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山中寒暑

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

這天當魏尋禦着劍回山,擡頭望天,才猛然憶起,那天他懷裏抱着肖一走在路上,也是這樣的天光。

他想找個驿站給肖一避避太陽,然後就遇到了師父,便把肖一帶回了山上。

不知不覺已是三個年頭過去了。

這三年,魏尋真的太忙了,忙的他無暇顧及當時為什麽師兄一定要把肖一搶了去;忙的他現在想想,反倒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委實太忙了。

靈脈全通之前師父極少放他下山,除了清修就是侍奉師父左右。可現在他大半的時間都不在山上,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得抓緊時間閉門苦修,畢竟他答應過師父,要護一派周全,也不能落下了。

這樣想來,若不是大師兄把肖一搶了去,自己倒真沒時間像之前說的那樣“日夜看顧周全”。

這一次師父要他去辦事的地方在極南之地的不暮海深處,屬實是遠了些,即使以他的本領,禦劍歸來時竟也已是月挂中央。

魏尋進山門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去井邊打口清涼的井水喝,不暮海濕熱的天氣讓他這副在山中清涼慣了的身子委實不太舒服。

他人未走到井邊,便瞧見井邊倒着個少年。

借着月光大致能看清,一個清瘦的身軀穿着派內統一的淺碧色內門弟子服,背靠井邊,懷裏還抱着挑水的木桶,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魏尋心下微微一顫,心內已是猜到了八/九分,肯定又是肖一。

不知道又被誰罰來挑水,竟累得在井邊睡着了。

這幾年,雖然他人不常在山中,但哪怕閉關修行,或是辦事路過,只要得半盞茶的功夫,他便會抽空看看肖一。

他知道大師兄對這個弟子算不得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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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弟子也确實不太合他大師兄心意。

起初江風掣對肖一很是緊張,日日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即使對他的親外甥都不曾如此上心。

但很快,他的耐心就磨光了。

最先他是交給肖一一些簡單的入門修習心法,丢給他好幾天竟是沒有半點長進。

偏偏這孩子又不肯說話,江風掣脾氣暴躁,覺得這徒兒是為了魏尋的事故意忤逆自己,沒少打罵體罰。

鬧了好半天才發現這孩子大概除了名字不認識別的字,那些心法秘術當是半個字也沒有看得進去。

好不容易又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從山下請了個先生,比對待上京赴考的舉人還嚴厲,說是頭懸梁錐刺股都不足以概括,才總算把肖一前面缺的補上了。

教會讀書習字,肖一也開始慢慢能說話了,溝通起來便容易了許多。

江風掣覺得,該是這孩子以天賦異禀報償自己的時候到了。

卻不料,日日教導換來的是這個孩子并不開竅,精進甚緩,竟是毫無慧根。

自己座下随便一個小徒三五日便能習得的一個簡單招式,肖一竟是月餘也練不好;就更別指望着他有魏尋當年那樣過目不忘的本事了。

加上肖一性格冷淡,寡言鮮語,從不主動與人親近,更遑論巧言蜜語,功于心計的去讨江風掣歡心。

時日一長,肖一便被江風掣丢在了一旁。

江風掣原就見不得他那張妖孽的臉,每每看到就覺得是魏尋在嘲笑自己。既然現在不但招人讨厭,還百無一用,索性除了刁難他就不想再看到他了。

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

師父自己的心思沒有用在正路上,也就連帶着教出一幫拜高踩低的徒弟來。

肖一剛拜入門下的的時候,很是得江風掣青眼,同門師兄各個眼紅嫉妒,卻礙于師父不得發作。

現在見肖一被棄之如敝履,師父時常刁難于他,這些師兄也沒一個能跟這個性情冷僻的師弟修出什麽同門之宜來,就正好都從善如流的加入了刁難報複他的行列。

魏尋平日裏有耐心,脾氣又好,待晚輩也很和善,算是能與這些師侄們打成一片,因着年紀小,人也随和,人前人後晚輩們都喚他一聲小師叔。

這些師侄們也都知道這個小師叔的好本事,明裏暗裏也都想巴結着他點,盼着能得小師叔指點一二。

魏尋長在那樣的深宅大院,看着夫人姨娘們争寵鬥法長大,一點不亞于看着朝堂上的風雲機變,因此早谙人情世故。

對着這幫晚輩只力求一碗水端平,不親不疏便好,斷不敢厚此薄彼,讓哪個孩子成了大家的眼中釘。

偏偏肖一又是魏尋帶回來的,魏尋就更怕他若是對肖一照顧的太明顯,反讓肖一在一衆晚輩中更難做人。所以他閉關修煉也好,或者是抽時間回來看一眼也罷,都是借着夜深悄悄的來去。

肖一被罰要劈完所有的柴才能睡覺,魏尋就晚上出來偷偷幫他劈柴。

師兄們把肖一趕出來沒地方睡覺的時候,魏尋會把靠在廊上睡着的肖一抱進房間,早上再提前半個時辰悄悄把人抱出來。

冬日裏師兄們要洗澡,肖一就得獨自給所有人燒水,魏尋看着他執着蒲扇守在火爐邊,耷拉着腦袋一邊睡覺還一邊搖着扇子的模樣,只能無奈的聚一口靈氣瞬間讓水沸騰起來,再輕拍他的後背告訴他水滾了。

又或者好像今天這樣,肖一肯定又不知做了什麽,被罰要挑滿所有水缸。

魏尋無奈的搖搖頭,走上前去,伸出兩指,輕啓唇齒,瞬間就滿上了所有大缸。

其實挑水劈柴這些事,對有些許修為的人來說本都不過是動動手指的小巧,留給這些晚輩弟子來做無非是想鍛煉他們體魄,也教他們體會生活不易,更加潛心修習。

這本是門派前輩傳下來的好意,卻變成了同門師兄弟間互相擠兌的工具。

其實魏尋剛入山門的時候也沒少遭這樣的罪,只是他的修為精進的太快,這些事對他來講很快就只需要動動手指了。

然而看着靠在井邊的肖一,魏尋只能無奈嘆氣,将人從地上打橫抱起。

這些年肖一也慢慢長成了少年,魏尋也沒法子再像以前一樣把他抱在懷裏了。

起初帶人回山時,魏尋以為他不超過十歲,其實當時肖一已經十二了,只不過是常年餓着肚子,看着矮小罷了。

這些年在上山再怎麽被欺負,也總比當初的日子好過許多,加上年紀到了,個頭也是一天天的見長。

魏尋知道,江風掣半生争強好勝,肖一這不成器的樣子的确做不了他中目的好徒弟;偏這孩子的性子又冷清,在同輩的師兄弟裏也交不到半個朋友,不禁小聲嘆了一句:“要我拿你怎麽辦才好……”

不知是說話的聲音,還是走路的颠簸吵醒了肖一,魏尋見他醒來了,索性把人放下地,和他就這樣靠着石階并排坐下,閑聊了起來。

“說說吧。”魏尋伸手撣了撣肖一後背在井邊沾染的灰塵,問道:“今日又為何事受罰?”

“哥哥。”肖一還是如小時候一樣,只管擡眸盯着魏尋,“我什麽時候才……”

“是七師叔——”魏尋打斷了肖一的話,語氣裏沒有責備,倒是上揚的嘴角噙着點無奈的笑意,“當年一共也就喊了兩聲,到現在竟是三年了還改不了口。”

肖一也不管魏尋說了什麽,還是把人裝在眼睛裏盯着瞧,“我什麽時候才能像你一樣,不再為人欺辱?”

“唔……”魏尋憐惜的撫了撫肖一的發頂,“小肖一跟七師叔說說,怎麽了?”

肖一微微的搖搖頭沒有說話,他心裏一直有一個秘密,即使跟自己最親近的小師叔也不知道從何道起。

當年于媽媽把他關在館子裏的時候,他每每出離的憤怒,都會做一個夢,天上下起了火雨,把他讨厭的都燒了個幹淨。

可不論夢醒還是夢中,竟也沒有絲毫複仇的快感,反倒覺得胸中怒意翻滾的更厲害了,像是要撐破這具瘦弱的軀殼。

他那時覺得自己可能是快失心瘋了,才會一次次不計後果的逃跑。

後來上了山,他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噩夢還是沒有離開他,他還是總能為着身邊的任何一件小事發怒。

盡管他外面冷淡,卻把恨意都埋在了心裏。

他很怕自己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失了心智。

他想問問魏尋,若我瘋了你可還會管我?若我鑄成大錯你可會原諒我?

可話到嘴邊怎麽也說不出口,終還是怕被那人嫌棄。

心裏只想着能跟小師叔多呆一會就好,只有在小師叔身邊的時候能稍稍平息他的怒意,也只有在小師叔身邊睡覺時噩夢才會暫時的放過他。

“哥……小師叔,我困了。”

不願再繼續想下去,肖一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那走吧。”魏尋也從石階上起身,“水也打滿了,七師叔帶你回去睡覺。”

“哥哥……抱。”

魏尋起身站在肖一面前,擡手在肖一的頭頂和自己胸前比劃了一下,“多大人了,今年該有十五了把……說到年紀,為何從未見你過生辰?”

“爹娘死的早,我也只知道大概的年紀,不知道生辰。”肖一說地淡淡。

魏尋沒有馬上接話,徑自往前走了幾步,看了看天色并不回頭,口中道:“那就從我把你撿回來的那天算吧,今年我抽個時間,給你過個生辰,行個束發之禮。看看你這頭發,這些年來都沒有紮好過。”

見魏尋邊說邊往前走去,并沒有打算回頭搭理自己,肖一似乎對生辰的事不感興趣,只喃喃道:“哥哥我腿疼……”

“是七師叔……”魏尋嘴上又糾正了一遍,身子卻往前弓了弓,拍了拍自己後背,示意肖一自己上來。

其實那夜帶小肖一看大夫的時候,魏尋雖然為了避嫌盡量沒看大夫檢查,但餘光還是瞟到了肖一那一節彎曲變形的小腿骨。

這仿佛成了魏尋的心病,每次只要肖一說自己腿疼,就能在魏尋面前無往不利。

肖一好像也把這點吃的很透,清冷的性子撒起嬌來也毫不含糊。

他這會兩步就竄到了魏尋背上,這一套動作看着已經很是熟練。

魏尋把人背在背上走了一會,嘴裏嘟囔着:“這幾年個頭是長了,這分量怎麽也不見漲啊,還是這麽輕飄飄的,跟我剛把你撿回來的時候好像沒什麽兩樣,沒一點肉。硌的你師叔我後背生疼……”

肖一并未答話,他只覺得這熟悉的感覺裏好像少了什麽,“小師叔你的腳鈴呢?”

“大半夜的斂去了聲響。”魏尋腳步一頓,答道:“怕擾人休息。”

“既如此麻煩,還要耗損靈力施術法斂去聲響,何不取了。”肖一重新把頭靠回魏尋背上,“反正你綁在那腳踝上,隔了褲子袍子也沒人瞧得見。”

“這是我出生時一個雲游的修士所贈,當時他對我阿娘說與我有緣贈我一護身符便走了,看材質應當不是什麽稀罕物件,只是我阿娘看着這東西模樣精巧便一直給我帶着。”

魏尋一邊邁開步子,一邊解釋道——

“這麽多年下來也不知是何時開始,這東西便有了靈氣,自是我取下來,睡醒它也總會回到我腳踝上,連你太師父也說不清為什麽,只道是此物有靈可能已經認我為主,如此便只好帶着了。”

肖一聲音懶懶,“那也挺好,哥哥把法術撤了吧,這裏沒人,我喜歡那個聲音。”

魏尋親啓唇齒撤了術法,嘴裏念叨着,“也不知什麽時候能等來你喚我一聲七師叔……”

半晌不見人答話,偏過頭去一看,背上的人已經眯着眼睛睡着了。

他看着肖一的臉,還是那般精致的眉眼,這些年長開了越發美的叫人不敢直視。

整張臉和臉上的五官都好像是用尺子量着畫下的,多一分嫌累贅,少一分顯不足。

竟是完美到已經沒有了性別。

只可惜這些年在山中好山好水的養着,也不缺衣食,卻沒給這蒼白的小臉養出一絲血色來。

現下這蒼白的皮膚在月色下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層薄薄的霜露輕輕的敷在臉上,愈發顯得冷清,沒有一絲煙火氣息。

他回過頭走了幾步又喃喃自語了兩句,“感情我是安息香嗎,一碰到我你就睡着……”

月明星稀,師叔侄二人沒有再說話。

魏尋怕吵醒肖一,和那天一樣,在腳下運了兩分功力,穩穩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黑暗中還有一雙眼睛,默默的看着二人背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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