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短短幾秒,餘織織腦子裏已經出現了上千萬種久別重逢之後的想象,似孤零零的樹苗迅速蓬勃成長直到枝繁葉茂,再多一秒,她大概把某條支線上兩人未來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然而季景臨只是在擦肩而過時掃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無甚波瀾。

他走到滿益身邊,兩人并肩而立,餘織織才後知後覺季景臨比滿益還要高上一些,面對面站着,她甚至需要仰頭去看他。

“我已經報警了,交警馬上就到。”季景臨說。

一板一眼,言簡意赅,餘織織心想,這個男人還是和從前一樣啊。

等等,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為什麽他沒有認出自己?

是她今天化了淡妝的緣故?還是因為她的衣着從假小子變成了甜妹系?又或者是…七年的時間已經久到他完全忘記了餘織織這個人曾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餘織織直白的眼神在季景臨臉上游走,試圖捕捉一絲波瀾,但結局是徒勞。

她胸口有些悶,好像被塊大石頭壓在上面,喘不過氣來,但現在的處境容不得她感慨萬千。

深呼吸之後,餘織織決定先解決眼前的尴尬。

她接連眨巴兩下眼睛,順利逼回眼眶噙着的淚珠,然後提出建議說:“我觀察了一下,雙方受傷情況不是很嚴重,我們其實可以私了。”

季景臨半眯着眸子,下颚微揚:“你朋友的情緒比較激動,不适合私下調解,再者我的車已經撞毀路邊的綠化,屬于損害公共財物範疇,必須報警解決。”

餘織織忙解釋:“這是我妹妹。”說完,她又覺得這個解釋多此一舉。

季景臨若有似無地“哦”了一聲,然後指着滿益紅腫的額頭,沉聲道:“我同事受了傷,需要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餘織織正想點頭,滿益突然出聲:“景哥,我這是剛…”

然而話說一半,便被季景臨無情打斷,他說:“我也受了傷。”

聞言,餘織織的一雙杏眸彼岸更牢牢地鎖死在季景臨的臉頰、在手背,在每一寸隐約可見的肌膚,眼底是藏不住的關切。

唐蘊急跳了腳,嚷嚷着:“你哪有受傷,渾身上下一點傷口都沒有!”

季景臨眉峰一揚,雙眸掃了過去,他甚至沒有說話,便讓餘織織覺得背脊發麻,連唐蘊的腦袋也縮回了餘織織身後。

季景臨漠然道:“我撞到了頭,雖然有安全氣囊保護,但仍需要到醫院排除一下腦震蕩的可能。”

說完,季景臨附身在滿益耳邊低語了幾句。

滿益臉倏得漲通紅,眼神游離道:“呃,那個,我有點頭暈,腿,腿也好痛,還是去醫院比較好…”

唐蘊湊在餘織織耳邊嘀咕:“他不可能腦震蕩,他剛才還幫我停車了!”

盡管她的聲音足夠小,但還是被聽力敏銳的季景臨察覺到了,他雙眸眯成一條直線,悠悠道:“肌肉記憶,這個解釋,可以嗎?”

餘織織看了眼停放筆直的奔馳,餘光瞥見黑色雷克薩斯,倏爾間靈光一閃想通了為什麽會對滿益似曾相識。

剛才在廣廈停車場,她看到的,分明就是季景臨和滿益,而滿益額頭和膝蓋的傷,正是因為踩到冰面滑倒繼而撞在汽車上造成的。

去他的肌肉記憶!

看着面不改色的季景臨,餘織織莫名有些惱火,不是因為明知道他在混淆視聽,卻沒有辦法反駁,而是因為他心心念念的少年變成了一個不近人情的陌生人。

因為,她也忘了,她的少年本就是同學口中生人勿近的學神。

警笛聲由遠及近。

交警趕到現場,季景臨不鹹不淡地掃了餘織織和唐蘊一眼,便自顧自向交警走去。

滿益撓了撓頭,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啊,我同事也不是故意為難你們,他就是比較直接,習慣了公事公辦,而且不太會和人打交道。”

餘織織嘴上說着“沒事”,眼神卻控制不住地跟着季景臨走,他正拿着手機和交警比劃着什麽——手機裏是未挪車前肇事現場的照片,舉手投足間渾然獨當一面的氣勢。

餘織織好奇:“你們很熟?”

“還行吧,畢竟是同期,有些革命友誼,”滿益認真回答,說着說着忽然臉色一沉:“那家夥長了張帥臉蛋,一進律所就搶足了風頭,好看就算了,還特別能幹,三年來沒輸過一場官司,幾個主任合夥人整天把他當活神仙一樣供着!”

滿益越說越氣,音量都高了幾個度:“律所的女同事本來就不多,被他的臉哄騙住的就占了九成,個個明裏暗裏沖他獻殷勤,連保潔阿姨都搶着給他介紹對象,他倒好,整天冷着個臉,當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餘織織噗嗤笑出聲。

滿益尴尬:“害,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

多說點,我愛聽。餘織織竊喜。

當年在學校裏季景臨的人氣也是一頂一,只不過他除了學習對其他一切都不感興趣,再者還有一個與他智商顏值不相上下,性格卻是交際花似的存在,久而久之,女生的天平便漸漸向那個人偏了。

雖然偶爾也能遇到向季景臨當面遞情書的女同學,但季景臨總會向餘織織投去“救救我,救救我”的信號,那眼神,無辜又可憐,每一次都能精準激起餘織織的保護欲。

不像現在……

整場交通事故靠季景臨一個人動動嘴皮就說完了,滿益和唐蘊只剩下點頭的份兒。

“保險公司都聯系過了吧,”交警将登記完畢的證件還給季景臨和唐蘊,說:“明天早上9點,到城南交警隊來一趟。”

“好。”

應該結束了吧。

餘織織緊繃的神經松了松,她看向唐蘊,唐蘊的狀态平複了不少,她又看向季景臨和滿益,幾乎是同時,季景臨也看向了她,四目交彙,餘織織兀地心跳漏了半拍,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

終是季景臨先開了口:“拖車還有十分鐘左右到,再等一會,就可以去醫院了。”

餘織織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本就是要問去醫院的事情。

下一刻,季景臨從內側口袋掏出一包煙,纖長白皙的指節在煙盒上輕叩了兩下,撕口處便有白色的煙卷冒出了頭,他拿起一支煙,橫在餘織織眼前。

季景臨眉梢一揚:“介意嗎?”好像在詢問她的意見,又好像不是。

餘織織搖了搖頭。

季景臨便将手中的煙遞給了滿益,自己又拿出一根銜在嘴角,收好煙盒,他掏出打火機,一手擋着風,點燃了火機,明豔的焰火在他澄澈的雙眸倒映出流光溢彩。

餘織織只聞到了第一縷煙味,她因不适而蹙起的眉頭還未完全舒展開來,那股煙草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季景臨很快便帶着滿益去了稍遠一些的地方,他随意地倚在車尾,右手一擡一落,抽煙的動作極為娴熟。

介意嗎?

她說不清,蹙眉只是不常聞到的煙味激起身體自然的生理反應罷了。

與其說介意,不如說她非常樂意看到他更多不曾見過的模樣。

唐蘊一把抓住餘織織的雙手,鄭重其事道:“織織姐,謝謝你這麽保護我!”

被迫猛然間收回視線的餘織織略略錯愕。

唐蘊偷偷用眼神示意不遠處,說:“你剛才看他的眼神,好像要把他吃了一樣!”

餘織織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小聲問:“很明顯?”

“非常明顯!”唐蘊一把抱住餘織織,感動地就要哭出來:“織織姐,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我一定會把你安全送到幾禾餐廳,絕不耽誤你的人生大事!”

幾禾餐廳,相親地點。

這…大可不必。

餘織織心虛地拍了拍唐蘊的後背。

處理完醫院的事情,相親對象也該等得不耐煩回去了吧。

那樣的話,也正合她意!

栖市市人民醫院急診部#

“住院!?”唐蘊驚呼出聲,“就他這點傷,晚來一會痂都結好了,還需要住院?”

餘織織看了眼滿益,他右腳褲腳高高卷起,膝蓋被白紗布牢牢裹住,額頭的傷處被仔細處理過,雙氧水微弱的酸味鑽入餘織織的鼻腔,讓她不适地側過臉。

季景臨漠着臉,向她們的方向遞了遞手中的單據:“醫生的決定。”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和醫生串通好了!”全然消化了車禍後的驚恐,唐蘊恢複了往日裏大小姐的做派,一副就要沖上去幹架的态勢,餘織織忙拉住她。

“蘊兒,別沖動,讓小姨夫知道…”

餘織織搬出唐蘊父親的名號,唐蘊立馬安分了下來。

季景臨把單據往前送了送:“去交費。”

唐蘊還在鬧別扭,餘織織接過單據,推了推唐蘊,柔聲道:“乖,去吧。”

唐蘊這才接了過去,哼哼唧唧地去繳費窗口排隊。

走廊靜悄悄的,連呼吸的聲音都意外清晰。

餘織織低頭,視線落在了右手指腹。

剛才…好像碰到了……

一股熱氣從腹內卷起,起初還是星星之火,剎那間火苗噴薄而出,以燎原之勢蔓延至四肢、脖頸,緊接着,臉頰也燒得厲害。

餘織織啊餘織織,不過就是碰了下手指,好歹從前也是勾過肩搭過背的交情,怎麽現在這樣不争氣?

“咳…空調挺熱的哈……”

說完,餘織織又覺得自己在此地無銀三百兩,臉頰愈發燒得厲害。

好在唐蘊及時出現。

“錢我已經付好了,另外還交了五千押金,滿意了嗎?”唐蘊瞪着滾圓的眼睛,義憤填膺道:“告訴你們,這點錢姑奶奶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如果你們耽誤了我姐的相親,我…我跟你們沒完!”

餘織織一瞬間覺得腦瓜子有點炸裂。

她迅速拿過唐蘊手中的單據遞還給季景臨,餘光瞥見單據上的就診人僅有滿益一個人,于是她微微仰面,盯着季景臨一本正經問道:“你不去看看腦子嗎?”

好了,這下腦瓜子炸得徹徹底底,噼裏啪啦,跟交響樂似的。

整個空間突然陷入一片死寂,滿益看了看臉色鐵青的季景臨,自動噤了聲,連唐蘊也識趣地縮回了戰鬥姿勢的身體。

季景臨沒有說話,深邃的眼頭下仿佛潛伏着什麽大招。

“不是,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你剛才說自己腦震蕩,對,腦震蕩,你需不需要做個CT什麽的?”餘織織小鹿般的眼裏盛滿了慌亂,說話時差點咬到舌頭。

“不用,”季景臨拒絕,“我怕耽誤了某些人的相親。”

末尾兩個字,明顯加重了力道。

“何況已經這樣晚了,這點輕傷早就結痂了。”

結痂這個詞…還可以這樣用的嗎?

餘織織啞口無言,他分明是在用她們的話回敬她們,但她一時間竟想不出反擊的詞語。

這下,她算是深刻體會到季景臨作為律師的語言能力。

餘織織正醞釀着詞,唐蘊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是我媽,”唐蘊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喃喃道:“應該是催我們去相親的。”

說完,她拿着稍稍走遠了些。

是時候了。

餘織織禮貌地露出一個笑容,說:“不好意思,今天給你們添麻煩了,我等下還有事情就先走一步,明天交警隊再見。”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平靜一些,可飛快地語速已經出賣了她深掩的緊張。

“一起。”季景臨說。

餘織織瞳孔瞬間放大,滿臉不可思議,她下意識地揉了揉耳朵,一度懷疑自己幻聽。

“一起。”季景臨甚有耐心地重複。

他看起來并不像在開玩笑。餘織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季景臨棱角分明的臉頰,試圖揣摩他的意圖。

唐蘊回來了,許是聽見了季景臨的話,她開啓十級警戒模式:“我姐相親,你去幹嗎?”

季景臨不答反問,挑眉道:“那你呢?”眼尾略略上翹,一副居高臨下的氣勢,充滿了壓迫感。

唐蘊被他看得有些發怵,說:“我姐第一次相親,我去給我姐壯膽!”

然後,餘織織便看見季景臨面無表情的臉多了幾分顏色,他嘴角不鹹不淡地勾起,一雙自帶電的眸子掃了過去,薄唇輕啓:“再多一個,膽兒更肥。”

肥…肥個頭!

餘織織欲哭無淚,帶上他,就算吃過熊心豹子膽也要變成米老鼠了!

再看唐蘊,她似乎被他說不出哪裏不對但感覺非常奇怪的理由說服了,讪讪閉上嘴。

不等兩人回應,季景臨已經朝着出口的方向去了。

驀地,他停住腳步,側過半個身子看向餘織織。

“不是說趕時間,還不走?”

半晌後,滿益看着空蕩蕩的走廊。

這是…只有我一個人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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