙雲指着她的眼睛,委屈說:“氣色這麽差,怎麽見人。”

胡媽媽笑了笑:“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姑娘安心,等一會子上了妝,就辨不出來氣色好壞了。”

很快黃妙雲就知道胡媽媽說的“辨不出來”是什麽意思。

一張漂亮的臉蛋刮膩子似的塗了一層白|粉,腮紅唇紅,對鏡一照,好家夥,鬼都認不出來!

連黃景文都在旁邊說:“姐姐,好醜啊!”

話音剛落,挨了姜心慈一個彈指,她嗔道:“不準這麽說你姐姐。”

黃妙雲欲哭無淚,她覺得言哥兒根本就沒說錯。

姜心慈催黃景言:“你出去吧,等前門來了人,你好好地替你姐姐攔門。”

黃景言信誓旦旦一定攔住姐夫,麻溜地跟着黃景文一起去了。

總之黃妙雲一整天都在忙亂和焦急之中度過。

吉時将至,儲崇煜帶着人過來接人,王文俊特地告假回來當傧相,六皇子也叫了幾個文質彬彬的人幫忙,人高馬大的郎君在黃家門口圍站着,氣勢嚣張。

黃景文汗涔涔地把提前準備好的題目念出來,謎底、對子、賦詩,都沒用上傧相,儲崇煜自己就對付下了。

黃景文只好拍了拍黃景言的背,說:“言哥兒,文關過了,武關就交給你了。”

九歲的黃景言一臉茫然:“啊?”

王文俊自營衛中出來,身體更加魁梧,他從馬上下來,笑哈哈說:“武關我來。”

于是一只手提溜起黃景言,高高舉起,問道:“過了沒?過了沒?”

黃景言吓得嗷嗷直叫。

街上看熱鬧的人笑作一團,男方的傧相們也都起哄說:“過了過了!”

攔門失敗,黃家兄弟只好無奈放行。

等到最響的鞭炮響起,黃妙雲在團月居都能聽得到,敲鑼打鼓的聲音也就一路進黃家了,喜婆扶着黃妙雲走到前院正廳裏,去拜別父母。

黃妙雲帶着喜帕,只瞧得見腳下,拉着喜婆的手,一步步往外走,到了廳裏,也只看得見一雙雙黑靴子,唯獨紅的那雙,是儲崇煜的。

她站在他旁邊,抿着嘴角笑着,很想跟他說句話,到底沒敢胡來,一肚子話都忍住了,腦子裏又想到了夜裏胡媽媽來講東西,忽然一下子又臉紅,不安地低着頭。

姜心慈與黃懷陽随同老夫人坐在主位上。

老夫人說的話和十幾年前嫁黃宜倩的時候,沒有太大分別,娶婦嫁女的事經歷過了,也就沒什麽太過的情緒了,但喝茶之後,給的紅包倒是很厚,足見其心意。

姜心慈與黃懷陽兩個平靜地說着些貫聽的吉祥話,諸如“夫妻和睦,子孫滿堂”。

離別的傷感占據了黃妙雲的心神,她忍不住哭了起來,聲音再小,落在地上的眼淚卻清晰可見。

儲崇煜穿着一身織金的寬袖紅衣,動了動手臂,衣袖拂過黃妙雲的衣袖,像輕輕的一聲安慰。

為人父母,再怎麽極力忍耐,臨到親眼要看女兒出門的時候,也都忍不住了。

姜心慈淚光瑩瑩,雙淚垂下,拼命咬着唇,沒壞今日大喜的氣氛。

黃懷陽到底是大男人,想哭還不大好意思哭,可不哭又忍不了,臨出門前,激動地指着儲崇煜說:“你你小子要是對我女兒不好,我饒不了你!”說完便轉過身去拭淚,還是姜心慈遞去的帕子。

滿堂歡笑,黃妙雲也破涕為笑,黃景文背着黃妙雲走出黃家大門。

沒出嫁之前,她總是覺得家裏的甬道好長好長,如今卻覺得好短好短。

她趴在黃景文的背上,低低地抽泣着。

黃景文放慢了步伐,扭頭同黃妙雲說:“妹妹別哭,仔細花了妝。”

黃妙雲哭着說:“嗚嗚哥哥,已經花了。”

黃景文:“……好吧!那你哭吧!”

走到黃家大門口,黃景文在将黃妙雲放下來之前,很鄭重地說:“妙雲,黃家始終是你娘家,受了委屈就跟家人說。”

黃妙雲“嗯”了一聲,喜婆來扶着她,上了花轎。

一聲“起轎”,黃妙雲出嫁了。

儲崇煜坐在四尺高的馬背上,精神抖擻,春風得意,一身紅裳更是襯得他金質玉相。

兩家離得不算遠,花轎在京城內游走一圈才能回忠勇侯府。

一路上誰不說一句“新郎生得真好看”,喜婆笑呵呵地告訴大家:“新娘子也很好看的呀!”

衆人明白,這樁婚事啊——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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