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開局

媚生又做夢了。

夢境裏,是燈火璀璨的上元佳節。

成化帝李珏登基第一載,于永定門角樓設宴,與群臣共賞這京中上元。

媚生雙手交握,微垂了頭,站在角樓的暗影裏等聖上銮駕。

幾個大內監執了拂塵清路,明黃的傘蓋移了過來,為首一人着十二章服,挺拔而威儀,模模糊糊瞧不清面容。

媚生大氣不敢出,剛要随同衆官眷下跪,忽覺腰上一痛,被一股力道推搡着,踉跄着摔在了路中間。

場面有一瞬的靜默,媚生倒吸了一口涼氣,手忙腳亂爬起來,跪俯了下去,手都是抖的。

剛要開口請罪,忽聽有尖利的嗓音喊道:“大膽,聖上的路也敢攔,快拖出去。”

立時有禦林軍步了過來,作勢要拿人。媚生指甲嵌進了掌心,只覺一顆心咚咚跳個不停。

“且慢。”清越的嗓音,含着帝王威儀。

話音落了,一雙繡着雲龍紋的鹿皮靴踱了過來,不緊不慢道:“擡起頭來。”

這聲音不大,卻不容辯駁,媚生便下意識仰起臉,看見那人的臉還是隐在霧裏,瞧不真切,只隐隐能覺出那威含不露的帝王,瞧着她有片刻的出神。

半晌,成化帝忽而彎腰,來扶她的手,溫和道:“你是哪家姑娘?可願進宮?”

畫面一轉,又是大雪的冬日。

一個柔婉嬌弱的女子伏在成化帝肩上,哀哀痛哭:“陛下,便是她,她殺了我的阿娘!”

媚生跪在地上,淋了一身滾燙的茶水,抖着身子靜默。

成化帝一身寒霜,步步逼近,居高臨下的瞧她,語氣裏聽不出半分情緒:“一個替身而已,也敢動朕心上的人,剜了心丢出去喂狗。”

話音落了,便有禦前侍衛上來拖人,前方黑沉沉的宮巷看不見頭,她隐隐聽身後明亮的宮殿裏,成化帝柔聲道:“憫月,別怕,以後再無人能傷害你。”

......

媚生額上沁了冷汗,猛然從噩夢裏驚醒過來。

她摸索着下了床,給自己斟了杯茶水,一連飲下幾口,才壓下心中驚駭。

這一世,她是蘇家媚生,蘇嚴蘇太傅之女。

按照原先的軌跡,她還将是這大業椒房獨寵的蘇貴妃,只是被寵愛了幾年才發現,自己原是個可悲的替身。

新帝未尋到那抹白月光前,用她這頗相似的容顏來慰藉心靈。待尋到了人,又将她豎在高處,替心愛之人抵擋這明裏暗裏的刀劍,更是要用她來拉攏父親,安一衆老臣的心。

這白月光也是個了不得的,溫婉有才氣,不但得了帝王的心,更是那國公府的世子爺要守護之人。

偏偏這個替身還不自知,對成化帝心尖上的人百般刁難,更是一手迫害了那姑娘的生母,自然落不得什麽好下場。

真是做的一手好死,媚生嘆了三嘆,又飲了一杯茶水。

只是幸好,這一世,她來的早,原主方九歲,她便來了這身體,一切都還未發生。

她慶幸的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濁氣。

她啊,這一世不想摻和,心裏有旁人的人,她才不碰。

她要早早找出那夢裏的憫月,同她交好,将她送進宮,然後讨個好,跟阿爹、二娘、三娘還有小啊培尋個山明水秀之處,好好過活。

蘇媚生的生母宋夫人,生她弟弟蘇培時難産而死,蘇大人也未再續弦,伴着宋夫人當初帶來的兩個姨娘過活。

這全府上下就她一個姑娘,自她來後,又慣會甜話哄人,哄的這一大家子都寶貝的不行。

二娘帶她滿院瘋玩,三娘在她夢魇的夜裏一宿一宿的陪,阿爹嘛,倒是會板起臉來訓斥幾句,訓完了又得瞧着她的臉色,獻上幾塊宮裏的龍須酥,身後還跟着個馬屁精小阿培。

原來這人間這樣溫暖,她才舍不下,這輩子且先茍一茍,下世再努力也不遲。

打定了主意,她拍拍手,轉頭要去睡個回籠覺,忽聽窗外一道女聲喊:“小橘,阿生還未起?別誤了時辰。”

一聽便知是她風風火火的二娘,媚生剛躺下,又一骨碌爬了起來。

簾子被打起,珠環翠繞的林氏走了進來,在床邊轉了幾圈,喜道:“怎樣?你二娘這身行頭可美?”

“美的很!”媚生下了床,上下打量她,伸手将她頭上多餘的飾物都拆了,只留了個通體碧玉的簪子,道:“二娘,這成郊有流民,你這樣招搖,小心被搶。”

林氏便拍着腿哎呦一聲:“還是我的阿生想的周到,只可惜了我這副容貌,今日竟不能有珠寶來配了。”頓了頓,又勾勾手道:“今日你三娘風寒未愈,就咱倆,咱騎馬去可成?”

媚生頓時笑起來,直拍手叫好。

兩人出了府,帶了幾個家丁,一路朝郊外而去。

年底了,要去城郊的莊子上查賬,他父親向來不耐煩這些,早已甩給了兩個姨娘。

出了城門沒多久,便見一群群流民擠擠挨挨,在郊外的山腳下安紮了破敗的篷布,暫時落了腳。

今歲翼州蝗災,顆粒無收,食不果腹的百姓流離失所,竟撞來了盛京,尋一份活路。

這京中本該是守備森嚴之處,那新帝卻并不下命驅趕,眼瞧着朝中吵翻了天,只一副悲憫神色,遲遲不下定奪。

林氏放慢了馬速,瞧着一群半大孩子,衣衫褴褛,正從狗嘴裏搶食。

她目露不忍,掏出幾枚金葉子,彎腰抛了過去。

直起身來時,手一揚,不甚碰到了錐帽,那錐帽一歪,勾了發髻上的碧玉簪子,那簪子便叮咚一聲落了地。

林氏正了正薄紗錐帽,還未伸手去撿,斜刺裏沖出來一名婦人,搶了簪子,緊緊捂在了胸前,對着林氏咚咚的磕頭:“多謝貴人,多謝貴人,小女的病算是有救了。”

林氏頓了頓,看清她手裏的物什後,着急道:“拿來,那可不是給你的。”

她說着去身上摸銀子,卻一個子兒也無,只好強硬的伸手去要。

“貴人發發善心,救救小女吧,再沒錢抓藥,她怕是熬不過這幾日了。”

這婦人蓬頭垢面,只剩了一把骨頭,磕的額上沁出了血,和着面上的淚,模糊了容貌,看的人好不落忍。

她身後一個姑娘靠在柳樹上,微閉着眼,灰敗的臉上摸了一層塵土,也瞧不清面貌。

周邊圍了一堆流民,因着相似的境遇,深切的感知這對母女的苦楚,又對這些跋扈的貴人有天然的抵觸,紛紛指責這打馬而來的貴婦。

“她都這樣了,貴人您便賞她吧,也算積點陰德。”

“是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必如此逼迫。”

“我們這些人命賤啊,一條人命,抵不過權貴發上的一根簪子。”

這讨伐聲越演越烈,嗡嗡的,吵的林氏腦殼疼,一馬鞭抽在了路邊楊樹上,揚起臉,喊道:“我自己的東西,還輪不到你們說了算,拿來!”

媚生一驚,感覺有些不妙。

她這個二娘,憑白長了一副張揚爽利樣,其實最是嘴笨,彎彎繞繞學不來,張嘴就是怼。

她曉得,依着二娘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若這不是琳姐兒的遺物,怕是早送出去了。

林氏原有個小女兒,喚琳姐兒,長到五歲,便夭折了,此後她再未說起過這孩子,卻日日戴着那簪子。

媚生勒緊了缰繩,遍身一尋,也沒見個銀錢,只好摘下頭上的镂金簪,準備去換那婦人手裏的玉簪,想來給她女兒治病,也是足夠了。

她握金簪的手還未伸出去,忽見那跪着的婦人一發狠,将那玉簪撅斷了,舉着斷成兩截的碎玉,苦笑道:“貴人您看,它已是廢了,對您無用的,您便賞了小人吧。”

這婦人被碎玉劃了一手淋漓的鮮血,益發顯得孤苦而無助。

看的周圍又是一陣嘆氣,對這不依不饒的權貴更憤恨了些許。

林氏卻是愣住了,怔怔的呢喃了一句:“怎得就斷了呢?”

說完,握缰繩的手有些抖,眼裏都是空茫,不敢置信道:“阿生,這簪子不會碎的,我戴着它,琳姐兒就能找到娘的。”

媚生喉頭有些堵,哽咽着說不出話,

她記得的,那是她來的第一年,二娘過生辰,琳姐兒千挑萬選,送上來一支碧玉簪,會在夜裏閃着瑩瑩的光,奶聲奶氣道:“姨娘戴着它,琳姐兒往後夜裏害怕了,看見這簪子忽閃忽閃的,便曉得阿娘在跟前了。”

她怒從心起,看着那表面孤苦無依實則精明內斂的婦人,揮手便是一馬鞭。

她可不會如這群流民般被蒙蔽,能棄了金葉子,來搶這并不起眼的簪子,甚至不惜毀了它,也要占有這碎玉,可見是個識貨的,認得這西域螢石的珍貴。

她這一馬鞭打出去,激起一陣塵土,那婦人被掀翻在地,手臂上落了一條鮮紅的鞭痕,周遭流民做鳥獸而散,再不敢靠近。

媚生跨下馬,三兩步跑過去,彎腰撿起了碎成兩截的簪子,指了那婦人道:“弱者利用自身的荏弱,為了生存,博點同情倒也無妨。只不應将這弱當做武器,來威脅別人施舍,你當懂得,給你是恩情,不給你是應當!”

她紅衣烈烈,手執馬鞭,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中,顯出十足的張揚。

那地上的婦人忽而急促喘了幾瞬,腳一蹬,沒了反應。

樹下靠着的少女恨恨瞧她幾眼,艱難的挪動身子,撲在了那婦人身上,眼睛通紅,聲若游絲的喊了聲:“阿娘!”

喊完了,卻不見身下人動,少女愣了一瞬,又提高了音調喊:“阿娘!阿娘......”

身下那人卻一動不動,有大膽的湊上去一看,已是沒了氣息。

原這婦人本有心疾,被這馬鞭一吓,竟當場斃命了。

那病弱少女還在喊娘,聲嘶力竭,忽而轉頭,盯着媚生,眼裏無邊的恨意讓人頭皮發麻。

周遭的流民亦是出離憤怒,一個個圍上來,要替這婦人讨個公道。

媚生與林氏被幾個家丁護着,匆匆上了馬。

待進了莊子,還有些後怕,這些流民若是□□,可不是好平息的。

她想起那病弱少女,嘆了口氣,命小橘拿了百兩紋銀,送去妥善安置了。

小橘回來時,她正跪坐在榻上,給二娘拼接簪子,擡頭問了句:“這姑娘叫什麽?可是無礙了?”

“送去醫館了,大夫說只是寒氣入體,無甚大礙。聽說是叫憫月的。”小橘随口道。

媚生卻吓了一大跳,憫月?她叫憫月?

她抱着僥幸的心态,顫着聲又問了句:“她......她姓什麽?總不會是姓許,從翼州烏城而來吧?”

“是了,是了!”小橘拍着大腿,佩服道:“姑娘您真是神機妙算,這都曉得!”

媚生一口氣噎在胸口,咕咚一聲躺回了榻上。

她有些生無可戀,怎得一出場,就害了成化帝白月光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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