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機械心髒 (1)

無邊夜幕中,大雨沖刷下的雲巅人民醫院猶如黑暗中的巨獸, 貪婪地吞噬着一切的希望。

狹長幽深的走廊裏, 天賜坐在椅子上,已經等了兩個小時了。

他身上濕淋淋的, 水珠從發間低落, 滑過少年帥氣的臉頰,也不知到底是雨水, 還是汗水。

天賜疲憊地掐了掐眉心,在心裏不斷祈禱着。

終于, 手術室的門開了, 愛麗絲摘掉手套,滿臉疲倦地走了出來。

“醫生......”天賜幾乎是瞬間就站了起來。

“非常抱歉, 孩子......沒能保住。”愛麗絲的聲音竟是帶着幾分哽咽。

畢竟, 人類史上的奇跡就這麽早早夭折了,換做任何一個醉心學術的醫生,都會感到無比惋惜吧。

“我知道了。”天賜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辛苦您了。”

很快, 邵洋被從手術室推了出來, 朝着病房去了。

天賜連忙跟上,隔着一小段兒距離看着邵洋, 昏暗的燈光下, 少年往常意氣風發的面孔, 現在卻是沒有半點兒血色, 幾乎與牆壁同色。

天賜光是看着, 就覺得心像被針紮了一樣疼,疼到麻木,壓抑到無法呼吸。

病房裏,護士給昏迷中的邵洋挂好吊瓶後,就守在了門外。

天賜守在病床邊,盯着邵洋。

房間裏面靜極了。

霍磊在忙電影,常常不回家,天賜給霍磊打過招呼後,打算今晚就在病房裏面陪邵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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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挂表的時針指向九點的時候,邵洋的睫毛輕顫了一下。

天賜連忙調整好情緒,微微湊近了些。

邵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眼前的景物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入眼是大片大片的白,邵洋手指顫了顫,迷惑道,“我、我這是在哪兒......”

“對了,鴻星,我要去救鴻星!”邵洋腦子裏,第一個閃過的就是這個念頭,他猛地就要起身,卻因劇痛狠狠地皺了下眉頭,臉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來了。

天賜哭笑不得,把邵洋按了回去,對他說:“放心吧,鴻星現在很安全。”

邵洋怔怔地看着天賜,好半天才回想起來,喃喃自語道,“哦,對,我救了鴻星,是我救了鴻星......”

天賜內心沉重:“對,你救了他。”

記憶一點一點兒地變得清晰,最關鍵的那一環,邵洋終于想起來了。

邵洋瞳孔不斷擴大,終于伸手,向着自己小腹探去。

天賜輕輕地握住了邵洋的手,柔聲問道:“渴了嗎?要不要喝一點兒熱水?”

邵洋慢慢轉頭看向天賜,臉上的表情堪稱古怪,就像是被人換了魂魄一般。

“天賜,你告訴我,我和鴻星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天賜:“你現在病還沒有好,不要想太......”

“你告訴我,我的孩子還在不在?!”邵洋突然抓住天賜的衣領,表情猙獰,用盡全身力氣喝道。

“我......”,天賜心裏一陣酸疼,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邵洋終于明白了過來,他放開了天賜,頹然地跌坐回去,一滴淚無聲無息地在邵洋眼角滑下。

“我的孩子......沒了......”

那一晚,整整一夜,邵洋背對天賜,黑暗中,用力咬着自己胳膊,肩膀不住聳動,拼命克制着低聲嗚咽,像是在咳,又像是在喘。

天賜就坐在邵洋身旁的椅子上,靜靜地陪着他,一夜沒合眼。

·

張鴻星前腳把夏小傑送進醫院,後腳就因為長時間淋雨,加上驚懼交加,發起了嚴重高燒。

夏小傑沒多大事情,倒是鴻星昏迷了過去,住進了醫院。

不幸中的萬幸,夏小傑受了重傷,但沒有骨折,經過醫生包紮後,很快就可以下地了。

夏小傑守在鴻星病床前,心急如焚。

他萬萬沒想到,鴻星的身體素質竟然這麽差,現在簡直要自責死了。

那群黑衣人是在找自己的事情,結果,到最後,居然連累了無辜的鴻星。

他還那麽小,那麽脆弱......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夏小傑疲憊地把頭埋在了雙手間。

偏偏醫院病房間的隔音情況不好,隔壁病房,還傳來了男人的嗚咽聲。

唉......真吵。夏小傑在心裏默默罵了句。

“咚——”得一聲,病房門被大力甩開了,緊接着,一個渾身濕透的壯漢就沖了進來,“我兒子呢?我寶貝兒子呢?!”

旁邊的小護士一臉無奈地勸道:“先生,您這樣,會吵到病人休息的。”

夏小傑緊張地站了起來,張龍桀壓根不理那小護士,看準了病床上的天賜,就沖了過去。

“寶貝兒!寶貝兒!”張龍桀急紅了臉,趴着病床沿小聲呼喚。

“先生,病人高燒不退,正在降溫,現在怕還不能醒來。”

張龍桀猛地起身走向小護士,小護士被高大的身影籠罩,瞬間緊張壞了。

張龍桀拼命壓低聲音,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依舊無比猙獰:“那我兒子,要什麽時候,才能醒過來?”

“明明明明天天早上,嘤嘤嘤嘤該就醒了......”小護士說完這句,跑出病房後,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張龍桀轉過頭去,如鷹般狹長的眼眸落在夏小傑身上時,夏小傑不由得呼吸一凜——

“叔、叔叔您好。”夏小傑緊張道。

“你,你是誰?”張龍桀眼神裏滿是不屑一顧。

“我叫......”

“誰問你名字了!”張龍桀突然吼道,“我在問我兒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夏小傑捂着自己心髒,只覺得自己耳朵都要被震聾了。

夏小傑把今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張龍桀。

張龍桀聽完,眉頭緊鎖,微微傾身向前,拼命壓住心中的怒氣,低聲問道:“你跟我兒子,到底是什麽關系?”

他聲音不大,話語間卻是滿滿的壓迫力,夏小傑的心髒突然砰砰跳了起來:

“叔叔,我想您誤會了,我跟鴻星,真的不是那種關系,我只是,把他當我的弟弟看待。”

張龍桀冷哼一聲,“誤會?”

随着張龍桀一步步逼近,夏小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後背卻撞在了牆上——無路可退了。

張龍桀一只大手捏在了夏小傑肩膀上,暗暗用力,夏小傑便覺得自己骨頭都要斷了。

“你最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否則,要是鴻星跟你說得有半點兒不同,你會死得很難看。”

夏小傑心裏直打鼓,他深知,張龍桀這話,恐怕不是說着玩玩的。

“好了,你可以滾了。”

夏小傑如釋重負,剛走到門口去,卻又被張龍桀叫住了:“等等——”

夏小傑剛落回肚子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張龍桀摩挲着下巴,低聲問道。

剛剛光顧着生氣了,夏小傑要走的時候,張龍桀才發現哪兒不對勁。

夏小傑這張臉,看起來,實在是,太......

太熟悉了。

實在是像極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可給他的感覺,又好像是在看那個小鬼,肖天賜。

“叔、叔叔,”夏小傑幹咳了兩聲,提醒道,“寒假,正月十五元宵節,鴻星落水那次,我見過您一次。”

“哦——”張龍桀點了點頭,怪不得。

他心中那點兒疑慮,這才消失了。

“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你,纏着我家鴻星。”夏小傑臨走前,張龍桀又撂下了這句話。

鴻星......夏小傑最後又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哥哥對不起你,以後,可能沒有辦法再陪你玩了。

夏小傑走後,張龍桀關上門,疲憊地坐在鴻星的床頭。

他一張滿是老繭的大手,慢慢撫摸過鴻星白皙軟嫩的皮膚,在心裏嘆着氣。

唉,寶貝兒,你怎麽就不能,讓爹少操點兒心呢?

你的體格,要是能有我的一半,那也算好了。

你哥哥走得早,咱們老張家,就只剩你這麽一根獨苗兒了。

爹真是把你放在心尖兒上,生怕你出了半點兒差錯。

要是你也走了......

張龍桀大手拄着額頭,實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張龍桀看着鴻星沉靜的睡顏,陷入了沉思。

看來,必須得采取點兒特別措施了。

·

漫漫長夜終于過去,夜盡天明,黎明熹微的晨光籠罩在城市上空,樹枝滴着未落盡的雨水,空氣清新,時不時傳來一聲鳥叫。

天賜趴在邵洋床頭,困得睡着了。

“天賜?”邵洋試探着,小聲叫了叫。

看着剩下的半杯混了安眠藥的水,邵洋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床。

他哭了整整一夜,現下眼睛又紅又腫,小腹一陣陣鑽心的疼,心裏更是壓抑地喘不過氣來。

想了整整一夜,他想明白了。

他所愛的人,卻傷他至深,他苦苦挽留的那點兒希望,到最後,卻也沒留住。

活着,還有什麽意思呢?

邵洋住的是高級病房,他扶着牆,一步一步,終于苦挨到了浴室,打開了浴缸的水龍頭。

自殺的想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冒出來了。

從鴻星生日過後,他每一天都活得無比壓抑。

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被蹂-躏,生怕別人知道了他的秘密,覺得別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滿了仇視和抵觸。

長期整夜整夜的失眠,讓他很難高興起來。

他一直在人前強裝堅強,帶着微笑的面具,讓僅有的幾個關心他的人,以為他過得好。

爸爸和哥哥都很忙的,自己從小就是家族的廢物,不能給他們添麻煩。

邵洋讀書不多,年紀也小,否則,他大概就會知道什麽叫做抑郁症,也會早一點兒,尋求醫療幫助了。

而現在,一切看起來,大概都晚了。

寒光閃過,邵洋的手腕緩緩垂落,從胸膛噴湧而出的殷紅血液,瞬間染紅了浴缸的水。

鴻星,對不起。

人生那麽長,我真的好想多陪陪你。

可是,我做不到了呢。

·

醫生幾乎是從手術室裏沖出來的,大喊道:“家屬,邵洋家屬是誰?”

邵慕一步上前,猛地拉住了醫生的手,“我是,我是他親哥哥,醫生,我弟弟、我弟弟他現在怎麽樣了?”

邵慕是剛從影視城趕來的,幾乎可以說是上氣不接下氣了。

醫生上了年紀,早就看慣了生死離別,他帶着醫療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患者傷及心髒,且失血過多,請家屬......”

他終于頓了頓,才繼續道:“請家屬做好思想準備。”

安眠藥的作用下,天賜頭痛欲裂,聽到這話,陡然睜大了眼睛。

“......”邵慕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似乎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好半天,他才勉強鎮定住:“醫生,救回來的概率,能、能有多少?”

老醫生無奈地搖了搖頭,半晌才說道:“患者心髒處創口過大,心髒幾乎停止運轉,且傷及大動脈,我們所能做的,也只是拖着時間,已經沒有辦法......”

“咚!”地一聲,在周圍人震驚的目光中,邵慕竟是直接跪了下去,拉住醫生的手,滿眼猩紅。

“醫生,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弟弟,難道、難道就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

老醫生無奈地攤手:“唉......患者心髒受損,又怎麽可能救得回來?”

之前都是提醒,這句話卻無疑是提前宣判了邵洋的死訊,聽到這話,天賜和邵慕腦海中都是“嗡——”地一聲。

明明之前還是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怎麽現在就......

邵洋、邵洋他才剛剛十八歲呀!

就在老醫生轉身要回手術室的那一個,一個沉穩的女聲突然響起:“等一等——”

愛麗絲沖了過來,沉聲說道。

“現在,還有最後一個辦法。”

邵慕和天賜眸中頓時閃過光芒,怔怔地看着愛麗絲。

“你?”資歷深厚的老醫生看不慣愛麗絲這種花樣百出的後輩,不由地鄙夷道:“患者心髒嚴重受損,已經喪失了全部機能,你能有什麽辦法?!”

“那如果......”愛麗絲開口,“換一顆心髒呢?”

“換心髒?”邵慕擡眸問道。

“嗯,”愛麗絲點頭,“最近研制出的機械心髒。”

“機械心髒?”老醫生簡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厲聲質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躺在病床上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是給你做實驗用的小白鼠!人命關天,豈容兒戲!”

老醫生掐住愛麗絲的肩膀,低聲道:“你研制出來的機械心髒,還沒經過系統實驗,出了意外,你擔得起嗎?”

這話,是警告,卻又是對後輩的暗中保護。

“可是,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救不活呢?”

“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

後半句話,愛麗絲沒忍心說出來,她的目光緩緩地和邵慕對到了一起,幾乎是同一時間,邵慕也做下了人生中最艱難的那個決定。

“醫生,機械心髒,我們試。”

老醫生猛地轉向邵慕,低聲道:“先生,那如果沒有成功的話......”

“是死是活,都是我弟弟的命,跟你們醫院,沒有任何關系!我絕不追究!”

“我弟弟的命,全交給二位了。”邵慕跪在地上,朝一老一少兩位醫生磕了三個頭。

老醫生喟嘆一聲,愛麗絲眸中水光閃爍,手術室的門緩緩關上,兩個再次投入了艱難的戰鬥中。

邵慕和天賜坐在長椅的兩端,誰都不跟對方說一句話。

邵慕臉色蒼白,冷汗之下,好半天,他才顫抖着拿紙巾擦了擦汗。

拿下來的時候,一整張紙巾,幾乎都濕透了。

手術室外,對兩人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無疑是巨大的煎熬。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

三個小時過去了......

手術室的關上後,這麽長時間就沒再打開過,只有晃蕩着的人影,宣誓着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打得到底有多麽艱難。

邵慕的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诘問着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沒能多陪陪弟弟,多了解了解弟弟。

他情緒上出了那麽大的問題,自己這個親哥哥,居然一點兒都不知道。

再想起這麽多年,對自己親弟弟,也是一個看不順眼,便動辄打罵,很少耐心的與他溝通。

嫌他笨,嫌他傻,嫌他愛惹禍,嫌他身上一堆臭毛病說了很多次都改不掉,嫌他丢了邵家的臉,嫌他......偏偏就是自己的弟弟。

而在外嚣張跋扈的邵洋,面對自己的親哥哥,卻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敬重,禮讓到了極致。

想到這兒,邵慕終于忍不住,掩面嗚咽了起來。

真到了生死面前,他才意識到,比起徹底失去自己的親弟弟,邵洋身上那點兒缺點,又算得了什麽。

現在,他只能默默祈求上天,再給他這個做哥哥的,一點兒彌補的機會。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手術室的門終于打開了。

邵慕掙紮着起身,滿臉倉惶,“醫、醫生,怎麽樣了?”

天賜也跟着站了起來。

愛麗絲摘下帶血的手套,疲憊不堪的面容上終于擠出一絲笑容:“恭喜,手術成功了。”

·

張家大宅,二層,張鴻星房間。

鴻星睫毛眨了眨,終于醒了過來。

張龍桀守了他一夜沒合眼,清晨才把鴻星從醫院轉移到了家裏,眼見兒子醒來,立刻湊上前去,關切地注視着。

鴻星身上的燒還沒退,此刻挂着吊瓶,鴻星醒來,先是輕咳了兩聲,大腦清醒之後,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傑哥哥呢?”

寶貝兒子好不容易醒了過來,正想着跟兒子親熱親熱的張龍桀,一聽到鴻星這麽問,臉色就耷拉了下來。

要不是夏小傑帶着鴻星出去瘋玩,鴻星又怎麽會生病?

“寶貝兒,你躺着。”張龍桀說。

鴻星拉住張龍桀胳膊,燒得糊塗,嘴裏問個不停:“小傑哥哥受傷了,他還在醫院嗎?嚴不嚴重?”

“爸,我要去醫院看小傑哥哥......”

張龍桀本就懷疑鴻星跟夏小傑關系“不一般”,現在見鴻星居然跟那小子這麽親熱,還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的喊的那麽親熱。一夜沒睡的疲憊悉數轉化成怒火,爆發了出來:

“夠了!他是個什麽東西,張鴻星,你別忘了,你在這世界上就一個哥哥,他叫張鴻晖!”

這是鴻星從小到大,第一次被爸爸吼,他被嗆得猛地咳嗽了幾聲,眼眶一下就紅了。

他輕聲道:“我知道呀,我從來,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哥哥呀。”

“可是,我真的很擔心小傑哥。”

話題兜兜轉轉,最後又落回了夏小傑身上。

張龍桀忍無可忍,可是看着兒子蒼白的小臉,又實在不忍心吼他。

他冷哼一聲,猛地起身,強壓着怒氣低聲道:“我看你是病糊塗了,你好好養病吧,別再想着出去野了。”

張鴻星:“爸......”

張龍桀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卧室大門在張龍桀背後緊緊關注,光亮被隔絕,偌大的房間瞬間一片黑暗。

那日,張龍桀在張家下了命令:

斷絕小少爺的一切通訊設備;拒絕一切人前來探望;沒他的允許,小少爺不得踏出張家半步;小少爺的一舉一動都由人盯着,随時向他彙報......

傭人們都相當納悶,奈何老爺脾氣不好,他們自然是沒人敢說什麽的。

就這樣,鴻星被關了起來。

他一直擔心着夏小傑,卻又得不到關于夏小傑的半點兒消息,整日憂心忡忡,茶飯不思。一來二去,一個發燒,硬是拖了半個月都沒有好起來。

以至于高三開始補課後,張龍桀直接在學校那邊停了他的課。

·

雲巅人民醫院。

看着厚厚玻璃對面,在醫療器械上,在小護士陪同下,慢慢做着康複訓練的邵洋,邵慕終于露出了一點笑容。

“大少爺,二少爺最近一切安好,就是吃得很少,平時,也很少說話。”邵慕的手下,餘燼在一旁彙報道。

邵慕點了點頭,“大病初愈,洋洋不愛說話,那也是正常的。”

看着邵洋的背影,慢慢地,邵慕的眼眶就紅了。

他親愛的弟弟呀,怎麽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算了算了,弟弟能活過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只要弟弟健康快樂,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我工作忙,洋洋就交給你了,我一有時間,就會抽空過來看洋洋的。”邵慕說。

餘燼連忙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保證自己一定會照顧好二少爺的。

開學頭一天,天賜抽出時間來,去醫院看望了邵洋。

邵洋正躺在病床上,手裏托着邵慕給他買的小鴿子,靜靜地端詳着。

下午的陽光透過薄窗簾,灑在少年的臉頰上。

邵洋比以前清瘦了不少,臉部線條本就堅毅,此刻顯得臉頰有了幾分凹陷。以前面部健康的紅暈也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長期服藥,缺少運動造成的皮膚蒼白。

天賜來看邵洋,餘燼看他面熟,又聽他自稱是邵洋同學,就放他進去了。

天賜把水果放下,坐在椅子上,盯着邵洋看了好半天,邵洋才慢慢扭頭看向天賜。

邵洋一臉迷茫:“你......是誰?”

天賜十分驚訝,問道:“你不記得我了?”

邵洋搖了搖頭。

邵洋精神受過巨大刺激,又走了高危手術,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回,所産生的記憶缺失現象,就是手術後遺症之一。

天賜不禁唏噓,他跟邵洋,也可是說是不打不相識的兄弟吧,一起經歷過那麽多,現在,邵洋卻把他忘了。

天賜心裏還是有點兒淡淡的失落的。

“你是誰?”邵洋又問了一遍,“你再不說,我就要叫哥哥了。”

“別,”天賜連忙攔住,“我......就是你的一個普通同學。”

“哦,”邵洋緩緩地點了點頭,“你也是雲巅小學二年級一班的?”

天賜:“???”

見天賜不說話,邵洋也不說話了,低頭專心逗弄自己的小鴿子。

邵洋笨拙地說道:“你可以先在椅子上坐着,但等到五點鐘,你就得走了。”

“那把椅子,是哥哥坐的,五點鐘,哥哥回來,你得還給他的。”

天賜點了點頭,他心中,突然有了那麽點兒可怕的預感。

天賜緩緩問道:“邵洋,你還記得......鴻星嗎?”

邵洋一臉納悶:“鴻星是誰?”

“也是二年級一班的小朋友嗎?”

“你不要問我了,我都不記得了。”

“哥哥說了,說他會陪我,不讓我跟其他小朋友們玩......”

天賜把後面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怔怔地看着邵洋,看了好久好久,一直看到眼睛都酸了。

天賜走時,被餘燼叫住了。

餘燼深深地向天賜鞠了一躬,天賜連忙攔住,餘燼說:“二少爺生病以來,他的朋友中,您是唯一一個來探望他的。”

“二少爺搶救回來時,大腦受損,現在,您跟他說的話,他可能很多都沒有辦法理解,希望您不要怪罪......”

天賜懂了。

一直到走出醫院,天賜的心情都沉重得難以呼吸。

為什麽,這一切,會變成這樣。

第二天,開學。

天賜走進教室,一時神情有些恍惚。

他往自己座位上走時,多麽希望能有一個張揚又滿身戾氣的少年,伸出長腿,踩在對面桌子上,一臉痞氣地擋住他的去路。

又多麽希望能有另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能夠拉着他的衣角,把他解救下來,對他說,“做我的同桌。”

彼時彼此臉上飛揚的,都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神采奕奕。

可是如今......

一年來,在這間教室發生的事情,在他腦海深處一一閃過。

喜怒哀樂,癡嗔怒罵,打打鬧鬧,歡聲笑語......

一年的時間很短,仿佛一眨眼就過完了。

一年的時間又很長,天賜再回想起見邵洋鴻星的第一面,竟已是恍如隔世了。

彼此都變了太多,變得天賜不敢認。

老師照常講課,下面的學生照常聽着。

一如一年前,好像什麽都沒變。

只是當初那三個少年,全部定格在了時光裏。

而今,只剩他一個。

八月末的傍晚,溽暑未退,秋涼已至。

兩個小小的身影走在鋪滿銀杏葉的山路上,夕陽給他們的側臉籠上一層金色的光輝。

“二少爺,您慢一點兒。”餘燼在後面喊道。

“咕咕,咕咕,別亂飛了,再飛晚上就不給你吃小蟲子了!”邵洋追着前方飛翔的鴿子,大聲喊道。

山路陡峭,餘燼看得心驚肉跳的,連忙吆喝道:“二少爺,您小心,千萬別摔着。”

然而邵洋對此卻是置若罔聞,一心只撲在那只鴿子上。

邵洋自打手術之後,就常常一個人呆坐着,很多時候,對于身邊人的行為,話語,壓根注意不到。

他就好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裏,小小的歡樂,小小的悲傷,從此與外界無關。

醫生說了,多出來轉轉,對于邵洋大腦的恢複,可能會有所幫助。

也正是因為這樣,餘燼才讓他出了醫院。

沒想到,邵洋還是那麽能跑,追着鴿子這麽一跑,就從醫院跑到眼前這荒郊野外來了。

餘燼好不容易追上了邵洋,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道,“二少爺,天晚了,讓我帶您回去吃飯吧。”

邵洋抱着這只叫做“咕咕”的鴿子,沖着餘燼搖了搖頭,氣呼呼地吼道:“不回去,你就會騙我,把我關在那個白色的小屋子裏。總跟我說哥哥馬上就回來了,結果哥哥卻一直也不來!”

“騙子!大騙子!”

餘燼看着眼前的二少爺,真的是滿滿的心酸。

他跟邵慕是同齡人,也算是看着邵洋長大的,在心裏,默默地把他當着自己的弟弟,如今,邵洋卻變成了這幅樣子......

餘燼耐心哄道:“二少爺,大少爺實在是工作很忙呀,他心裏,一直惦記着您吶。”

邵洋抱緊咕咕,皺着眉頭扭過頭去,倔強地“哼”了一聲,不聽餘燼講話了。

就在這時,邵洋眼前一亮。

餘燼:“二少爺,您看到什麽了?”

邵洋指着前方,高興道:“房子,大房子!”

餘燼還有點兒不信,順着邵洋的手指看過去,沒想到這荒郊野外的,居然還真有一棟大別墅,金燦燦的在夕陽下散發着光輝,別提多氣派了。

邵洋撒腿就朝着那別墅跑去,邊跑邊興沖沖地喊着:“你別跟着我了!我不跟你回去了!我以後都要住在那個房子裏!”

“二少爺......”餘燼只好喘着粗氣跟上,“那是別人家的房子呀......”

別墅正面守衛森嚴,邵洋進不去,便兜兜轉轉地走到別墅背面,那兒很隐蔽,沒有守衛。

在別墅的二樓,開了一扇小窗,橘黃色的燈光溢了出來。

天黑了,咕咕看到燈光,撲騰着翅膀上了二樓。

·

鴻星睜眼看着空蕩蕩的牆壁,面無生機。

張龍桀害怕他去找夏小傑,又跟他置着氣,切斷了他跟外界的一切聯系方式。

鴻星現在發燒好了,卻連今天是幾月幾號都不知道了。

他只是躺着,了無生趣地躺着。

太陽升了又落,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枝丫,像個大餅一樣地挂在天空。

“咕咕咕,咕咕咕......”随着撲騰翅膀的聲音響起,咕咕落在了鴻星房間的窗臺上。

鴻星見到小鴿子,黯淡的眸中這才閃過一絲光亮,他又下意識地看了眼房間大門——關的死死的,看守他的仆人們,就守在門外。

鴻星艱難地撐起身子,靠在床頭,向着咕咕招了招手。

小鴿子很是聽話,緊跟着就落在了鴻星的手上。

鴻星本能地想要帶上口罩,卻發現,眼前這只小鴿子,沒有半點兒野外飛鳥身上的雜味。

再仔細觀察一下,小鴿子的腳上,挂着一個小小的信箱,金色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這一切都說明,這只小鴿子,不是野生的,而是被人馴養的。

可是,誰家的鴿子會飛到這兒來呢?鴻星陷入了沉思。

難道說,自己樓下有人?

病了這麽多天,終于有事情,能讓鴻星提起點兒興趣來了。

他找來一張紙,寫字放進了咕咕腿上綁着的小信箱裏,而後輕輕推飛了咕咕。

會有回應嗎?

“咕咕呢?咕咕呢?”樓下,邵洋轉着圈兒亂找道。

“咕咕咕。”咕咕落在邵洋頭頂,啄了啄邵洋的腦袋瓜兒。

“太好了,咕咕回來了!”

“咦,咕咕的信箱裏有信!”

餘燼好奇地湊近了一點兒,邵洋立馬就炸毛似得跳了起來:“不給你看!”

“我就說咕咕是一只小信鴿,可以帶信的,你非說不是,這下相信我說的了吧!”

餘燼撓了撓頭,這就怪了。

邵洋一邊展開那張小紙條,一邊自言自語道:“哦~我知道了,你看這個樓,裏面是不是關着長發公主?”

長發公主是餘燼昨晚給邵洋讀的睡前童話,裏面講道:公主被關在高高的塔上面,關了很久很久,終于有一天,她把自己的長發結成了梯子,讓下面的王子爬了上來。

餘燼剛反應過來,邵洋就從餘燼襯衣口袋裏掏出了一支筆,趴在地上,興致勃勃地寫了起來。

“少爺,別趴在地上,地上髒,會生病的......”

話沒說完,餘燼還是停下了。

以前二少爺過得那麽苦,現在,只要少爺開心,就随着他玩兒吧。

餘燼湊上前去,看清了那紙條上寫的字。

——“您好,請問有人嗎?”

邵洋淌着鼻涕,墊着石頭歪歪扭扭地寫道:“你別害怕,我會來救你的!”

餘燼明白了,二少爺這是,把自己當成童話裏,去救公主的王子了。

邵洋寫完,放飛了小鴿子,咕咕又落在了鴻星手裏。

鴻星看完,覺得心裏暖暖的。

他呆呆地望着窗臺,想要看看外面那人是誰,有沒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可能,會是他的小傑哥呢?

“小傑哥,是你嗎?”鴻星寫道。

小傑哥是誰?邵洋坐在地上,困惑地撓了撓頭。

哦~他明白了。

那應該是傑克王子的稱呼吧?自己就是王子呀!

于是,邵洋寫道:“嗯,是我。”

鴻星捧着紙條,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鴻星是真想趴在窗臺上,看一看小傑哥呀。

他用力撐了撐身子,這才發現,自己絕食多天,靠吊瓶勉強續命,居然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鴻星無奈地放棄了,在紙條上寫道:“小傑哥,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邵洋回道:“別怕,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鴻星心裏滿滿的感動......

他看着晚上送來的飯,終于,哽咽着吃了起來。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邵洋都會拉着餘燼,到鴻星家下面跟“公主”講話。

餘燼見二少爺變得比以前開朗了不少,自然樂意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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