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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泉被姚信和一句話說得不吭聲了,他老老實實地跟上車,雙手交叉擺放在腿前。
搶險車裏坐的是從縣裏過來的電力搶修人員,前面一批據說早上就已經進山了。
車裏的司機本來還挺不願意搭這兩個陌生外地人的,畢竟兩人沒有救災資質,過去出了事情他們擔不起責任。
可沒想姚信和這人長得不像個能幹活兒的,提起救災細節來倒是頭頭是道,出手也闊氣大方,再一聽說他是老婆被困在了山裏,司機一時體諒心軟,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後面的兩個小年輕見狀主動往旁邊移了移,伸手從後面拿出來安全帽和搶險服給兩人換上,他們知道姚信和此時心情不佳,所以也沒有跟他多做攀談,只是各自讨論起了山上的險情。
南田這邊泥石流和山體滑坡出現的情況不多,十幾年才有一次,這次會突發意外,主要還是隔壁縣的地震引起的,隔壁江平縣這幾天接連下暴雨,突發地震不但連帶南田這邊出現泥石流和山體滑坡,甚至周邊一大片電力設施也受到影響,中低壓線路倒杆了幾十基,220Kv的變電站也接連停運了三四座。
車子在縣道上開了大半個小時,到達蠟木山腳下的時候,旁邊的平地上已經停了一輛電力搶險工程車,還有一臺應急移動通信車。
一行十個人從車上來,剛帶着各自的工具箱徒步往上爬了沒一會兒,第一批進山的人就往下走了過來。
一群身着藍衣的搶修人員正扛着設備下山,看見上來的姚信和一行人,開口說到:“你們怎麽還往上走,沒有接到通知嗎,這裏等會兒還有二次險情的危險,暫時不用上去了。”
他這話說完,周圍幾個往上走的工作人員立馬掉頭開始往下走。
唯獨姚信和沒有回轉的意思,他走上前來,開口說到:“我妻子還被困着沒下來。”
打頭的男人“嗐”了一聲,指了指身後的小道,回答:“部隊的人還在上面,就往上走半個小時就能看見,你要不去問問他們,如果你老婆沒被他們找着,那就實在沒有辦法了,畢竟,地質局那邊已經發了明确的安全信,我們這些救援搶修的,也是人命不是。”
姚信和聽見他的回答,“嗯”了一聲表示理解。
陳大泉于是跟在他身後,又踩着一腿的泥巴往上走了一陣,好不容易見着了半山上的村子。
村子不大,因為早上突如其來的地震泥石流,房屋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部隊派來的搶險人員此時正拿着儀器在做最後的掃尾,偶爾有被救出來的百姓從另外一邊較為平坦的土路上被背下去,打頭指揮的男人見到姚信和跟陳大泉上來,連忙破口大罵道:“怎麽回事,不是說了不要再上來了嗎,還嫌活得不夠久是不是,下去!都給老子下去!”
說完,另一邊又跑過來一個小年輕,手裏拿着個小型顯示器,對身旁的男人說到:“隊長,那邊沒檢查到,應該是沒有了。”
男人點點頭,轉身對着廢墟上的隊員大喊了一聲“集合。”
姚信和見狀立即拿出自己的手機,把裏面的信號點舉給眼前的男人看,開口說到:“我老婆還在上面,在這裏,這是她的衛星信號。”
男人皺着眉頭看了一眼姚信和的手機屏幕,天空中此時忽然響起兩道驚雷,他“啧”上一聲,嘆氣答道:“兄弟,我能理解你,但你老婆這個地方還要往上爬至少二十分鐘,那裏也不是居民聚集地,我們還沒檢查到那兒,就算到了,我們也不知道能不能一下子把人給找出來。我知道,你覺得我們應該繼續救人,但我這些兄弟也都是命啊,他們也是家裏的獨生子,這眼看着要二次塌陷了,我真把人派上去,出了事對人家的父母怎麽交代啊。”
姚信和聽見他的話,手指往裏使勁收緊。
他沒有辦法回答男人的話,因為他知道男人說的也的确是事實,于是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瞬,深吸兩口氣,再次擡起頭來:“行,謝謝你。不過我有個請求,您能不能把你們用的這個探測儀借給我。”
男人一下反應過來,睜大了眼睛,問到:“什麽意思,你要自己上去啊?這玩意兒有他媽五十來斤重!”
姚信和點了點頭回答:“我是通信出身,學過應急避險,您把東西借給我,是死是活,都跟您沒關系,到時候我會讓我秘書給您原價賠償。”
男人這會兒看着姚信和的臉,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他一來挺佩服眼前這哥們兒對老婆的情意,二來也是嘆惜他的執拗,踟蹰了一晌,試圖對他進行最後的勸說:“哥們兒,這事兒咱真不好一意孤行。政府那邊說了,這次的災情雖然來的突然,但上頭特別重視,準備也充分,等二次塌方和餘震完了,他們那頭立馬就會派救援直升機過來…”
“您就說借不借吧。”
姚信和現在沒有聽男人繼續勸說的意思,男人見他鐵了心,一時感慨,也只能硬着頭皮應下,開口喊來隊伍裏的一個小兄弟,讓他把手上的探測儀還有應急包裹都放在姚信和身上,嘆了口氣,沒好氣地教育道:“那你可得好好兒的啊,千萬別給老子躺哪個地方就沒了,不然,被我領導看見你這一身行頭,說我一個人民子弟兵,縱容普通群衆胡鬧,那可不得了。”
他這話說完,姚信和也笑了出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煙,遞給眼前的男人,答應一聲:“行。”
男人把煙放在手裏,捶了姚信和的肩膀一拳頭,低頭盯了幾秒鐘,忍不住擡頭對着他的背影又大喊一聲道:“這麽好的煙,我可等着你回來再抽啊。”
姚信和沒有回頭,只是舉起右手對他做了個手勢算是答應下來。
陳大泉跟姚信和兩個人帶着機器一路往上走。
眼看天上烏雲越來越濃重,山谷裏頭的樹葉聲音嘩嘩作響,姚信和到達了信號指示的地方,把東西放下來,嘴裏喘着粗氣,開口指着下山的路,便打發陳大泉離開:“行了,機器放這兒你就下去吧。”
陳大泉臉上表情微微一愣,一腳踹在幾十斤的機器上頭,大聲質問起來:“你他媽趕我走?”
姚信和點點頭,不想和他多廢話,把探測頭的線端接上,徑自往旁邊的廢墟裏走。
陳大泉壓根不聽他的話,重新邁步跟上來,姚信和心裏煩得厲害,回頭幹脆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一點力氣也沒留,直接把人捶倒在地上,冷聲說到:“你老婆懷孕了你知道嗎。”
陳大泉跟林湄結婚這麽些日子,一直沒能要上孩子。
醫生說林湄是年輕時落下的毛病,陳大泉雖然嘴裏說着沒什麽,可心裏還是難免着急。
如今,他聽見姚信和的話,不禁驚訝地嘴巴大張:“你怎麽知道的。”
姚信和臉上露出十分不耐的情緒,告訴他:“你別管我怎麽知道,你現在就給我下去,要是你還有點出息,就給我岳父去個電話。”
陳大泉原本還不願意,可他聽姚信和提起沈和平,一時竟然豁然開朗,也沒再跟他犟,回頭又看了一眼姚信和的後背,咬牙切齒地說了一聲:“那…你他媽可得好好的啊。”
姚信和目光低垂,看着手裏的探測信號燈,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陳大泉的步子聲音走遠,他才悶着嗓子,對四周空無一人的空氣,沉聲回答了一句“我盡力。”
沈倩被車子壓在下面好一陣,被疼得暈過去之後着了涼,如今再次醒來,只覺嗓子發癢,意識恍惚,左邊小腿已經疼得沒有了知覺。
小助理跟校長一開始的時候,也試圖将她從車子下面拉出來過,可沒想山體的滑坡來得如此兇猛,眼看兩人被落下來的石頭打得臉上到處都已經是血,沈倩嘆一口氣,便開始讓他們趕緊離開,畢竟,在這樣的天災人禍下,能夠逃走兩個人,總比三個人都留在這裏等死的好。
于是這會兒,沈倩朦朦胧胧地醒過來,聽見姚信和的聲音,只覺自己很有可能已經升天了。
她意識到這樣悲哀的事實,眼裏的淚花兒一下就冒了出來,心裏的苦楚一瞬間洶湧澎湃,趴在地上,不禁低聲嗚咽了起來。
姚信和聽見沈倩的嗚咽傳來,臉上的愁容終于消散開來,他把手裏的機器一股腦扔在地上,趴在眼前的枯樹叢上,開始不斷撥弄地上雜亂的草樹粗木,直到十根手指都塞滿泥土,指尖被劃出了長長短短的無數血口,他才終于看見了那輛被掩蓋在上層泥土下、側翻在地的吉普車,以及最下面被車門壓住大腿的沈倩。
沈倩此時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她被蓋在草木泥土下頭幾個小時,周圍荒無人煙,猶如靜谧的廢墟,此時有巨大的光線射進來,她下意識就閉上了眼睛,等眼部神經開始适應光線,她才又重新睜開眼睛,看向了眼前神情狼狽的姚信和。
沈倩用了好大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姚信和,像是還有一些不敢相信,直到手上姚信和身體真實的觸感傳來,她才終于啞着嗓子問了一聲:“你是…我姚哥哥嗎?”
姚信和此時低頭查看沈倩腳上的情況,聽見沈倩的話,他本想抓住她的手指安慰安慰,可一看見自己手上那些血淋淋的傷口,他的心思又一瞬間收了回去,只是側過頭,親吻沈倩的額頭,低聲告訴她:“別怕,我找個東西來把車門撬開,可能有些疼,你忍着點兒。”
沈倩此時聽見姚信和真實的聲音,意識像是終于從天外游離了回來。
她聽見天上轟隆隆的雷聲,感覺到不遠處漸漸傳來的震感,忽然推着姚信和的胳膊,瘋狂地搖起頭來,嘴裏喊着:“不要了,你下去,你快下去,這個門校長和小黎兩個人都沒弄開,姚哥哥你下去吧,這裏不安全的。”
姚信和置若罔聞,他起身往回走,拖了不遠處五十多斤的探測感應機過來,找了個角度,把它放在沈倩腳邊,随後從旁邊找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将其一點點塞在車門下面。
沈倩這會兒意識回歸現實,看着頭上密密麻麻打下來的雨,難得也暴躁了起來,她擡起手來,打在姚信和的背上,張嘴大聲罵到:“你他媽給我下去,你是不是有病,你覺得這樣我會感謝你嗎,姚信和,你他媽給我滾啊。”
姚信和難得沒有聽話,他固執地低着腦袋,絲毫聽不進沈倩的聲音,他用自己左邊完好的腿抵住車門,雙手抓住木棍的一端,狠狠一咬牙,低吟一聲便開始使勁往下壓。
沈倩罵得沒了力氣,看見姚信和額頭上漸漸暴起來的脈絡,嘴裏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她看着姚信和此時全身鼓脹起來的肌肉,手掌上的血順着木棍一道一道地往下落,最後,脖子上的青筋都跟着高高地聳起,嗓子裏發出一陣粗聲的低吼,在車門離地的一瞬間,終于收回了之前絕望的暴怒,咬着牙,用手将自己的左腿慢慢拔了出來。
姚信和将手中的木頭松開,掌心已經再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
他将雙手撐在身後,喘了好一會兒的粗氣,等天上又一道驚雷打下,他才重新蹲起身來,将沈倩放在背上,嘴裏默默喊了一聲“一、二、三”,猛地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邁步離開這塊土石傾斜的地方,往右邊的高地跑去。
兩人離開沒一會兒,那頭沈倩被困的車子上方就落下了一塊巨石,将原本掩蓋在樹叢下面的吉普車砸得整個都變了形。
沈倩望着身後的一幕,只覺整個靈魂都跟着游離了一遍,她此時死死克制住自己哽咽的聲音,不想分姚信和的心,只是手臂用力抓住姚信和的肩膀,試圖讓他維持一個平穩的重心。
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最後無路可走,只能在一塊兒較為平坦的地方停下來。
姚信和将沈倩放下,他将自己的手掌放在身後,不讓沈倩發現,蹲在地上大口出氣,臉色泛着格外吓人的蒼白。
沈倩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剛想伸手抓住姚信和的胳膊,沒想兩人頭頂突然倒下來了一棵參天的大樹,“轟隆”一聲巨響,瞬間将兩人包裹進了一個封閉的空間裏。
沈倩被吓得躲進姚信和懷裏,随着巨樹倒下的動靜,“啊”的一聲驚聲尖叫了出來。
姚信和深吸兩口氣,将手放在沈倩的背後輕拍,他看着頭頂的大樹,還有從上面不斷落下來的小石子、雨滴,靠在沈倩耳邊,沉聲安慰到:“沒事的,我在這裏。”
沈倩本來只是本能地害怕,此時聽見姚信和的話,心中的情緒卻越發複雜了起來。
她抓住姚信和手,看着那上面已經裸露出來的血肉,眼淚再也忍不住,咬着牙齒就那麽哭了出來,但她也不敢大哭出聲,害怕把此時悲憫的氣氛渲染得更加絕望,所以她只能垂着腦袋小聲嗚咽,腦袋抵在姚信和的胸口,嘴裏不斷茫然無措地喊着“你為什麽過來,你為什麽要過來呢,我們的孩子怎麽辦,我們的家人怎麽辦,我們…那麽多人怎麽辦。”
天空中的雨勢此時越發大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灰暗凄厲的景象,身下的土地連着山那一邊的地動山搖,還有頭頂不斷滾落下來的石頭、樹木,仿佛意識都跟着恍惚了起來。
姚信和将沈倩帶到平地的大石塊旁坐下,他将她抱進懷裏,胳膊用了前所未有的力氣,像是想要将懷裏的人融化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沉默地擡起頭來,透過頭頂粗木的縫隙,看向外面不見天日的雨幕,神情意外的平靜:“我不知道他們要怎麽辦,但我想過來找你,所以我就過來了。”
說完,他低下頭去,用自己帶血的手指抹在沈倩的臉上,甚至還笑了起來,他說:“我這一輩子,沒得到過什麽值得期待的愛,所以,至少在死的時候,我想和我愛的人在一起。”
他這話說完,沈倩臉上的表情也愣了,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有那麽幾秒鐘的失語,她張着嘴巴,抖了抖咬得蒼白的嘴唇,啞着嗓子問:“你說…我是你愛的人,對嗎。”
姚信和這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回答沈倩的詢問,他望着沈倩此刻被眼淚模糊卻依然明亮的眼睛,沉聲答到:“對,我愛你。”
說完,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睛也像是跟着紅脹了起來,他想要伸手抹去沈倩臉上的眼淚,可當他看見自己手上的血,卻又放了下去。
直到沈倩把他的手掌抓起來,放在了自己嘴邊親吻,他才上下顫抖着喉結,低聲告訴她:“我對你,是說出口總覺得輕浮的愛情,也是現在這雙想要觸碰你,卻又伸不出去的手,沈倩,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沈倩低着頭,她閉上眼睛,用姚信和血淋淋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頰。
頭上接連傳來巨石、樹木不斷倒下撞擊的聲音掩蓋了她現在絕望之下的嗚咽。
沈倩将自己從大悲大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她擡起頭,像是又變成了平時那麽個沒心沒肺的小家夥,她笑着哭的時候格外好看,她将手指放在姚信和的臉上,一邊替他抹去臉上的泥土,一邊故作生氣地說到:“你臉上怎麽這麽髒,姚哥哥這張臉被泥巴蓋住,就不好看了。”
姚信和于是也跟着她笑起來,他伸手将人重新抱進自己懷裏,望着頭頂漫布的烏雲。
他想,死亡有什麽可怕的呢,就算他們今天死在了這裏,但至少人們找到他們的屍體時,他們的身體,他們的靈魂,卻已經永遠永遠地擁抱了在一起。
下午四點半,南田這邊連續下了一個多小時的雨終于停止下來。
沈倩和姚信和抱在一起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時,天色已經黑了,周圍萬籁寂靜,只有空中不斷盤旋的直升機發出施救的信號。
姚信和帶着沈倩從巨樹下面走出去,将早些時候從男人那裏得到的急救煙打開。
沈倩神情茫然地站在平地上,劫後餘生的驚喜像是還沒能到達她的腦中。
他們周圍的所有地方都已經塌陷下去,只剩下腳底這一塊小小的平地,十分突兀的保存着。
那棵替他們攔住了大多數石頭、泥土沖擊的巨樹此時終于露出了它原來的面貌,它身上已經被砸出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凹坑,可那些圍着它五顏六色的布條卻依然鮮豔無比。
沈倩看着眼前的巨樹,拉了拉姚信和的衣服,輕聲說話:“這原來就是他們說的老紅樹。”
姚信和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問到:“老紅樹?”
沈倩點了點頭,告訴他:“對,它是南田這邊年輕人的姻緣樹,到了重要的日子,年輕人來這棵樹下面拜一拜,它就會保佑每一對虔誠的夫妻幸福美滿,身體安康。”
姚信和聽見她的話,沉默一瞬,擡頭看向天空,嘴角往上勾了起來,“就和我們一樣?”
沈倩微微一愣,然後也跟着他笑了起來,她使勁點着頭,目光裏像是落了一地的星星,輕聲回答:“對,就像我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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