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梁巧巧本來就對沈倩有偏見,如今聽見這句話,知道自己在沈倩嘴下讨不着好,幹脆連個好臉色也不給她了,“哼”上一聲,扭着脖子轉過身去,瞧見田招娣從那頭小房間裏走出來,身後還跟了個談陸,表情往下一耷拉,越發不開心了起來。

她這會兒也不想看沈倩那一張臉了,邁開腳步小跑上前,抓着談陸的胳膊,張嘴就開始告狀。

田招娣對于梁巧巧印象不深,知道她對談陸有情,卻也知道談陸對她心思不純,大抵跟過去對待自己一樣,存了些利用的意思,所以如今她看見談陸對着梁巧巧那麽一副忽遠忽近的态度,一時低聲感嘆,恍惚之間就好像是看見了曾經讓人唏噓的自己。

沈倩心情不錯,不稀得搭理梁巧巧跟談陸這兩個人,見田招娣出來,便拉着她往旁邊的小涼亭裏走。

她今天來探班,一是為了幫田招娣跟劇組的工作人員打一圈招呼,二也是把工作室給她新招的男助理介紹過來,兩人找了個茶館随意閑聊一會兒,等田招娣被導演喊着回去重新開始拍攝,沈倩便也啓程回了北城,整理行李,第二天,跟着顧蘭青上了去往法蘭克福的飛機。

顧蘭青在漢諾威這邊的房子是她讀博士的時候買下來的,原本只買了四樓左邊這一間八十平方的公寓,前兩年,她隔壁的鄰居移居外地,房屋出售,她看着地方不錯,就将右邊那一邊也買了下來,連在一起,單獨做了一個工作間。

沈倩上次過來這邊的時候,年紀還小,十六七歲。

那時候顧蘭青正跟一個當地三十歲的年輕教授談着戀愛。

年輕教授對顧蘭青情深義重,對待沈倩就像是對待自己親生的孩子,殷切裏帶了點兒讨好的意思,不僅耐心教她德語,還常常給她送一些親手做的小玩意,可沈倩那時年紀太小,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的父親沈和平,每每臉色不悅,一生起氣來,随手就将那些小玩具扔到了看不見的角落裏。

今天,沈倩時隔多年舊地重游,重新住進這個房間,打開櫃子将行李箱裏的衣物放進去,胳膊往下面一碰,竟然無意間又碰到了她當初故意扔掉的幾個小玩具,木頭做的,醜醜的樣子,上面還歪歪扭扭寫着她的英文名字。

顧蘭青跟年輕教授的感情無疾而終。

教授如今已為人父,移居去了瑞士,他後來找的妻子也是一位亞洲女性,據說氣質跟顧蘭青有些許相似。

沈倩現在自己有了家庭,再一回想起年少時期的叛逆,只覺很是後悔,她想着,如果當年自己沒有那樣自私的表現出極端的排斥,顧蘭青跟這位耐心十足的年輕教授是不是已經擁有了一段完整的婚姻,她是不是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只身一人,兩地飄零。

顧蘭青從學校裏拿完資料回來,看見坐在床邊發呆的女兒,走過去,便敲了敲她的額頭,彎下腰來,開口問到:“兩個小家夥都睡午覺了,你怎麽不睡會兒?”

沈倩捂着自己的大腦門兒,做出受傷的樣子,鼓着嘴巴,嬉皮笑臉地回答:“沒什麽,只是突然想到了以前總愛讨好我的那個費恩。話說回來,顧老師,當年如果不是因為我一通摻和,你是不是和那個費恩已經修成正果啦?”

顧蘭青沒想到這事過去這麽多年,女兒還會記得。

她在沈倩面前一向難得有個正經的時候,扭了扭腰,故意擺出一個妖嬈的姿勢,揚着腦袋說到:“這沈小姐可就太高看自己了。顧老師一向是愛情至上的自私鬼,一個男人,想要用一紙白紙就把短暫的激情變成長期勞務關系,這我可不同意。”

沈倩于是也憋着笑,裝作苦惱地唉聲嘆氣起來:“哎,可見顧老師還是思想開了小差,至少承認了短暫的激情,簡直是風流人物,我輩楷模啊。”

顧蘭青于是也跟着笑起來,她在沈倩身邊坐下,順勢躺在了床上,歪着腦袋告訴她:“顧老師是早年離異的黃金單身婦女,開點小差實屬正常,姚太太不一樣,你家姚先生這樣的品種萬裏挑一,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平時你可要好好把持住自己薄弱的底線啊。”

說完,母女兩靠在一團大聲笑起來。

等笑得夠了,顧蘭青才又坐起身來,順着氣問到:“好了,說說吧,你今天怎麽突然想起問費恩了?別說你在給你親愛的媽媽考慮再婚的事兒?我還以為你這回見到你爹請假過來看我,會想着撮合我兩複婚呢。”

沈倩連忙使勁搖了搖頭,拍着胸脯,一臉無辜地回答:“向海綿寶寶發誓,我絕對沒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而且正好相反,就是因為這次我爸請假過去看了您,我才發現,他其實也能當個體貼的好丈夫,他只是一直沒有這樣做。老沈同志呢,這麽說吧,挺專情,這點咱們得承認,上了年紀,畢竟是我爸,長得也還算不錯,至少繼承了我百分之八十的美貌。對于組織上來說,他絕對是個好同志,是個好領導,但唯獨對于您吶,他不是一個好丈夫。所以呢,我現在不光不想撺掇着你兩複婚,我還想趕緊把您嫁出去,不然等我爹真回過神來,開始沒臉沒皮地追着您要當個二十四孝好老公,那您可就不好跑路了。”

顧蘭青看着眼前笑嘻嘻的女兒,一時也不知她是真的長大了,還是在沒心沒肺地說着俏皮話,好一會兒了,等沈倩湊過來,她才輕笑兩聲出來,擡起手,揉了揉沈倩的頭發,又捏了捏她的臉蛋,感嘆道:“看來,真是真多虧了小姚,能把我這不開竅的閨女照顧得這麽聰明又這麽圓潤。”

沈倩于是一挺胸脯,立馬變得得意洋洋起來:“那是,就我現在這張小胖臉,顧老師您一口氣起碼能打我半小時。您別說,這次我來您這邊,就想着多吃沙拉少吃肉,争取減到一百二,回去閃瞎姚先生的狗眼呢。”

顧蘭青“哦喲”了一聲,指着身後,“那你看見那個空蕩蕩的道兒了麽。”

沈倩擡頭看了一眼,茫然地點點頭:“看見了,啥意思啊?”

顧蘭青從床上站起來,一拍她的屁股,樂了:“意思是…沒門。”

沈倩捂着屁股欲哭無淚,嘴巴一撅,十分不服氣地想,減不到一百二,我減一百二十五還不成麽,再不行,我就自己買個門來按上,反正,法制社會,合理吹牛逼,一切不讓姚太太減肥的邪惡理論都是紙老虎,阻礙人類思想進步,簡直罪大惡極。

當天晚上,母女兩聊到挺晚,挨在一起睡了個好覺。第二天早上,顧蘭青起得特別早,才八點多就開着小車去了學校裏。

沈倩也挺忙的,她之前在國內聯系上的霍米爾,早上十點半、比約定時間還早了一小時呢,眼看着人家就找上門來了。

霍米爾之前給《伏特加女人》做總配樂,當初選擇主題曲的時候就對沈倩的風格極為推崇,現在,兩人搭上線,沈倩邀請他參加自己的第二張專輯制作,霍米爾當即答應,半點遲疑也沒有。

沈倩那首主題曲雖然剛出來的時候備受争議,可如今電影正式上映,觀衆們進了電影院,坐在大屏幕前聲臨其境地體會了一遍,之前那些大罵沈倩編曲突兀、怪異的聲音一瞬間就弱勢下去,不僅觀衆出來拍手叫好,連之前一些批評過沈倩的樂評人也紛紛倒戈,為自己曾經的武斷大肆抹起了辛酸淚來。

沈倩在德國一待三個多月,小日子過得極其舒心。

早上開着小車去霍米爾的工作室,下午上顧蘭青學校外頭接人,到了周末,就跟霍米爾介紹的幾個朋友,帶着胖墩兒和土豆兒到處走上一走,七月底,她将這邊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正準備收拾東西回國,沒想姚小糖一通電話打過來,冷不丁的就說姚信和出車禍了。

沈倩一下慌神,連夜買着機票回了國。

到醫院的時候,姚小糖和沈行檢都在,沈倩進了病房,揮手讓弟弟和女兒離開,坐在姚信和身邊,看着他頭上的紗布,眼睛淚汪汪地問他:“你這是怎麽回事啊?陳大泉那家夥呢?”

姚信和抓着她的手安撫似的拍了拍,低聲回答:“傷不重,只是看着吓人,他這幾天在檢察院那邊,我讓他把項鏈交上去了。”

沈倩吸了吸鼻子,有些茫然地問:“項鏈?什麽項鏈?”

姚信和捏住她的鼻子,笑着回答:“當初陸曼送給小糖的那個。”

沈倩這一下回憶起來了,眼睛突然睜大,靠過去,一臉嚴肅地問:“那個項鏈裏面真的有東西?還有,我在來的路上,怎麽聽說談家老二被抓了?還是談伯伯親自看着抓的?這裏面是不是也有談陸的事?”

姚信和點了點頭,沒有否認:“父陷子死,巢傾卵覆,談家老二做的那些事,如果不現在端了,以後影響到的,怕就是整個談家了。”

沈倩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談家和沈家一樣,能夠立足北城上層家族,不光是根基深厚,也有後輩出衆、家風嚴謹的原因,如今談家老二出了這樣的事,與其被人抓着辮子走街,不如早早自取其骨。

可沈倩沒有想到,原本看着能力平平無奇的談陸,竟然真的可以在短短兩年之內,将自己老狐貍似的親生父親拉下馬來。

沈倩于是輕嘆一口氣,想了想,只能鼓着嘴巴問到:“那梁家也下來了?”

姚信和沉默一晌,沉聲回答:“那個項鏈裏頭的名單,其實沒有梁家,不過,昨天晚上,梁德清還有梁巧巧兩個人,已經聯名上交了一封檢舉信。”

說完,他床邊的電話響起,是琳達打來的。

姚信和低聲跟琳達交代事情,倒是沒有避着沈倩。

沈倩于是聽見他們之間的交談,臉上神情微微變得複雜起來,她收了收自己的胳膊,看着自己的手指,問到:“梁德清跟梁家有恩怨這能理解,那梁巧巧又是為了什麽?”

姚信和放下手機,回答得十分直白:“談陸說會跟她結婚。”

沈倩霎時呆在原地,張嘴問到:“真的?”

姚信和有些不忍地看了自己這個妻子一眼,像是在感嘆她的天真,“你覺得呢。”

這一下,沈倩不說話了。

她當然知道梁家涉及境外勢力,罪不可恕,但當她一回想起梁巧巧那麽副為了“愛情”義無反顧的樣子,想到她最後可能得到的“結果”,一時之間,又忍不住為這樣一位女同志感到悲哀起來。

琳達下午跟着陳大泉過來醫院,看見沈倩出現在病房裏,一瞬間有些被吓着了。

沈倩倒是也不為難她,把她喊到外面的走廊上,輕聲問到:“琳達,招娣之前那些信息都是你透露給談陸那頭的對吧。”

琳達低着腦袋,脖子霎時紅了起來。

沈倩又問:“是姚信和讓你這麽做的對吧。”

琳達有些驚訝地突然擡頭,支吾了半天,見躲不過去,只能索性承認下來:“談先生那邊的工廠被查封,經銷商、工人、物資轉運方,都在找着當地政府讨說法,那個‘大宏’的爛尾工程也一直沒人敢接手,姚總一開始跟談先生商量好了,說談家的事情處理完,談先生就把後面這些東西轉手給姚氏。”

沈倩一臉不解地問:“談陸跟招娣不對付這事兒我知道,但姚信和要他們家這麽個爛攤子做什麽?”

琳達擡起頭來,左右望了一眼,見走廊上沒人,便湊過去,一臉鄭重地輕聲說道:“這不是爛攤子,這都是功績啊,巨大功績,很多企業盯着呢。您不知道,明年建國七十周年,傑出貢獻企業家評選,多少人争着想上名單?華升之前出過科研醜聞,姚氏又一直被看做‘混血’企業,姚總這麽年輕,要不幫政府收拾這麽個爛攤子,怎麽比得上那些老油條。”

沈倩聽見琳達的話,一下愣了,她像是突然轉過彎來,咬牙切齒地問到:“所以他花這麽多錢,就只是為了上個傑出貢獻企業家評選?”

琳達被沈倩一吼,連忙縮了縮鼻子,小聲嘀咕道:“也不是啊,這些業務本來就跟姚氏有關,那些蛀蟲也是罪有應得嘛,只不過咱們花得錢稍微多了一點兒而已。況且,不是您說的嘛,想看姚總胸帶大紅花,接受組織表彰的樣子,我哥去廟裏算過了,最近十年,這樣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沈倩這會兒都巴不得自己生來是個啞巴,她氣勢洶洶地轉身走進病房,對着姚信和,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你跟談陸兩個人商量的有來有回,一個為了女人不擇手段,一個争着收拾人家的爛攤子,現在都還挺滿意?”

姚信和擡起頭來,他這會兒已經換完了身上的藥,拍拍自己身邊的床鋪,示意沈倩坐過來,面目沉靜,像是一點兒沒覺得自己有什麽錯。

姚信和生來不是一個富有同理心的男人。

他不屬于某一個固定的階層,他雖沒有主動傷害他人的壞心思,卻也從不會将他人的喜怒哀樂放在心上。

他可以為了滿足沈倩的期待成為一個看似大度的善者,自然也就需要為了達到目的做一些不太體面的事。

他沒有主動融進這個社會規則裏的意願,所以離開了沈倩,他依然還是那麽一個少欲寡歡、冷漠涼薄的壞東西。

沈倩看見姚信和這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模樣,差點沒被他給氣樂了,她一屁股坐下來,恨不得上去捶他兩拳:“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不理智,我說一句想看你上表彰大會,你就這麽亂來,那以後我說要吃人,你難道還要去殺人嗎!”

姚信和頭上包裹的紗布微微散開,被窗外吹進來的風一吹,露出額頭上很是蒼白的一塊皮膚,他側身坐在沈倩跟前,整個人像是藏在了午後燥熱的陰影裏,只有擡起來的那一雙眼睛涼得驚人,冷漠的臉上帶着些許駭人的平靜,歪着腦袋,笑了一聲答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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