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醉歡噩夢

其實無怪魏尋乍一聽到這個名字便覺得奇怪,誰家起名字會這麽草率?

不過肖一的此前的人生若說草率,都是擡舉。

他根本不會寫字,也沒有名字。

“兒子,會寫了嗎?诶,對了,真聰明!阿爹識字不多,就會寫這一個,你可要記好了。”

夜裏油燈昏暗的光線,照不清肖父瘦削凹陷面龐上的五官。

但抓着肖一小手執筆的那只大手還算能看真切,突出的骨節只有一層皮包着,手上皮膚幹燥粗糙,指縫裏還塞着不知道陳了多久的泥垢。

看着既不有力,也不溫柔——就和他的聲音一樣。

這便是肖一對于父親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印象了。

他姓肖,父親教會了他寫這個字。

第二天一早他便看到了父親的屍體卷着一張爛席子被拖走,腦袋上裂開了好大一道口子,一地的血。

村裏人說好像是夜裏吃了什麽藥,從田耿邊跌倒,腦袋撞在了石頭上;早上被人發現的時候身子都硬了。

肖一沒有哭。

他太小了,對父親,對死亡,都無甚概念。

後來到了醉歡坊,肖一才知道這世上有一味快活藥——五石散,服之似夢似幻,易成瘾症。

至那以後,他母親夜夜在不同男人的身下輾轉承歡。

那時的肖一的确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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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每晚母親帶回來的叔叔長的都不一樣,屋內也不清淨,時常把他吵醒。

他躺在堂屋內的一堆稻草上,裹了裹身上千瘡百孔的破棉絮,翻個身繼續睡。

早上男人走的時候會在桌上留下些散碎銀子,母親會拿給他幾個銅板,叫他去買些吃食,剩下的裝進錢袋子直奔賭場。

然而就是這樣的日子,卻也求不得一個長久。

有一天早上母親拿着錢出了門,便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年,肖一六歲。

在稻草上躺了三天都沒有等來母親。兩天前吃掉了懷裏最後一個已經有些馊味的饅頭。

于是肖一離開了家,或者說離開了那一處房子。

他還是沒有哭,只是餓,想活着。

六歲稚子,本應在母親胸口撒嬌,在父親肩頭嬉笑,而今流落街頭,哪還有第二種活法。

彼時街上的人都喚他作小乞丐,或者小叫花。

肖一倒也無所謂,反正父親也只告訴過他的姓,母親也從未喚過他的名字,都只是叫他“喂”、“小兔崽子”,肖一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麽。

在臊水桶找吃食,和野狗搶一塊饅頭被追的滿街跑。

雖然以後的日子肖一最愛的是冬日,但那時的肖一是喜歡夏天的,倒不是因為夏天的時候能混些野果子吃,而是冬天的夜裏太冷了。

這天夜裏肖一在牆頭拐角看到一大堆的柴火,勉強能擋擋風,心道運氣不錯,總算有一處睡覺的地兒。

第二天一早,便被一個尖酸的女聲吵醒。

“喲!于媽媽你看啊,這是哪裏來的小叫花子?髒死了……”

說着肖一睜開眼,但見兩個婦人站在自己跟前。

一個約莫四十歲模樣的半老徐娘,打扮的倒是很精彩,風韻猶存;另一個做丫鬟打扮,橫着眉眼盯着自己。

“這年頭叫花子還不哪裏都有,趕走便是了,也值得叫我。”

華衣婦人說罷便轉身就欲去。

“我剛喊過他了……”丫鬟模樣的女子語中有些不服氣“可這孩子沒反應啊,我這不是怕他死這兒了晦氣!”

肖一這這才反應過來,他昨天半夜被野狗追着跑了不知道多少條街,可能太累了,睡得太沉。

怕再招來一頓毒打,他趕緊扒拉扒拉貼臉上的頭發站起身來,扭頭便要跑。

“慢着。”剛轉身,那個華衣婦人倒是拉住了他,“轉身,擡頭。”

肖一喉頭一緊,咽了咽口水,心知給人添了晦氣,一頓打必是少不了了。

這些年,為了能吃飽,小偷小摸的事他沒少幹,也沒少被逮住;自然,也是沒少挨揍。

于是索性心一橫,早死早超生。

他轉身擡頭閉眼,等着耳光落下來,半晌才發現,好像有一只手慢慢把粘在自己臉上的頭發撥開來。并不是熟悉的大耳刮子。

他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看到華衣婦人正盯着他的臉看。

“小女孩,多大了?”

“我是男孩,九歲了。”

流浪街頭三年,肖一一直用每年除夕家家戶戶的爆竹聲,記着自己的年紀。

華衣婦人沉吟片刻,“跟我進門吧,乖乖聽話,我給你口飯吃。”

說罷,他又扭頭跟旁邊丫鬟打扮的女子耳語了幾句,便轉身走了。

這婦人便是那個尖酸女聲口中的于媽媽,醉歡坊的老板娘,而那個聲音尖酸的女人是她的使喚丫頭。

于媽媽在這城中最大最紅火的園子呆了幾十年,什麽樣的絕色女子沒有見過,還是被眼前一張髒乎乎的小臉驚着了。

不禁心道,這樣一張臉,若為女子,來日長成,便是說傾國傾城怕是也不足夠形容。

索性他才九歲,無須無結,這樣一張臉扮做個小女孩定然絕色,只要不出聲,必不會被人識破。

從那一天開始,于媽媽對外說肖一是自己抱養的女兒,天生有疾,是個啞巴。

肖一支支吾吾也說不全乎自己的名字,為怕旁人歧起疑,又或是為了表示親近,她喚肖一丫頭。

她命人給肖一洗澡梳鬓,做了女子打扮。

肖一也是從那一天開始,開始對自己的容貌有了意識。

他進了院子,第一次瞧見銅鏡,瞧見了銅鏡中的自己。

起先他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他這些年的生活裏也只有吃飽活着這一個主題,對別的都無甚概念,心中唯餘孩子的狂喜——

房間那樣暖和,還有熱騰騰的一碗湯面,洗澡竟然可以用熱水……

便是那九重天上的神仙也不過如此了吧。

可這以後的日子裏,卻每一天都讓他覺得惡心。

說是抱養的女兒,其實肖一在于媽媽眼中不過是棵便宜的搖錢樹。

她混跡風月場所幾十年,這雙眼果然沒有看錯。

即使肖一只是個小啞巴,做些端茶斟酒的粗活,時間不長卻也已經讓城中的纨绔公子哥兒們趨之若鹜。

他們一擲千金,哪怕只是能混進來瞧上一眼,喝上一口肖一斟的酒,那麽明日的聚會中便可以與其他的纨绔們好好的吹噓一番。

可花着大價錢進來這種地方的男人,哪裏會有什麽謙謙君子。

每晚結束回到床上,肖一都會好好清洗一番身上濃重的酒氣。

那時的他已經知道何為厭惡,卻還沒有想過要離開。

他總是會想起,冬天的夜裏餓着肚子實在是太冷了。

冰涼的石板實那樣硬,寒風吹過身子,硌得他身上每一處都疼。

也想過反抗,可無非是招來一頓毒打,打他的人臨走的時候惡狠狠地說道,“于媽媽說了,乖乖聽話,給你口飯吃,再有下次,便把你同幾十條餓犬一同關進柴房!”

經年累月不開口,肖一偶爾出聲也會把自己都吓一跳,他已經不會連貫的說一句話了,聲音還沙啞的可怕。

年歲漸長,他對自己的性別也有了越來越清楚的認知,心中的恥辱便也越是洶湧澎湃。

肖一慢慢發現,自己總是一天比一天出離的憤怒,好像有一把火要燒的他五內俱焚。任何的事情都能讓他感到憤怒。不過兩三年的時間,他甚至夢過這些人都死掉了,一把火燒光,幹幹淨淨的。

醉歡坊客似雲來,絡繹不絕,肖一打聽過,很多人失心瘋之前也是這樣,噩夢連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于是他越發覺着自己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越是長大,他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憤怒,他怕自己再呆下去早晚會瘋掉。

以前父親母親相繼離開的時候,做小叫花在狗嘴裏奪食的時候,他在那樣的艱難裏卑微而努力的活着,可不是為了活着做個瘋子。

也是聽那些來往的恩客說過,這世上有一群仙人,可以數個晝夜不食不眠,上天入地,呼風喚雨,捉鬼降妖,無所不能。

動動手指便會城倒山傾。

肖一向往極了,總覺得自己如果可以做那樣的仙人就不會再覺得餓覺得冷了,也沒有人再能欺負他,逼他扮女孩,在他身上胡來,惹他生氣。

一顆心關不住了,人也就再也關不住了。

什麽關在柴房裏放大狗的騙小孩子說辭,肖一也不再放在心上。

起先本也有兩分忌憚,但多跑幾次,多挨幾頓揍也就明白了,不過是些皮肉傷,他們不敢真的拿他怎麽樣,畢竟還等着他賺錢的。

這想法能寬解了自己的恐懼,卻消弭不了自己的憤怒。

這天,肖一又跑了。

這一次他從恩客口中得知鎮上來了一班仙人,便打算去碰碰運氣。這回鐵了心不再回去,要不被打死,要不回去被逼瘋,他覺得自己可能情願被打死。

他如往常一般逃了,園子裏養的護院莽漢也很快追了過來。

街上兜兜轉轉了好多圈,肖一看到了一群人圍在一個客棧門口,他隐隐覺得仙人肯定就在裏面。

肖一只能在人群裏上蹿下跳的躲着棍子,絕望的發現人群中并沒有恩客口中那樣的仙人。

直到有人一襲淡藍色寬袖錦袍出現在人群裏。

踩着鈴聲,不染纖塵。

肖一覺得那人身上攏着一束光。

不知道到為什麽,經年積在胸口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憤怒好像散去了大半;趴在那人腳邊連挨打都感覺不到疼了。

肖一已經不記得已經有多久除了憤怒怨恨再也感覺不到其他任何的情緒了,可這一刻他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心裏藏不住的那一絲渴望。

他想了好多花言巧語想讓仙人帶他走,可是張張嘴卻連話都說不利索,只能結結巴巴吐了幾個字,急的想哭,眼睛卻好似經年的沙漠,擠不出一滴水來。

魏尋,你可知道,只要你伸出手來拍拍我的背,那些整日糾纏我的憤怒怨恨便好像能煙消雲散,不留半分。

魏尋,你可知道,我只要在你懷裏,就睡得踏實安逸。

魏尋,你可知道,那日你從地上撿起了那張宣紙,看着我在紙上胡亂畫下的一筆,喚了我一聲肖一,我心內有多歡喜。

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再也不是丫頭,不是小兔崽子、小叫花子那樣的符號,而是一個是你賜予我的名字。

我終于可以讓你記住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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