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紅衣入山

其實魏尋那夜決定帶這孩子走時本也未做他想,只是憶起自己幼年被師父帶走時的心情,他懂那種溺者逢舟的期盼與恐懼,所以便不忍教這孩子失望。

本想着忙完問道大會回到山腳下給他找一戶好人家安頓了便是。

但一路上這幾個時辰看着懷裏這一張恬然酣睡的小臉,身上頭上到處裹着布條,也不知為何竟生出一些異樣的情緒來。

可能還是因着自己童年的那點破事,總能感覺到這孩子在一個陌生人懷中這般安逸睡熟的模樣觸動着他的某一根神經。

于是越走心內越堅定,若是這孩子願意,一定把他帶回山上去。

雖他魏尋平日裏算不得是個寡言少語的人,也有着玲珑的心思,這一路走來既已決定要帶這孩子上山,便也想了不少說辭。

但他這一輩子從未逆過師父的意思,心下想了好多說辭都又被自己否了。

現在甫一見到師父他老人家就坐在跟前,當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七師弟?你怎麽在這裏?”

許清衍瞧見本應已經回到清罡派內的魏尋抱着個紅衣“小女孩”進來,也是心下一驚,竟沒來得及開口訓斥,倒被江風掣搶了先。

“憑你乘風禦劍的本領不該早回去了嗎?現在抱着個女孩杵在這算什麽個意思?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尚不知什麽叫男女授受不親嗎?”

“師兄,他是個男孩。”魏尋也是蒙了個徹底,眼下腦子也只夠周全着禮數能答上來一句是一句。

“魏尋,你來給為師解釋清楚,這究竟怎麽回事?”

許清衍回過神來,按往常魏尋那滴水不漏的性子,許清衍每每要訓斥他都需尋個由頭,現在這樣平靜的說話,許是真的怒了。

“師父息怒。這便是……那晚……那晚救下的孩子。”

魏尋也從許清衍反常的态度裏覺出了師父的怒氣,但再不想忤逆師父現下也已經忤逆了,心亂如麻也想不出什麽托詞,倒不如索性實話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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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盼着師父要罵要罰都随意,只全了自己這點心思便好。

“他舉目無親,弟子想帶他回山。”魏尋懷裏抱着個孩子,不便行禮,只垂首答道:“因着昨日弟子學藝不精,勉強行事,現下心脈不寧,禦劍不穩,所以才棄劍步行至此地,遇到了師父和衆師兄。”

聽到魏尋含含糊糊的說出“那晚”兩個字,江風掣立刻反應了過來——這一抹紅衣他那夜看的真切。于是急忙俯身在許清衍身邊耳語了幾句,把這孩子的事情告訴了許清衍個大概。

他現下內心正是得意——

師弟啊師弟,你竟然從那腌臜之地抱個孩子回來護在懷裏,還妄想要帶回山上去髒了師父的地方,你是以為師父不知道,我也認不出嗎?

呵,看看這回師父怎麽要你好看!

他邊想邊直起身來看着魏尋,眼神裏淨是等着一出好戲的興奮勁。

“無恥豎子!”許清衍這下可氣壞了,什麽仙門氣度都顧不上了,破口大罵,“你心中可還有廉恥二字!現下是什麽情況你心中不知嗎?昨日一戰究竟會招致何禍事尚未可知,你便已自覺入了憫安派的眼,可以不把我這個做師父的放在眼裏了嗎!”

“弟子不敢。”魏尋膝蓋一彎,竟是當衆跪在了許清衍面前,“弟子至死也記得師父昔年的再造之恩,這麽多年不敢有悖師父師門。可是這孩子……便一如弟子當年。師父當日若不管弟子,弟子尚能卑賤的活着;可若今天弟子不管這孩子,他便是沒有了活路!”

此話一出,魏尋自己也把自己吓了一跳,說之前都沒想過這一番話會脫口而出。

山中修行這許多年,出身那點破事是他最不願意觸及的逆鱗,除了他和師父,當無第三人知曉。

但這卻也好像也觸到了許清衍心中的什麽地方,江風掣驚訝的看着師父沉默片刻,竟伸手将魏尋扶了起來。

“大庭廣衆之下,這麽多晚輩在場,你是越發的不要臉面了。”說罷許清衍輕嘆一聲背過身去,拾回了一派仙長的風度氣派,“回山再說吧,莫要再在此處丢人現眼了。”

魏尋這才來得及松了一口氣,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孩子。

這孩子也是不知是什麽時候已經醒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地靠在魏尋懷裏。

和那晚一樣眼都不眨的盯着他。

經過這麽大一番折騰,又是罵又是跪,這孩子的眼神卻還是無驚無懼,和那晚一樣,瞧不出什麽情緒,卻隐隐帶着絲絲戾氣。

為防再生事端,許清衍無暇他顧,先帶着魏尋和江風掣等人趕回了派中。

魏尋本想安排手下侍女幫孩子梳洗一番,但這孩子竟是說什麽也不肯,魏尋只好親自動手,好一頓折騰之後又是好一陣安撫,那孩子才在他榻上沉沉睡去。

他這才得空走出房門。

人是帶回來了,可這究竟是師父家醜不欲外揚的權宜之計,還是真的願意留下他?

魏尋心裏沒底,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忤逆師父,心內愧極,也摸不清師父的意思。許清衍白天在驿站的态度轉變委實讓他內心不安。

他想去找許清衍談談。

談不了,便算作是去請罪也好。

而此時的許清衍正負手立于窗前。

這兩天發生的大事,令他為之忙碌半生的清罡派前途未蔔,而白天驿站裏魏尋的一席話,又觸到了他記憶的神經,兩廂聯系,不禁感慨萬千。

許清衍初見魏尋,便是那年問道大會回程的路上。

彼時他的幾個弟子都還不成器,連禦劍也十分勉強,一行人只得步行。

途徑一處大鎮歇腳,鎮上富戶得知了他們的行蹤,因着家裏最近接連幾人去世,家主又恰好不在家中,夫人一時間慌了陣腳,便想請他們去看看。

出手還算闊綽,也不是什麽麻煩事,一行人本也打算稍做修整,許清衍便應了下來。

入府與夫人堂前寒暄時,魏尋進來奉茶,作府裏小厮的打扮。

許清衍當即瞧出這孩子天資過人,卻也自覺力不從心,幾番掙紮後并未多言。

是夜,他剛剛準備歇下,卻聽見白天在堂前出現過的一串清脆鈴響,接着有人輕扣房門。

來人便是魏尋。

“仙人,求你帶我走吧。”魏尋一進門便跪倒在許清衍腳下。

“你這小兒,為何無端行此大禮啊?快快起來。”見魏尋不肯起身,許清衍又道:“仙門收徒,怎可因你一跪,豈非兒戲。”

“仙人今日是有動過帶我走的念頭的,不是嗎?”幼年魏尋擡頭望着許清衍,雙目炯炯,“今日與我一同侍奉的小厮丫鬟還有多名,仙人卻一直盯着我。我不敢求做仙人高徒,外門修士也好,仆從小厮也罷,只求蒙仙人不棄帶我離開,容我一碗清粥,尺寸之地。”

說罷魏尋便欲垂頭一拜,許清衍連忙擡手将人攔下,“你在府裏也是小厮,去我那裏若還做個小厮,又何苦折騰?仙門清苦,怕并不如你在這裏逍遙快活。”

“仙人,我不是小厮。”魏尋語間聲音漸微,緩緩垂首道:“我也是姓魏的,單名一個尋字。”

“這裏是魏府,你……”

“我是家主親子。仙人不必有疑,府內上下都知道。只因我母親娼妓出身,養在外宅,母親病逝後我才進了這宅門。父親在家時我尚算個公子,可以出入學堂,有個丫鬟伺候。可父親在各地産業衆多,巡視一圈都得半年,外宅還養着那麽多姨娘,除了年節甚少回家。父親不在時,這府上便沒有人把我當人看。還求仙人搭救!”

說罷魏尋擡起了自己的左手,上面紅腫一片,借着如豆燭火也十分紮眼。

“剛才仙人多看我兩眼,前腳剛走,夫人便說我小小年紀就習得母親狐媚功夫,在仙人面前邀功讨寵,一杯剛沏好的新茶就……”

彼時的魏尋,大約也和今天他抱回來的孩子差不多大小。

當時一念之仁,一時惜才,許清衍絲毫沒有費勁就帶走了魏尋,魏府夫人落得個眼前清淨。

山中匆匆十數載,許清衍不是不知道這弟子的好,這世上怕是再也沒有一個弟子像魏尋這般天縱奇才卻又勤謹恭順的了,可許清衍總是對他總也喜歡不起來。

魏尋太過優秀。

于修煉上,自覺刻苦,從不需要許清衍費心多言;于師道上,恭謹孝順,只要有時間就随侍在側,就算端茶遞水的小事也不肯假手于人;于派務上,但凡交代給他的事,無不完成的利落漂亮。

許清衍時常憂心這孩子的優秀不是他這個小山門能承受的大恩惠,就像是得了不該得的東西,恐早晚要遭報應。

而自己與這個優秀的徒兒也是實難親近。

許清衍內心其實十二萬分的不喜魏尋待人接物那一套滴水不漏禮數,看似謙和恭謹的樣子,卻總隐隐透着一種微妙的疏離,讓人難付真心。

當年魏尋入山時明明還那麽小,卻從不曾像他幾個師兄一樣在許清衍面前撒嬌讨寵,更不曾撒潑打滾……少時沒有孩童該有的天真頑皮,眼下沒有少年常有的桀骜不馴。

整日裏溫柔含笑的嘴臉和千面玲珑的做派更像是一張完美的假面,竟是這麽多年也養不熟。

“師父,您歇下了嗎?”

許清衍的思緒被魏尋得叩門聲打斷,回身道:“為師知你會來,進來吧。”

魏尋進門便跪倒在了許清衍身前,“弟子不肖,今天又惹師父生氣了。”

“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是這個一進門就膝蓋軟的毛病?”許清衍再次負手背過身去,“尋公子現下是憫安派眼中紅人了,還當自己是當年的無知稚子嗎?罷了,起來吧。”

“師父這樣說便是還在生弟子的氣,弟子不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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