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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氣溫陡然下降。
白日裏落了陣小雨,淅淅瀝瀝,在水泥地面留下一灘灘不規則的積水。
到了傍晚,這些水坑竟結上一層薄冰。
餘織織正在廣廈前的停車場發傳單,像個被設置了單一口令的機器人,重複着把傳單放在汽車雨刮器下的動作,兀地腳下一不注意,踩到了冰面,整個身體順勢向後仰去。
一時條件反射,她抓住了身側汽車門把手,借着力才勉強站直了身子。
餘織織連忙低頭查看長裙裙擺,幸好,沒有蹭到地面。
可不能弄髒啊……
她正慶幸着,身旁的汽車突然發出低微的機械聲,兩側的後視鏡緩緩展開。
幾乎是同時,車頭車尾的燈光閃了閃。
大概是車子的主人回來了,餘織織飛快地在車門把手上斜插一份傳單,然後小跑離開。
“卧—槽——!”
不多時,身後一聲咒罵,緊接着,是沉重而劇烈的撞擊聲。
看來并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幸運,嘻。
餘織織好事地回頭,果然,她剛才差點摔倒的位置倒着一個男人,天色昏暗,他看不清男人的臉,只見得他扶着額頭,嘴裏罵罵咧咧。
離開男人約莫兩步的距離,站着他的同伴,那人身影颀長,即便穿着厚重的大衣也毫無臃腫感,他一手拿着剛從門把手上取下的傳單,一手将摔倒的男人拉起,身體竟也沒半分不穩當,仿佛只是在撿一顆輕巧的石子。
這背影,這畫面…
餘織織好奇心大作,心髒一時間砰砰狂跳。
她還想探頭去看男人的正臉,對方卻完全不給她機會,開門,落座,關門,動作一氣呵成。
汽車燈光在餘織織臉頰一掃而過,強烈的燈光使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再睜開眼時,眼前哪裏還有他們的影子。
垂眸看了看手中所剩無幾的傳單,餘織織興致缺缺地轉身離開了。
廣廈B座106號,粟格。
取自sugar的諧音,是餘織織自創的私房烘焙店的店名。
不同于連鎖店自帶品牌效應,私創需要更多的宣傳。
最高效的宣傳的往往采用最原始的手段,餘織織果斷選擇了印發傳單。
當然,其中不乏資金短缺這樣樸實的理由。
正值春節,沿街的店鋪大都早早關了門,遠遠望去,燈光最亮的那家便是粟格。
餘織織推開門,門上的串着招財貓的複古銅制風鈴随即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果然,比起冷冰冰的迎賓門鈴,還是風鈴更好聽啊!”
她再一次感慨。
聞言,吧臺後正清潔展品櫃的盧璐探出了腦袋。
“戰績如何?”盧璐問。
餘織織擡手,甩了甩手中寥寥無幾的傳單,得意挑眉:“報告璐璐姐,廣銀的停車場已經被我拿下!”
然後,她就想到了停車場那個背影似曾相識的男人。
盧璐笑了:“沒看出來,你還有這天賦啊。”
盧璐比餘織織年長7歲,一向把餘織織當成親妹妹。
兩人是在烘焙班認識的,機緣巧合下被分為同組的兩人一見如故,相識恨晚,得知餘織織有創業的想法後,盧璐果斷選擇跳槽支持她。
盧璐擦完一層玻璃,發現餘織織還停在原地怔怔出神,忍不住出聲,問:“這麽認真,在想什麽呢?”
餘織織不假思索:“我在停車場遇到一個人,他的背影很好看,讓我想…”
想到一個故人。
後半句話突然噎在了喉嚨口。
“想什麽,想思S春?”盧璐笑着調侃,說:“織織啊,咱可不興一見鐘情這一套,現在背影殺手一抓一大把,找對象還是要務實、求真。”
天地良心,她甚至沒想到那一茬。
這誤會大了…餘織織心想。
盧璐又說:“對了,你一會不是要去相親嗎?”
餘織織點頭。
盧璐贊許道:“那就叫務實、求真。”
餘織織栽倒。
“話說回來,”盧璐三兩步湊到餘織織身邊,眼底閃爍着不懷好意的光芒,她開門見山地問:“年前還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才幾天的功夫,怎麽突然同意相親了?”
“放棄你那個失蹤人口臨哥哥了?”她補充道。
餘織織被她的直球打得措手不及,白皙的臉頰迅速攀上兩朵緋紅。
“什麽失蹤人口…”餘織織開口辯駁,但細若蚊蠅的聲音已經出賣了她,頓了頓,她轉移話題道:“我媽下了最後通牒,不去相親就得收拾行李搬回家住。”
盧璐追問:“所以你就這麽從了?”
餘織織低垂着腦袋,兩道細長的柳葉眉擰在一起,嘆道:“我把我能想到的借口都用了,奈何我媽這次鐵了心要我去相親,把對方誇得天花亂墜。”
“其實啊,”餘織織嘴角一扁,“她連照片都沒見過。”
餘織織倒是見過對方的照片,中規中矩的長相,露八齒的笑容,僵直的身體,看起來漫不經心則刻意設計的角度。
她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人非常的…做作。
但出于禮貌,她還是對發來照片的小姨說了一句違心話:挺好的。
是了,這個相親對象是她的小姨介紹的。
為了防止餘織織臨陣脫逃,小姨特意囑咐她的女兒——剛上大二的唐蘊,親自駕車送餘織織去相親現場。
“蘊兒送你?”盧璐有些吃驚,“她不是剛拿到駕照沒多久嗎?”
餘織織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說:“聽小姨說,蘊兒經常開車出去玩,車技應該沒問題。”
嘴上這麽說着,餘織織卻不由自主打開微信,最後一條聊天記錄是在20分鐘前,唐蘊告訴餘織織她準備出發的消息。
正常行駛情況下需要半小時左右,餘織織在心底估算着時間,略略放了心。
“好啦好啦,別想太多了。”
盧璐輕輕拍了拍餘織織的肩膀,另一只手從身旁還未整理的箱子裏拿出一根吸管,煞有介事地在半空中畫了個圈,咧嘴道:“我給你變個魔法,巴拉巴拉能量,織織公主會今晚遇見白馬王子。”
餘織織杏眼彎成月牙,笑道:“璐璐姐,別把我當3歲小孩,我可沒啾啾那麽好騙。”
“還有,是巴拉啦能量,不是巴拉巴拉!”
啾啾是盧璐的女兒。
盧璐揚了揚眉:“都差不多,那算我自創的咒語好了,比動畫片裏的肯定靈。”
餘織織聳聳肩,深感無奈。
手機叮咚一聲提示音。
是木犀中學校園論壇APP的消息,一條關于學生返校注意事項的通知。
盡管畢業多年,餘織織還是一直保留着APP,原因無他,只因為她在高中畢業的第二年,發布了一條名為“有誰知道2015級優秀畢業生季景臨的聯系方式嗎?”的匿名尋人帖。
作為曾經的木犀風雲人物,論壇上有關季景臨的帖子并不少,所以餘織織的尋人貼并不會格外惹眼。
起初,有學生在底下留言在某時某地見過季景臨,也有頂貼同樣好奇季景臨去向的,更多的留言是在好奇發帖人身份,然而始終也沒有等到本尊出現,再後來,尋人貼時不時被學弟學妹們挖墳,大多是好奇季景臨本人的,卻再也沒了季景臨蹤跡的訊息。
事實上,餘織織是有另外辦法拿到季景臨聯系方式的,在她發現好友列表裏季景臨的□□被盜號之後,但少女心事不想被過分揣摩,她始終沒有想好被反問“為什麽要找季景臨”時的最佳回答。
随着時間的推移,這件事便變得越來越難以開口。
寒來暑往,她失去季景臨的消息已經七年了。
“七年啊…說不定早已經長殘了。”盧璐搭腔道。
凡是關于季景臨的話題,餘織織一向嘴快于腦,回怼道:“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時間就是豬飼料,你看你桢哥,都胖成什麽樣了,”盧璐頓了頓,壞笑道:“還是說…你喜歡的只是他好看的臉?”
餘織織羞憤。
豈止是臉,季景臨的身材、智商、性格都是一級棒的!
“我又不是顏控,只要他能重新出現,就算長殘了也不會影響我對他的感情。”
但還是別長太殘了,餘織織暗暗祈禱,下一秒又狠狠甩頭,餘織織啊餘織織,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膚淺了,顏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季景臨,就算胖成了200斤,他還是季景臨。
再不濟,減減肥…也是可以的吧。
餘織織突然間陷入了無意義的糾結。
于是,當電話鈴聲響起時,她明顯吓了一跳。
是唐蘊打來的電話。
餘織織剛按下接聽鍵,就聽見手機裏傳來唐蘊帶着哭腔的聲音。
“織織姐…嗚…完蛋了我闖禍了…嗚…我被碰瓷了…快來救我…嗚嗚嗚……”
餘織織眉心一跳,握着手機的力道不自覺重了幾分:“你在哪?有沒有受傷?出了什麽事?”
唐蘊抽噎着:“沒有受傷,我在…我不知道,我就在路上,然後…然後突然撞上一輛車,也沒有撞到,他們自己撞到樹了,可他們訛上我了,嗚…”
餘織織在聽見唐蘊沒有受傷後大大松了一口氣,來不及理清唐蘊口中邏輯不通的說辭,說:“你把你的定位發給我,我現在過去。”
末了,餘織織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平靜一些,說:“蘊兒別怕,保護好你自己,在原地等我,我馬上到。”
挂斷電話後,餘織織簡單交代了盧璐幾句,便匆匆離開粟格。
天色昏暗許多。
往日裏的下班高峰路段,現在竟甚少有車輛經過,平添了幾分寂寥,也多虧得這份寂寥,餘織織僅用8分鐘便趕到了現場。
一路上,她想了很多,該怎麽解決怎麽協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但下車見到唐蘊的瞬間,她腦子裏一片空白,直直地跑過去抱住了瑟瑟發抖的唐蘊,又将自己的圍巾摘下來圍在唐蘊的脖頸。
“織織姐…”唐蘊眼眶通紅,時不時發出兩聲嗚咽。
餘織織輕柔地撫了撫唐蘊的後背,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在。”她邊說着邊環顧四周,試圖從現場的痕跡判斷出些線索。
唐蘊的白色奔馳筆直地停放在道路右側,車頭朝南,有明顯的挪動痕跡,另有一輛黑色雷克薩斯車頭朝北,頭部與樹靠在一起。
托路燈的福,瀝青路面的四道剎車痕格外惹眼。
并且很顯然,唐蘊的車與正常行駛的行車道相悖,她們是理虧的一方。
“你…好?”
滿益的突然靠近讓餘織織一驚,她警惕地端詳起眼前這個男人,他身量足足高了她半個頭,理着清爽的寸頭,濃眉大眼,滿臉的少年氣,額頭一片紅腫宣告着它的主人剛遭受過猛烈的撞擊。
餘織織看他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但現在的情形不容她多想,餘織織将唐蘊護在身後,先發制人道:“非常抱歉,我妹妹剛拿到駕照,車技不太熟練,給你造成了麻煩,對不起,我們會賠償你相應的損失。”
說完,她瞪圓了杏眸直視對方,後者尴尬地摸了摸腦門。
似乎…不太像是蠻不講理的家夥。
唐蘊拽了拽餘織織衣角,小聲嘟哝:“姐,我沒撞到他們車。”
餘織織側頭,想說些什麽又覺得現在不是講大道理的時候,微微彎起嘴角,柔聲說:“乖,別擔心,我來解決。”
滿益原本平和的臉色變了變,盯着唐蘊道:“小妹妹,你說話講點理,是你突然逆向行駛沖我們撞過來,我們為了避讓你才會撞上樹的。”
和猜測的基本吻合。餘織織暗忖。
唐蘊探出半個腦袋,說:“你們是律師,嘴皮子自然厲害,我講不過你,但你們也不拿專業欺壓我!”
滿益:“欸,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講理!分明是你不好好配合,一直在那哭哭哭,我同事才說走法律途徑,再說了,律師是我們的本職,怎麽就欺壓你了?”
唐蘊:“你們就是想訛我!雖然我很有錢很有錢,但是我才不會給你們!”
滿益:“你蠻不講理!”
餘織織一瞬間覺得頭都要炸了,幸在耳朵捕捉到了兩個敏感的字眼。
她疑惑道:“同事?”
“是我同事開的車,”面對餘織織,滿益的語氣才稍緩了一些,他擡手向前一指,說:“喏,他來了。”
循着他手指的方位,餘織織側目向後望去。
正有一人朝他們款款走來,他頭頂的路燈年久失修,借着這廂路燈的餘晖,她才依稀看見一個瘦瘦高高的輪廓,影影綽綽,不真不切。
餘織織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
來人一襲黑色大衣包裹着精瘦的身材,走路時內裏兩粒西裝紐扣若影若現,他愈走愈近,輪廓也越來越清晰。
男人留着一頭利落的短發,額間的劉海整齊梳起,露出飽滿的額頭,兩側細碎的發梢将将落在劍眉之上,錯落有致,其下一對桃花眼明亮澄澈,眼睑的每一次開合,都似是在放電一般,但主人緊閉的雙唇,嚴肅的神态,白白添了幾分冷漠。
是他!!!
餘織織瞳孔地震,眼眶好像幹涸百年的枯井突然受到巨大壓力以致深埋的井水迫不及待地噴湧而出,身體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緊緊攢起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她需要一些刺痛感讓自己鎮定下來,好讓自己更仔細地看清眼前的人…是不是她心裏念了7年的人。
答案是——是的,就是他,季景臨。
璐璐姐啊璐璐姐,你一定偷偷瞞着我去魔法學院進修了吧!
白馬王子…他真的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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