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修羅場

一進臘月,揚州的天就未晴過,寒氣夾裹着濕氣直往人骨子裏鑽。

林媚生裹緊了潮乎乎的錦被,攏起滿是凍瘡的手哈了口氣,還未覺出一絲熱乎氣,就聽門吱呀一聲響,阿霧走了進來。

她額上幾道血淋淋的劃痕,臉頰也腫的老高,看的媚生心驚不已,急急下了床,詢問道:“這是怎得了?”

“主子,無妨。今日去要炭火,跟那婆子打了一架,我沒吃虧的!”阿霧仰着脖子,故作輕松的笑起來,不妨扯到了傷口,下意識“嘶”了一聲。

“賤蹄子,早說了沒你們的份例,竟幹起這偷雞摸狗的勾當,下次再讓我發現,直接亂棍打死了。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一個見不得人的外室,這進了門,還真把自己當成有頭臉的姨娘了。”

窗外管事嬷嬷扯着嗓子叫罵,鬧的後院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下人。

阿霧氣不過,抄起根棍子便要出門,被媚生一個眼神止住了,郎君許久未歸家,夫人把持家事,鬧到哪裏也沒個好臉。

那婆子好不容易止了聲,兩人還未松口氣,就聽門“砰”的一聲被踹了開來。

幾個小厮湧了進來,擡腳就将阿霧踹了老遠,上來架住媚生,拖着往外走。

穿過曲折回廊,進了前院正廳,重重将人扔在了地上。

媚生喘息幾瞬,擡起臉,看清主座上的人後,渾身打了個激靈。

那不是旁人,是他的前夫裴衍!

媚生原是揚州林同知的嫡姑娘,十五歲時因一場落水昏迷不醒,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楊柏急急退了親。

林同知無法,尋了個清貧的秀才來沖喜,那人正是裴衍。

媚生醒來後,一心念着他的柏哥哥,只道此人是個貪她嫁妝的無賴,對裴衍多加羞辱,逼着他退了婚。

只是沒人能料到,裴衍,那個一身布衣的窮秀才,隔年便中了狀元,先後歷任大學士、太子太保,更在去歲的政變中一手扶持了幼帝,成了總覽朝政的太傅!

此刻的裴太傅一身緋色官服,端坐主位之上,清隽的眉眼透着遙不可及的清貴,呷了口茶水,聽楊柏道:“卑職前幾日才得知,侍妾林氏與大人曾多有過節,現下人在這裏,怎麽處置全看大人的意思了。”

媚生心下大驚,急急轉頭看去,見楊柏彎着腰,并不敢看她的臉,只對着上首的人誠惶誠恐的恭維。

忽而便覺得諷刺,想當初,她從昏沉暗影裏掙紮出來,楊柏便派人傳了信,言其退婚都是迫不得已,心內痛苦煎熬,是如何也割舍不下她的。

她那時感念兩人打小的情誼,一意孤行做了他的外室,即便後來進了門,受盡了正室夫人的暗中苛待,也從未生過悔意,只沒料到這情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裴衍并未答話,從交椅上站起來,慢慢踱了過來,墨色皂靴挑了她的下巴,在那傾城之色的臉上流連一瞬,忽而輕嗤一聲,轉了身。

一旁的随侍張申便斥道:“什麽東西,也不怕污了大人的眼。”

楊柏一聽,連連道是,使了個眼色,讓小厮又将人拖了下去。

進了西苑的廂房,媚生還未緩過勁,門又被從外面撞開了。

幾個婆子堵了她的嘴,亂棍便打了下來,下手之狠厲,打的肋骨即刻斷了幾根。

無一處不痛,無一處完好,神志昏沉間,隐隐看見前後院相接的垂花門處,一群仆從正擁着挺拔的裴太傅路過,聽見動靜,他站在門前頓了頓,那遠山遠水似的眉眼掃過來,輕蔑一撇,倏忽轉了身。

.......

雲霧缭繞的仙境宮闕裏,司命大袖一揮,虛空中的畫面便消失了,略悲憫的瞧了眼那嬌媚的狐貍精,道:“啊生啊,耽誤不得了,快去吧。”

萬年狐貍精媚生抓住他的袖子不撒手,可憐兮兮道:“司命,這一世的命格也太慘了些,咱換一個好不好?”

司命便恨鐵不成鋼的點她的額,數落道:“你說說你,惹誰不好,你竟惹了九重天上的那一位,現在好了,受這個苦!”

媚生嘆了口氣,她這萬年來,就始亂終棄了一個男子,沒成想還是天帝,簡直是撞了天大的黴運。

現下好了,要被丢去司命的話本裏歷劫了,品品這被辜負、被羞辱的滋味,還要以身親嘗各式慘不忍睹的死法。

她正感嘆命運的不公,冷不防被推了一下,整個人便往下墜去,天旋地轉間昏昏沉沉,再睜開眼時,已是在一間清雅卧房內了。

媚生緩了緩,站起來在屋內踱了幾步,俯身在妝臺鏡上打量一番,見鏡中女子冰肌玉骨、嬌媚橫生,也算是承了她六七分的美貌,心下還算滿意,眨眨眼,俏皮笑起來。

轉眼又看見雕花架子床上鋪了大紅錦被,心裏有了數,這必定是剛與那沖喜的相公成了婚,而原身剛從昏迷中醒來沒多久,想來還未鑄成不可挽回的大錯。

這倒也好說,抱緊那未來太傅的大腿,在他窮困時傾力相助,等他心愛的女子出現時,便趕緊打包讓位,想來也能夠逃過這亂棒加身的慘狀。

她喜滋滋的想着,坐在了窗下的美人榻上,拈了桌上的枚玫瑰花糕吃。還未入口,便聽門呼啦一聲開了,阿霧拎着食盒走了進來。

媚生便将那花糕放下,滿含期待道:“阿霧,夫君呢?”

“夫君?”阿霧一臉疑惑的瞧了她一眼,一樣樣擺上早食,問道:“姑娘說的是楊公子嗎?”

“楊......楊公子??”媚生手一抖,手邊的糕點骨碌碌滾了一地,不死心追問:“什麽楊公子,我是要見自己的夫君,裴衍啊,裴衍!”

阿霧一頭霧水,上手試了下她的額頭,喃喃道:“也沒發燒啊。”

說完盯着她的眼,很是真誠:“小姐,咱不提那個無恥之徒了好不好,你前日醒來,踩着裴衍的臉大罵了一場,罵的真真痛快!”

媚生覺着心髒抽抽,抖着聲音問了句:“有.......有多痛快?”

阿霧來了勁,一手叉腰,開了嗓子:“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給本小姐沖喜?窮瘋了吧,為了林家這點嫁妝,真是什麽手段都敢用啊,真不是個男人!”

罵完還學着她家姑娘,在地上狠狠呸了一口,只不過媚生那一口,是當着四鄰八舍的面,啐在了裴衍臉上!

媚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捂着胸口,又重重躺回了塌上,司命這是不給她活路啊!

她記得那話本裏,原身醒來後很是郁郁,到了晚間便收到了楊柏的信件,言其身不由己,萬般苦楚,又言她這沖喜的相公乃是為了她的嫁妝,使勁了手段,将她困在了裴家。

原身自小與她的柏哥哥感情甚篤,從未懷疑過他的為人,當下大怒,大鬧了裴家,将裴衍身為男子的尊嚴踩到了腳底,留了合離的書便一走了之了。

想來,現下應是被楊柏接到了城郊莊子上。

媚生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那被帶刺的棍棒生生打成肉餅的痛感仿似一陣陣襲來,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這原身乃是司命照着她的模樣畫的,還沾染了幾分她的靈氣,也可以說是另一個沒帶腦子的她的,是以這感受分外鮮明,便似痛在己身。

她在塌上輾轉反側,攪的旁邊的阿霧也起了擔憂,試探着叫了聲“姑娘?”

媚生伸手捂了她的嘴,一臉的生無可戀:“阿霧,別做聲,讓我憂傷一會。”

只這憂傷還未醞釀好,門吱呀一聲響,踏進來一位纖秀楚楚的姑娘,一身的素淨寬松衣裙,襯出眉眼的溫和,她含了笑,問了句:“妹妹住的可還好?”

媚生腦海裏的記憶洶湧而來,夾着原身的憤恨不甘,一點點融進了她的血脈。

她記起來了,這是楊柏的表妹、日後楊府的大夫人—孫恬兒。

孫恬兒自然的來攙了她的手,頗親熱道:“最近忙着跟表哥的婚禮事宜,竟疏忽了妹妹。這在外面也不是個章程,當個外室畢竟見不得人,不若等我跟表哥成了禮,便把妹妹接進府來,這一呢表哥能得償所願,二呢我也好照看一二。”

照看?媚生心中輕嗤,曉得她口中的照看便是趁着楊柏外出,停了她的一應份例,可着下人們作踐。

孫恬兒見她不做聲,臉上便露出擔憂之色,很是情真意切:“妹妹,你別怨怪,我原本曉得你與表哥青梅竹馬,是無任何非分之想的,只願你進了門,能擡我做個貴妾,守着表哥不分離便是了。只未料你出了這等事,楊家都以為你活不成的,逼着表哥退了親。況我這肚子也快藏不住了,這才倉促定下了婚事。”

她說完挺了挺肚子,伸手撫了上去,微羞赧的低了頭。

媚生在她的肚子上掃了一眼,有點犯惡心,她才昏睡一個月不到,這肚子都三四個月大了,顯然在她出事前兩人就有了首尾。

心裏攪着痛,原身的屈辱又一陣陣襲來,她仿佛看見十四五歲的林媚生,站在楊柏的書房外翹首等待,見門開了,羞答答迎了上去。碰上了屋內的表小姐,先是愣了一瞬,露出了探尋的目光。

楊柏便溫柔的摸摸她的發頂,随口道:“表姑娘來替祖母送點吃食,這便走了。”

林媚生便又露出羞赧的笑,姐姐長姐姐短的叫起來,對于這兩個人,她是全然的信賴,從未想過會被愚弄至此。

媚生壓了壓心神,耳邊又想起歷劫前司命的叮囑:“凡事忍着些,多吃點苦頭,讓九重天上的那位出出氣,也好早點回天界。”

忍了,忍了,媚生默念幾聲,氣還沒理順,聽孫恬兒又道:“我帶了點避子湯,妹妹記得用。你須得曉得,若真懷了,我自然是要接納你們母子的,只一個外室子,畢竟見不得光,出去了是要任人作踐的。”

媚生手指發顫,一挑眉忽而笑了,去他娘的,姑奶奶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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