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暮之海
魏尋把肖一背回自己房中,放在榻上,褪去外衣,細細地掖好被角。
也不知是小時候凍壞了還是餓壞了補不回來,肖一這些年一直畏寒,即使三伏天也是全身冰涼,魏尋的床上就一直給他留着一床厚褥子。
待都忙完,魏尋便又急急地趕去了許清衍的房間。
臨行前許清衍吩咐過,此去無論結果如何,定要盡快回山與他當面複命。
這讓魏尋一路上都揣着些許不安,以往許清衍派他下山總是說事畢之後如何,或者成事之後如何,魏尋這幾年已經習慣了,自己在許清衍心目中該是沒有完不成的任務才對。
可今次師父的言辭閃爍,說不出的怪異。
“師父,徒兒回來了。”魏尋在許清衍門前輕扣房門,恭敬地等着許清衍吩咐。
“進來吧。”
推門進房,魏尋看見許清衍穿戴整齊,坐在桌邊,看樣子并沒有休息,一看便是在等着自己,而且似是等了許久,整張臉露着疲憊不堪。
魏尋恭敬行禮道:“路途遙遠,弟子不才,回來的晚了些,叫師父操心了。”
“一路也辛苦了。”許清衍擡手把桌上茶盞朝前推了推,“不暮海酷熱,給你晾了涼茶,先潤潤嗓子再答話吧。”
“多謝師父。”
魏尋剛進山門就想着去井邊弄口涼水潤潤喉了,被肖一一折騰竟是忘了,現下端起杯子一大杯涼茶頃刻間一飲而盡。
許清衍看着這個平時不管進食還是飲水都淺嘗則止,進退有據的徒弟,此刻捧着茶杯竟然露出一絲失禮的貪婪,心中意味難明。
“辟谷不食于你而言早已不是難事,怎的今天如此狼狽?”許清衍試探道:“可是在不暮海遇到了什麽難處?”
“徒兒失禮,教師父見笑了。”魏尋的臉上稍見窘迫,趕緊放下茶盞對許清衍又行了一禮,“這次路途雖遠些,事情卻也不難辦。本就是些不入流的水妖精怪,不知為何最近突然戾氣難平,出沒作祟,弟子收了它們便是。許是因為在山中清涼安逸慣了,甫一去那濕熱的地方不太适應,是弟子太過嬌慣,叫師父挂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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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卻也不難辦……收了它們便是……”
許清衍微不可聞的重複着魏尋的幾句話,默默起身向窗邊走去,眼中思慮甚重,魏尋在一旁看着竟也覺得在這炎炎夏日脊背發涼。
“尋兒,這些年你日益精進,這四季寒暑怕是早已對你無甚影響了吧。尋常炎熱豈會讓你失了分寸?”許清衍雖是問句,語氣中卻并沒有一絲詢問的氣息。
不暮海地處極南之地,終年晝長夜短,日炎灼灼,世人嘆其‘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故而得名。
這點常識魏尋還是有的,顯見許清衍話中另有他意。
也未待魏尋答話,許清衍沉思片刻便徑自說了下去,“你可知不暮海深處的酷熱,亦并非全然天成,而是另有別由。”
言已至此,魏尋便也不再躲閃,直言道:“師父可是說滅世冥鳳?”
許清衍似是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沉聲問道:“你且說說,你都知道些什麽?”
“算不上知道,徒兒也只是翻看山中古籍時看到了些遠古神話,加之最近幾年又時常下山游歷,道聽途說一些罷了。”
魏尋不疑有他,旋即将書中記載與坊間傳聞細細道來。
書中有載,那鳳凰本是上古神獸,為開辟三界的父神唯一血脈——天庭第一神将的坐騎,後因常年追随神将作戰,殺戮太重,戾氣難馴,最終被神将封印。
有傳神将已以仙身化牢籠,以魂魄結封印,鑄造了一處超脫三界之外,無人可涉足之地,因那鳳凰被囚于此,便得名“鳳囹圄”。
因鳳凰身攜無間業炎,鳳囹圄周邊燥熱非常,仙人百怪都難以接近。
民間百姓傳說,逢九州動亂,朝代更疊,那鳳凰便會短暫脫離桎梏,降臨人間,所到之處皆會燃起無間業炎,爆發戰争瘟疫,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故而得名,滅世冥鳳。
民間常有一俗語道:冥鳳低泣,禍事将起。
許清衍聞言亦不回身,只負手問道:“那你覺得個中分說,幾分真假?”
“古籍中的上古神話,弟子敬之重之,但這鳳囹圄既陷無間業炎之中,又超脫三界之外,便斷不是我等凡人可窺探一二的所在,弟子無法置評。”
魏尋雖隐隐覺得許清衍話中另有深意,卻仍只是恭謹對答。
“倒是這幾百年間,各方朝廷勤勉于內,江湖中亦有憫安衆人彈壓制衡,九州大地雖談不上什麽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卻也沒有再起過大的動亂,因而這冥鳳現世至多只能算個民間傳說,弟子不以為意。”
言及此處,許清衍突然轉頭問了句:“為何?”
魏尋愣了片刻,究竟還是猜不出許清衍個中深意,于是便只好繼續如實作答。
“民間傳說之事,就算不是空穴來風,無風起浪,也大多誇大其詞,實難取信于人。”
“若是朝廷貪腐,無所作為,江湖紛亂,動蕩疊起,普通百姓本就難以為繼。再加之遭逢天災,民怨四起豈非必然。屆時民不聊生,餓殍遍野,朝廷官府無力轉圜,仙門衆人獨善其身,豈非就是官逼民反。”
“戰火乍起,人們果腹尚且不能,又有誰還能顧得上餓死戰死的那些個死人?屍體堆積如山,瘟疫蔓延也是自然。”
言罷,魏尋對着許清衍的背影又是一揖,“弟子以為這不過是自古以來朝代更疊的規律,倒看不出其中有冥鳳現世的痕跡。”
許清衍回身走回案邊,繼續問道——
“那你又可知那不暮海深處,本就鮮有人踏足,就算偶爾有人誤闖,那些許個水妖精怪也尚算能與人和平共處,此番為何會突然平白添了戾氣,又為何要遣你千裏迢迢去收那幾個不入流的東西?”
魏尋颔首垂眸,“弟子愚鈍。”
“你何時愚鈍過?現下怕是心中已經有八/九分答案了罷。”許清衍再次拂袖轉身,語氣裏已是怒意畢現,“不暮盡處,三界之外,上古神獸的無間業炎,任他金身不滅也是難敵,又何況是你!”
魏尋仍是不解,“既如此,那鳳囹圄遺三界而獨立,不知千萬年有餘,百年間相安無事,為何會在最近出現異動?”
“百年間相安無事?尋兒我且問你——”許清衍轉身直直盯着魏尋,“你可知那憫憐上一次出現在問道大會之前,有多少年未曾在江湖露面了?”
“弟子只聽說是十多年了,彼時弟子年幼,還未上山修行,并不知道的十分清楚。”
“十六年了。抛開上一次問道大會的一瞥不算,憫憐上一次真的在江湖上有所動作正是十六年前的今天,且就是去做了你今天做的事情。在此之前,據為師所知,每十六年一次,此事一直都是憫憐親往。不暮海深處,戾氣極重,會侵染人心,阻滞靈氣,尋常修為,行至那處,便是連方向都難辨。是以一直都是憫憐親去清繳那些為戾氣所染的精怪,免他們借戾氣修行,成為不世的魔物。”
語罷,許清衍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徒兒,見魏尋臉上已失了往日的謙卑從容,眉頭深鎖,牙關緊閉,他深知這徒弟心思甚重,怕是已經想到什麽不該想的地方去了,便也不等他答話,徐徐道來。
“你現在心中可是在想,為師既知此行兇險,為何還要遣你前去?”
“師父……我……”
魏尋心知許清衍并不真心愛重自己,也與自己實難親近。但這麽多年的師徒情分和當年的再造之恩猶在,他亦不願相信眼前人真的會厭惡到要推自己去死,一時悲憤交加,口不能言,只得又跪在了許清衍腳下。
“這麽多年了,你也早已行了弱冠之禮,真真正正是個大人了,這膝蓋軟的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改得掉?”
許清衍長長一嘆,默默擡手示意魏尋起身,心中已下決斷,要在今晚一次性和魏尋把話說清。
“為師雖不與你親厚,卻也沒想過讓你去死。”
十六年之期将到,今年憫安派卻不似以往派憫憐前往不暮海,而是由憫衆發出拜帖,廣邀衆掌門至岱輿山商議此事,包括許清衍在內,只要派中有靈脈全通的弟子,皆在邀請之列。
那日許清衍匆匆趕到憫安派時,哪裏有什麽商議的餘地,幾乎是異口同聲,贊魏尋一句英雄出少年,便要推他出去擋災消業。
憫衆閉口不言,甚至都沒有解釋今次憫憐為何不往,許清衍也委實沒有辦法。
而究其原因,不過還是源于三年前的問道大會。
至魏尋上次在逐劍會上打開了周身靈脈與那憫生對了一掌,江湖餘威早已傳遍,這些年意欲拜入清罡派門下的的清貴弟子越來越多。
雖大多是沖着拜入魏尋門下而來,而魏尋也一直以年紀尚輕為由未曾應允;可民間百姓越來越多願意獻上供奉,依附于清罡派門下,求得庇佑,卻也是不争的事實。
“仙門百家,九州天下,一塊餅只有這麽大,你若分食得多了,便是動了旁人的利益。”許清衍斂了袍袖,正色望向魏尋,“可知為師為何一直要你‘克制守禮,隐忍自持’?這便是你那日接下憫衆一掌的餘毒,風頭太勁,必遭妒恨啊。”
沉吟片刻,許清衍接着道:“你六師兄的事,你可還記得?”
當年問道大會後不久,許清衍座下六弟子下山收妖。
本是一屆不入流的小妖,卻突生變故,幸而得魏尋與憫生拍馬趕到,方才保下了一條性命,卻也未能保住一身修為。
他六師兄靈脈盡斷,到現在仍是卧床不起。
“當時只道是師門不幸,你六師兄自己修為不足,運道不好,可你而今看來——”許清衍平了平語氣中的嘆惋才接着道:“雖無憑據,但焉知不是對你我的一重警告?那次之後為師便不敢再教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師兄單獨下山,這兩年,倒是辛苦了你。”
許清衍私以為步步退讓便能換來山門片刻安息,卻不曾想,不過兩年光景,他們的手,終是伸向了魏尋。
他今日等在此處,确不是為了等一個魏尋得死訊,因為不暮海那地方,憑魏尋得修為,本該根本就進不去!
他思慮了滿腹說辭,只等魏尋铩羽而歸,便領了他一道上岱輿山請罪。只盼着魏尋在不暮海上一番遭罪,能換來各門派妒意稍減,予清罡派以時日徐圖後事。
不暮海的秘密,諸派掌門皆心知肚明,怕是派內親厚得力的弟子也都知悉。
以魏尋今時今日的修為,雖當的起一句少年英才,卻也還不至于無人可望其項背,他不過靈脈全通,卻是金身未成。
放眼百家,修為高過他的确實不多,但也總還是有的。
“可今日,你竟把事情辦妥,全身而退。只輕飄飄的道一句‘不暮海濕熱,不太适應;幾個不入流的精怪,我收了他們便是。’”
許清衍搖頭慨嘆,心中一萬遍琢磨着魏尋剛才說話時輕聲的語氣,絕非作僞。
“尋兒啊,現下這仙門百家中,除了憫憐,還從未有人能從不暮海深處全身而退啊。此事傳出江湖,該當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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