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紅衣初遇

甫一走到街邊,魏尋便瞧見人群不再是堵在客棧門口,反而是圍到了對面街,于是留着心眼躲到角落裏大致聽了幾耳朵,這方才明白為什麽江風掣會突然回來叫自己來處理。

他走上前去扒開人群,瞧見一個約莫十歲模樣的小女孩,一身紅裙,在人群裏上蹿下跳的躲着身後的棍子,身上也不知是血還是衣裙本來的顏色,一抹鮮亮的紅色落在灰暗的人群中極是顯眼。

饒是魏尋已經大致知道了怎麽回事,眼下突然見到這一幕還是有些手足無措;這一愣神間,小女孩已經蹿到他腳邊。

他一身淡藍色外袍本算不得什麽頂華麗的衣飾,但好歹也是寬袖錦袍,許是站在這一群黑灰色的粗布麻衣中間格外顯眼,又許是被他的的鈴铛聲吸引,小女孩這會抱上他的大腿便不肯撒手了,任後邊莽漢手中的棍子雨點似的落下來,也只擡起一只手護住自己的頭。

見她不跑了,那一陣棍棒倒了停下來,空出手來想把她拽走。但這孩子竟是死命抓住魏尋的寬袖,不哭不鬧,卻也不撒手,在魏尋纖塵不染的淡藍色外袍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觸目驚心。

魏尋猛地回過神來,心中一驚。這孩子看着瘦弱的緊,不料力氣卻這樣大,兩個壯漢硬是沒把她從魏尋身邊拉開。

他旋即踏步上前,趕緊把孩子護在了身後,雙手抱拳,對着身前幾位微微欠身道:“幾位壯士有話好說,留神鬧出事人命。”

即使對着幾個照理說論身份、身手都無法都與自己無法同日而語的人,他也仍是守着禮數,态度謙和。

可雖說是态度謙和,但仙門歷練的氣度儀态擺在那裏,幾個莽漢讀書識字可能不多,但在勾欄瓦舍那種地方形形色色的人卻見得不少,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公子氣質斐然,不似凡人。

一來開罪不起,二來伸手也不打笑臉人。

幾個莽漢立馬交換眼神,收起了剛才窮兇極惡的氣勢,為首的客氣回道:“讓公子看笑話了。這小丫頭本就是我們館子裏的人,我們供她吃供她喝把她養到這麽大,她卻見天的想着偷了銀子跑路,這道理去哪裏也說不通吧。在下看公子談吐氣質不凡,一眼便知是那乘風禦劍的仙人,我們這凡塵鄉間的俗事就不勞公子費心了,沒的擾了您清修。”

魏尋轉過頭看了看在身後還拽着他寬袖的孩子,眼神似是要詢問她對方所言真假,可小女孩愣是瞪着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他,不眨眼也不說話,眉目中也看不出有什麽情緒。

他瞧着這小姑娘眸色極淺,隐隐泛紅,清瘦的小臉上幾道血痕顯得格外猙獰,襯的本就比常人白皙的膚色愈加蒼白,五官精致的不似真人。

不禁心中暗嘆,枉世人對自己的形貌諸多吹噓,眼下倒覺得這孩子才是自己打記事起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即便那些仙女似的仙門女修也不能及其萬一。

他疑心這孩子怕是吓傻了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蹲下身來平視着孩子的眼睛,問道:“他們說的可是真的?偷東西可不是好習慣。”

雖有責備之意,語氣卻是十二分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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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別費神了,她是個啞巴。您把她交出來給我們帶走便是。她若不跑,我們便也不會再打她。”

見小女孩并不說話,魏尋心下犯了難。

即便自己有意帶這孩子走,眼下師門一行人是去往問道大會的,十幾個男人帶着個身份不明的小姑娘上路總是多有不便,遺人話柄。

自己便罷了,但萬萬不能污了師父、師兄們的清譽。況且師門沒有收女修的先例,即便是帶走了,一時間這麽個半大的孩子也是無處安置。

可是若眼下就這麽把這孩子還給他們,尚不知他們所言真假,即便為真,怕也是羊入虎口,良心難安。

“哥、哥,帶、我,走。”

正在魏尋犯難之際,眼前“啞巴”竟是開口說話了。

魏尋大驚,這孩子看着怎麽也有八、九歲了,可連話都說不利落,一字一頓,仿佛孩童學語。語氣中沒有懇求,卻又透着異乎尋常的堅定。

最詭異的是,這聲音完全不似一個可人女童該有的聲音,沙啞得仿佛來自地獄。

不知是因為對方口中的“啞巴”突然開口說話,讓魏尋對這幫人本來就沒多少的信任蕩然無存,還是被這語氣中的堅定感染了,魏尋眼神中似是有了決斷,當即問道:“你們是哪家園子的?”

“鎮上最大的醉歡仿。”為首的單手叉腰,得意道:“公子若不信,大可與在場的諸位打聽打聽,這小妮子到底是不是我們館子的人。”

“我現下要帶她去看大夫,若是身體無礙便把她送回去。你們不信可以跟着我。只一點,若你們再碰她,以你們幾個人,還沒本事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仿似不願意再看到那幾個人,魏尋說話時沒有轉頭,還是對着小女孩的臉,語氣雖談不上威脅,卻也沒有了開始的平和,帶着讓人毋庸置疑的威勢。

幾個莽漢立時察覺到了空氣裏的氣氛的轉變,連旁邊叽叽喳喳議論的人群也都跟着安靜下來。

“諸位看熱鬧的也散了吧。”魏尋順勢轉身對衆人說道:“夜深了,別擾了我師父清淨。若我師兄再下來,怕是就沒有這麽好說話了。”

許是被他語氣裏的幾分厲色鎮住,許是想到剛才下來轟人的黑面神着實可怕,又許是見眼下确實再沒什麽熱鬧可瞧,人群立刻做鳥獸狀散了。

魏尋自覺瑣事已處理妥當,收了收剛才的幾分威嚴,溫柔地對這會已經伏在他肩頭的小女孩說:“腿腳還能走嗎?我們去找大夫看看你的傷。”

可剛才那個與他說“哥哥帶我走”的孩子仿似已經不在了,眼下又換成了莽漢口中的“小啞巴”。

魏尋亦未多言,單手将孩子抱了起來,未曾想這孩子的分量比敲上去更輕,一身的骨頭架子當真硌得慌。

若不是真待不下去了,這麽小的孩子怎麽會被打得一臉血也要跑呢。

他邊想邊抱着女孩,踩着鈴聲找醫館去了,根本沒搭理後頭幾個面面相觑的莽漢。

那幾個也是無奈,打是肯定打不過了,只得快步跟上。

尋了半晌才終于找見一家醫館,不出所料已經關門了。

魏尋上前敲了好半天的門,一個中年男人才懶懶的開了門,衣衫不整,睡眼惺忪,沒好氣地道:“死不了就明天再來!死了就自個找地兒埋!沒的擾人清夢……”

魏尋趕忙賠笑作揖,連連道歉,可那男子仍是沒有要放他們進門的意思。

他抱着孩子手上不方便,折騰半天終于從袖袋裏摸出一片金葉子,男人立刻換了副嘴臉,笑呵呵的迎了他們進屋。

可懷裏的子仍是不依不饒,跟個猴子似的纏在魏尋身上不肯下來,他只得無奈坐到了診桌邊上的小凳上,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這她才肯伸出手來給大夫號脈。

就着燭火,大夫看在金葉子的面上細細查看了起來,魏尋撒不開手,只得別過頭去,盡量不去看大夫掀衣服撩裙子。

半晌,大夫道:“無妨,都是些皮外傷,還未傷到筋骨,這小孩子就是皮實。只兩點,一來雖是皮外傷,但需得好好上藥,不然這剝皮雞蛋似的小臉兒上留了疤就可惜了;二來這孩子怕是有些日子沒吃過飽飯了,除了吃藥,怕是這飲食上也需得好好補補,不然傷都得好的慢。”

想了想又補了句:“哦,對了,那小腿上的骨折看着該是幾年前的舊傷了,怕是也沒好生醫治過,這會骨頭已經長歪了,現下就是敲了重接也不一定能正得回來。若是運氣好還沒瘸啊,以後可得護好咯,再傷在這條斷腿上,就白瞎了這麽一個玉雕似的小人兒做跛子咯……”

魏尋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平時在師父師兄眼中脾氣性子最是溫順的人,這會也不禁平添了幾分怒色。

道了謝,拿上藥,魏尋步出醫館,厲聲對門外守着的幾個道了句:“帶路。”

可就這兩個字,好似刺到了懷裏那孩子的什麽穴道,剛才一直伏在他肩頭,安靜柔軟的跟個小貓似的的人渾身一抖,把頭立了起來,瞪着魏尋,剛才堅定的小眼神兒裏透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戾氣,不禁看的魏尋這樣的人都心下一哆嗦。

但轉念魏尋似乎就明白了這眼神的含義,站定下來,輕輕的拍着她的背,湊到她耳邊,柔聲耳語安慰道:“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要去辦,還有好多的大哥哥和叔叔伯伯一起,實在沒法子帶你上路。你先跟他們回去,好好的上藥,服藥。哥哥忙完就回來接你,好嗎?”

過了好一會,孩子像是消化完了魏尋的話,接受了他的安排,剛才僵硬的身子總算是又軟了下來,變回了那只安靜的小貓,重新伏在魏尋的肩頭。

魏尋剛邁步要走,肩上忽然傳來一陣刺痛,轉頭一看,那孩子居然一口咬在了他左邊的肩甲處。

他無奈的搖搖頭,好似明白了什麽,不怒反笑,就這麽由着她,繼續往前走去。

還是那一陣銀鈴碎響,伴着夜風獵獵灑在寂靜的街道上,清脆響亮,卻不吵鬧。

眼看醉歡坊的招牌已經在跟前兒了,那孩子卻還是沒有要松口的意思,魏尋又輕輕的拍了拍孩子的背,柔聲道:“放心吧,你不用這麽用力的咬着哥哥,哥哥也會記得回來接你的。”

語罷,魏尋便感覺到肩甲上的力量慢慢松了下來,這才蹲下來把孩子放在地上,輕輕道:“去吧。記住哥哥說的,要按時的上藥,服藥。莫要再胡來,平白受那些皮肉之苦。此去三日方歸,牙印為證。”

“我、是,男、孩。”

剛才的孩子依舊是一字一頓,嗓音沙啞而沉重。

“小啞巴”說完這一句轉身便走進了醉歡仿,沒有再回頭。走的時候也沒松手,魏尋的寬袖竟被他生生的拽掉了一截攥在手裏帶走了。

魏尋見人走遠了,又從袖子裏摸出幾片金葉子,交給剛才為首的莽漢,“他不會再跑,別再打他。”

語氣中沒有商量,倒更似命令。

說罷轉身離開。

銀鈴叮當脆響。

他借着光看了看,肩頭淡藍色的袍子上竟是滲出一圈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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