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許憫月

于後宮妃嫔而言, 一入深宮裏,無由得見春。

這歸家省親乃是天大的恩賜,媚生并未将帝王的那句随口之語放在心上, 隔日去慈寧宮請安時才覺出些真切。

嚴太後拍着她的手,依舊抓着那王玉之事不放, 調笑道:“阿生,聽聞那王玉昨夜去景仁宮了?”

媚生有些讪讪,道了聲是。

嚴太後笑沒了眼,親自将一枚碧玺手串戴在她腕上, 道:“你是皇兒寵幸的第一個女子,他确實也對你上心,今日早間來便同我說, 你年紀尚幼, 這幾日要送你歸家看看。”

說完轉頭囑咐身後的林姑姑,道:“且給賢妃準備一下,明日便歸家省親吧。”

媚生從慈寧宮出來時,掩不住的雀躍,腳步飛快, 進了景仁宮便吩咐小橘收拾包袱。

第二日天不亮便起來候着了,辰時便有宮人擡了肩輿, 将賢妃娘娘送出了宮門。

外面已有明黃頂蓋的宮中轎辇備了,候了一群便裝的內監。

媚生倒沒想到會有這陣仗,扶着小內監的手上了轎,擡頭卻看見了一尊大佛。

李珏一身玄色暗雲紋常服, 正自斟顧渚紫筍,聽見簾響,頭也不擡:“免禮, 進來吧。”

媚生磨磨蹭蹭坐了,剛想解肩上的披風,想起對面這人扯她胸前衣襟時的模樣,又默默攥緊了些。

李珏餘光瞥見她手上動作,微一頓,不自覺又翹了唇,随口道:“今日得閑,陪你回趟蘇府。”

媚生欠身道了謝,頗為挺直的跪坐着,不多時便覺的腿腳酸軟,今日匆忙之下又未進幾口飯食,肚中也饑餓。

她瞄了一眼那桌上的各色糕點,又瞄了一眼,見對面那人正低頭看公文,一副專注神情,便悄悄伸手拿了塊棗泥酥卷。

她吃的頗為文雅,小口咀嚼,一點聲音也無,吃完了,伸出一點丁香,輕添了下唇邊的渣子。

那鮮嫩的唇,露出一點粉嫩丁香,讓李珏的目光頓了下,那夢裏唇齒間的清甜讓他身子微有些熱,冷着聲道了句:“不許吃!”

一塊糕點也不許吃的?這賢妃當的可真是憋屈啊!

媚生一張小臉兒愣愣看他,微抿了唇,霧蒙蒙的眼裏帶出幾絲委屈,看的李珏心裏動了動,輕咳了聲道:“背過身去吃!”

媚生背過身去,點心也沒心情吃了,一路上并不側目,一眼都不想看旁邊這人。

李珏看着她倔強的背影,無聲笑了笑,他将那碟糕點推過去,放軟了一點聲調:“吃這個栗子糕,還熱乎。”

媚生并不回頭,挺直的跪坐着,她是有骨氣的人,誰要吃這點甜頭!

冷不防肚子不争氣,在這微妙的寂靜裏,咕嚕嚕響了幾聲。

她臉上染了薄紅,小小聲道了句:“不是我,我不餓!”

李珏嗆了口茶水,輕咳了幾聲,忍着胸口的愉悅震顫,拖長了音調“哦”了一聲。

車架在蘇府正門停了,紅漆大門四敞,西域絨毯一直鋪到廳堂,蘇大人帶了全家老小并一衆奴仆,見了車便跪,口中直呼:“娘娘金安。”

媚生聽見這熟悉的嗓音,眼眶發酸,這出門前爹爹跟姨娘還扯着她叮囑,再回來,便已隔了這天家鴻溝。

她腦子裏一片空茫,打簾便跳下了車,拉起蘇大人并兩個姨娘,帶了點哭腔:“爹爹不跪,不許跪!”

蘇大人摸着眼角的淚,嗓子沙啞:“好,好,聽閨女的。”

身後的兩個姨娘卻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撲簌簌掉淚。

小阿培從人群中鑽出來,抱住了她的腰,擡頭道:“姐姐,你怎麽才回來,以後夜裏我還能跟你睡嗎?”

這一句話,又讓蘇大人紅了眼眶,一把拽過兒子,訓斥的話還未出口,忽見轎辇裏步出個挺拔男子,吓的他手一抖,納頭便拜,口中直呼:“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聲喊把衆人都吓的不輕,從府門到正廳跪了一地。

“都起來吧,今日沒有陛下,只是帶了阿生回娘家的尋常公子。”李珏語氣清淡,一句話讓衆人都松了口氣。

被簇擁着進了廳,蘇大人親自斟了茶,雙手捧了遞上去。

李珏品了一口,将那琉璃盞往桌上一放,話裏有些玩味:“這是夷山母樹大紅袍吧,蘇愛卿,這茶可不便宜。”

自然不便宜,夷山頂僅餘的幾棵母樹,千金難求的。

蘇太傅有些瑟瑟,張了張嘴還未出聲,又聽坐上的人道:“翼州百姓尚且流離失所,愛卿倒是好雅興。”

蘇太傅将這番話一品,噗通跪了,道:“臣願捐半數家産,助翼州渡過這難關。”

媚生心下一驚,她父親對外可是個鐵公雞,能做到如此,定也是為了她在宮中能好過些。

她轉了頭,瞧了眼年輕帝王清俊的側臉,忽而便明白了,這人封她為妃,不僅因她與許憫月有相似之處,更是要用她來拿捏父親,好讓父親帶頭捐贈,用世家吐出來的財務,将城郊的流民妥善安置。

不動用一分國庫經費,便解決了這場大饑|荒,這李珏真真好謀劃。

李珏似是察覺到那目光,轉頭一掃,正撞上了媚生透徹的眼,他微揚了眉,不動聲色的移開了。

又坐了片刻,李珏也覺出這屋子裏的局促,今日之事已了,便起了身,道:“朕還有他事,今日便如此吧。”

他說着便站了起來,擡腳往院門走,院子裏的奴才們已是無聲的跪了一地。

媚生瞧着那挺拔的背影邁出了門,松了口氣,總算可以與家人自在一會。忽而聽院裏一陣叮咚脆響,不由擡頭去瞧。

玉石連廊上有杯盞碎了一地,一個婢女打扮的姑娘呆愣愣立在廊下,一雙眼兒直直看過來,看着面前的李珏竟紅了眼眶。

她身子單薄,透着一股楚楚之态,一雙眼明媚而清澈,竟有幾分肖似媚生。

媚生心裏咯噔一聲,因着這姑娘不是旁人,卻是她夢裏見了許多次的許憫月!

有婆子急急來拽許憫月,要她跪下磕頭,不妨這姑娘踉跄一下,竟歪在了一片狼藉裏。

她手上滲出血絲來,顫巍巍揚起臉,目光依然落在李珏身上,帶了點哀戚神色。

蘇大人急出了一額頭的汗,生怕驚擾了聖駕,對着門口的家丁使了個眼色。

幾個家丁便疾步過去,駕起人便要拖走。

“慢着!”李珏聲音清冷,疾步跨了過去,在那女子臉上梭巡一圈,道了句:“無妨,且好生安置了吧。”

他語氣還是清淡的,聽不出情緒,媚生卻注意到,他握在身後的手微微有些抖。

落魄的千金,遇見了兒時青梅竹馬的戀人,只可惜身份已是雲泥,自然免不了一番天雷勾地火。這話本子上都是如此說的嘛,媚生在心中嘆了口氣,覺着司命寫書的技巧,實在是也不見長進。

她側了側身,問身旁的二娘:“二娘,這姑娘如何進的府?”

她二娘掐着大腿直悔恨:“前幾日在街上瞧見的,食不果腹的,我瞧着可憐,便讓她來府上做個婢子,沒成想今日沖撞了天家。”

媚生又嘆了三嘆,果然這狗血的事總是這樣巧合,忙又問了句:“家裏可曾苛待她?”

“哪能啊!”

媚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轉頭見已步至廊下的李珏又折返了回來,瞧着她道:“今日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不若朕便等愛妃一同歸去吧。”

陪她是假,這恐怕是要去私會。

媚生也不多言,只乖巧的笑,跟蘇大人一塊,又将這尊大佛讓了進去。

用過午膳,媚生正在內院跟兩個姨娘話家常,一個小內監探頭探腦的走了進來,彎腰道:“娘娘,聖上飲了點酒,被安置在了清泉院,還是您去照看着些。”

“我去?”媚生有點不想動,這要是撞見不該撞見的,多不好。

可耐不住這周遭探尋的眼神,媚生略一遲疑便起了身。

她拖拖拉拉走至清泉院,遠遠便見換了素色衣裙的許憫月,從院子裏跑了出來。

她眼眶通紅,一臉不舍的依戀,走至柳樹下,摸索着手上的那塊玉佩,許久沒動。

媚生往假山後躲了躲,她看的清楚,許憫月手中的那塊,正是李珏随身的玉。

怪不得要她過來,原是已私會完了,要她來做個幌子。

媚生待許憫月消失在柳陰裏,擡腳進了院。

正屋裏還是她出嫁前的擺設,雕花架子床,檀木桌椅,一室的清幽。

錦紗帷帳裏,躺了個恣意的男子,眉頭緊皺,微閉了雙目。

媚生一靠近,便聞見了他身上沾染的女子香氣,是瓜果的清甜,有些似她的體香,又不完全是,帶了些濃烈的後勁,顯然是長期熏染出來的。

她坐在床邊,擰了帕子替他擦臉,忽而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攥了她的腕子,将人一拉,便拉進了懷裏。

那雙帶了薄繭的手在她背上摸索,啞着聲音問了句:“你到底是誰?”

“妾是您的賢妃蘇氏啊。”媚生只當他喝糊塗了,随口應了聲。

他身上許憫月的香氣熏的她有些不耐,微微擡起了身。

她們九尾狐一族感情上向來有潔癖,關系存續期內只能接受一對一的陪伴,是以她這一世千萬百計要避開,無非是不想碰這注定三千後宮的人間帝王。

她微嘆了口氣,瞧着李珏那平靜的睡顏,手臂動了動,想從他身上爬起來。

冷不防腰背上的那只手一用力,又将她摁了回去,男子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夫君?你喚我夫君?”

這話沒頭沒尾,媚生斟酌了一瞬,道:“不敢,夫君的稱呼只有皇後喚得,妾不敢。”

李珏依舊閉着眼,微翹了唇冷哼一聲,手卻不松開,只道:“且歇一會。”

媚生無法,小心翼翼伏在他胸前,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漸漸招架不住,小憩起來。

待醒來時,外面已有些昏暗,半明半昧的光線照進來,讓人有片刻的恍惚。

她擡起頭,恰巧撞上那雙漆黑的眸子,吓了一跳,一低頭又埋進了他懷裏。

李珏扯了扯唇,慢慢撫上了她的發頂,揉搓了幾下,沒頭沒腦道了句:“今日竟是沒做夢。”

媚生一時不知回什麽好,俯在他懷中,也不敢動,卻聽身下的人道:“起來,再不回去宮裏要下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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