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得名為一

許清衍瞧着眼前這一幕,就仿佛又看見了那一晚跪在身前的孩子伸出了紅腫的左手,語氣也不由得緩和了下來。

“尋兒啊,這麽多年,為師對你算不上太好,為師心裏明白,但為師也有許多的不得已。你天資太高,為師不敢驕縱的你有半分的輕狂,怕的就是有一天出現這樣的局面。風頭太勁,你當各大門派會憐惜你少年英才,還是會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或你靈力高強,他們不能動你分毫,可明裏暗裏會否對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師兄不利?又會否對我清罡派不利?”

魏尋不言。

他知道許清衍從來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可這麽多年來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直夾着尾巴在做人?他不知為何自己已經這般的低調讨好,卻還是走到了今天這般局面。

“答不上來嗎?為師也答不上。”許清衍長嘆一聲,“百年間也就出你一個魏尋啊!是福是禍,為師也參不透……”

“他人如何看待弟子,弟子不知,亦無力左右。”魏尋拱手作揖,仍舊态度謙卑,語氣卻是堅定,“但弟子今日所有皆是師父昔年之恩,弟子不敢有忘,定當不辭粉身碎骨以護師門周全。”

“既如此,為何今日要忤逆師父?”許清衍轉身勾腰,定睛瞧着魏尋,“你也快滿二十了,再等上個幾年,以你的靈力修為,選上幾個身家清白,天資聰穎又乖覺的小徒弟,侍奉在你左右,習得你一身本領,本也應當應分。為何偏偏要在此多事之秋帶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回來?”

“師父……身家……弟子也……是娼妓所出……”

出身一直是魏尋刻在骨血裏的自卑,不由得讓他對許清衍的言語過分敏感。

許清衍起身,無奈道:“你知為師不是那個意思。”

“弟子明白,只是……”

只是什麽呢?

魏尋自覺心中也不甚明白,是這孩子和自己有那麽點相似的際遇?還是這孩子在自己懷中安睡時的那一份恬然依賴?

“只是覺得你們太像了嗎?”說起身世,許清衍不免又起了一時恻隐,想起了魏尋那千般好處來,“罷了,罷了……你的身世,為師不曾對外人道起,今日倒是你自己說漏了嘴,往後免不得落人口實,你……好自為之吧。那孩子,等明天醒了,問清楚情況再和你師兄一起商量如何安置吧。”

“師父……”

魏尋擡眸,眼神即是驚喜也是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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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許清衍不用多瞧也聽得出魏尋話中疑慮,“為師的意思是,如何在山上安置。”

“謝師父。”魏尋起身一揖到地,“弟子告退。”

翌日清晨。

江風掣一早便被師父的侍從喚到了前廳大殿,說是有要事相商。

他一進殿便看到許清衍端坐殿中,魏尋牽着個那個孩子恭敬的站在一旁。

江風掣瞧見他那張十年如一日,波瀾不興、低眉順目的臉就來氣。

低下頭去看着那孩子,便更別扭了。

前兩次都沒看清,今天細細一瞧才驚覺——這孩子長得也太妖孽了。

面色蒼白,目光冷清,整張臉都透着寒氣,沒一點孩子的天真爛漫,甚至都沒什麽人氣。就算現下換上了男裝,也還是漂亮的跟個小丫頭似的。

這麽小的孩子驟然到了這麽個陌生的環境裏,既不害怕也不好奇,就那麽擡着頭,梗着脖子的盯着魏尋看。

像是魏尋身上有什麽東西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這場景直叫江風掣看的脊背發涼,心中暗罵一句:“兩個怪胎!”

但礙着師父的面子,也不便發作,只得先上前請安行禮,先賣一個乖巧,盼着師父早些把這妖孽趕下山去。

許清衍也不客氣,開門見山的讓江風掣想個法子在山上安頓了這孩子。

“什麽,師父你要讓他留下來?”江風掣大驚。

“此事我已與你七師弟商議妥當,你勿需多言。”許清衍端起桌邊茶盞,撇去杯中浮沫,“只想想如何安置便是。”

“師父!現在連這孩子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要安置了嗎?這孩子的背景底細我們一概不知,且行為怪異,連長得都……”

都什麽?

江風掣覺得一時語塞,男生女相,總也不能算是個缺點,但他就是覺得別扭。

“而且他既是男兒身,為何要一副小丫頭的打扮?還要被抓進……抓進那種地方去?您不覺得這些都太過蹊跷了嗎!”

許清衍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能說什麽。

他心裏明白,江風掣就算是為着嫉妒他那個小師弟才連帶着不喜歡這孩子,說的也倒都是實話,他也想等着看魏尋現下如何分辯。

這邊廂魏尋也是無言。

他之前不是沒有試着問過這孩子,但這孩子竟是又變成了那個啞巴,任他連哄帶騙,就是不再開口。

只在他問起“你為什麽沒等哥哥,又自己跑出來了?”的時候,才沙啞又磕巴的答了四個字——“三天。過了。”

這四個字足以提醒了魏尋當日失約,那天那種懊惱情緒又滿上心頭,一時竟也說不出什麽了,這問話也只得作罷。

江風掣抛出一堆問題,各個尖銳,卻又得不到任何回應,好像滿身的力氣只能打在一團軟絮上,說不出的難受。

眼見許清衍這是要包庇到底了,他心中憤急。

“名字!別的不說,名字總要有一個吧!”他看着兩個大的不說話又惹不起,一腔急火只得轉向那個小的,“你自己叫什麽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嗎!”

“大師兄莫要再難為他,這孩子,于口齒方面……”魏尋眼見江風掣氣急敗壞,連忙開口相護,“恐有隐疾。”

江風掣眼見這小師弟好半天不發一言,似是神游天外,老僧入定,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可他才對着這孩子問了一句話,這師弟倒好,馬上跳出來護短,心內無名火更甚,哪裏還顧得上什麽尊卑禮儀,背過身去随手拿起許清衍案前紙筆往那孩子腳下一扔。

“啞巴是吧?那寫!”

面對江風掣的當庭诘問,許清衍緘口不言,魏尋心知,必是這問題字字句句都戳到了師父的心坎上,他也是必得給出點答複才行。

于是他蹲下身來撿起紙筆,柔聲對那孩子說道:“會寫字嗎?名字。”

那孩子拿起筆來歪歪扭扭的寫了個“肖”字,便怔住了,半天才在紙上又胡亂的畫了一道,但就好像說什麽都再也寫不下去了。

魏尋離得近看的真切——

那孩子眼中似有洶湧的戾氣一閃而過,突然擡起雙手,徒手将手中狼毫掰成了兩截。

魏尋心下一驚,趕緊又一把将人攬進懷裏,像之前一樣順拍着他的背,安撫着他好似因為憤怒而瘋狂發抖的身體,另一只手撿起地上的宣紙,認真看了看。

“肖……一嗎?告訴哥哥,你是叫肖一嗎?”

起先魏尋也是不知道說什麽,不過想安撫這孩子的情緒便随口一問,但話一出口,懷中的孩子便慢慢安靜了下來,他便覺得,大概是自己喚對了對方的名字。

“好了,沒事了肖一,這名字很……唔……很特別,挺好的。”

魏尋說罷站起身來,對着江風掣欠身一禮。

“大師兄息怒,這孩子……你也是知道的,在那種地方長大,遭的罪定是不少,心智發育大約有礙,你現下逼他,怕是也不會有什麽益處。”

“好在山中來日方長,衣食湯藥俱全,稍待時日,那些問題想必早晚會有答案。”

“大師兄為本派殚精竭慮之心,師弟慚愧,未免師父師兄再添煩擾,魏尋願把他養在身邊,日夜看顧周全,不叫他有機會有辱師門。待他日時機成熟,讓他拜入我門下,便也算名正言順了。”

“師弟不才,雖不能保他經天緯地之才振興我門派,但也定會教導他孝悌明理,好生侍奉師父師兄。”

魏尋這話說的已算極之謙卑有禮,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卻不怎麽客氣。

江風掣聽明白了,大抵就是——

你問的我也不知道,但不管怎麽樣這孩子你是送不走了!

“于口齒方面恐有隐疾,于心智發育大約有礙……”

江風掣翻來覆去琢磨着魏尋的話,總是覺得蹊跷。

照魏尋這麽說來豈非是……一無是處?

如此一個廢人師弟卻定要将他留在身邊,理由呢?總不能是因為魏尋有斷袖之癖,瞧着小男孩好看,要當童養媳吧……

對了!

仙門之中,口齒心智有什麽要緊!靈氣天資才是關鍵!魏尋這些年從不曾忤逆師門,眼下為了這麽個怪胎……

定是這孩子靈氣卓絕,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定是如此!

想到這裏,再看看從頭到尾不發一言的許清衍,江風掣深知要将這孩子趕下山去決計是不可能了。

仙門修行,大多認為寡情斷欲更益精進,因此多要講究一個童子之身,江風掣知道自己這輩子于子嗣一事肯定是無緣了;至于修為上,想要再與魏尋比肩就更是無望。

現在自己的幾個徒兒雖然不乏可造之材,卻與當年的魏尋不可同日而語,但若能得一個天資卓絕的徒兒,将來有一天也能如今日的魏尋一般橫空出世,那自己此生也未必就沒有希望壓過他魏尋一頭去。

思及至此,江風掣心中已有了盤算。

他正身道:“既然師弟這樣說了,做師兄的本也是不必多言。”

“只是師弟一戰成名,系本派安危前途于一身,實在該以門派大道為計,不該為這些俗務分了心思。況且師弟年紀還輕,離我派規定的收徒之日尚有些距離,這幾年光景豈不是讓這孩子處境尴尬?”

“師弟啊,你尚且是個孩子,如何懂得照顧一個多病小兒?師兄不才比你虛長你一些年歲,也收過幾個小徒弟,總算大約知道的多一些,就挑個吉日行禮,讓他拜入我門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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