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少年羞赧
許清衍一番肺腑之言砸的魏尋頭暈眼花,他心中清楚,師父說的沒錯,自己的确是金身未成,何止未成,最近兩年根本無暇靜修,差的還很遠。
可是行至海上,戾氣是比別處重了些,卻也當真未見異常。
魏尋心中無法分辨,畢竟師父沒有去過不暮海,可會是謹慎太過的師父小題大做?
可無論是什麽原因,有一點魏尋明白,既然世人皆以為那地方只有憫憐可以自由來回,那麽無論真假在世人眼裏都只能是真——
今日自己安然歸來,就定然掀起波瀾。
師徒二人長久無言。
魏尋難得一次失禮不答師父問話,許清衍知道,這便是魏尋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既聽進去了,心中必會有計較,便道:“你最近便閉關修煉去吧,就算讓你安然歸來的消息晚些傳出去,也好叫我們多些時日思考對策。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把。”
魏尋聞言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心酸,他擡眼看着眼中這個自己叫了十多年師父的人,眼下已是老态畢現。
這個男人這麽多年雖不與自己親近,嚴肅刻板有餘,和藹溫情不足,為人有膽小謹慎又胸無大志,個人修為無所成,門派發展也很是平平。
可偏偏這樣一個人,看着身無長處,卻又真真是拉了自己出深淵,傳了自己一身本事,沒什麽能耐現下也還多少想着要護着自己,不禁有些鼻酸,膝蓋又是一軟。
“師父,徒兒無用,累及師門。但願憑這無用之身,以性命護得師門周全!”
“哎……剛剛才說了你這毛病。果然啊,這麽些年,你就是聽不進為師的話……”許清衍合目擺手,動作看上去已極是疲累,“罷了罷了,為師也無意刁難于你,亦不過是……懷璧其罪……”
他複又長嘆一聲,“你今日操勞,天色已晚,斂了鈴聲退下吧。”
魏尋走出師父房間,心中煩亂,并未急着回房,就這樣在山中漫無目的的閑轉,也不知怎的,就剛好走到了剛才肖一睡着的井邊。
他突然憶起了自己和肖一這般年紀時的光景。
那時的自己內心空虛恐懼,求好心切,整日只知道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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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明裏暗裏不受同門待見,卻也只是孩童間的戲弄,當時總想日子過得再快些,能早日看到自己大成的那一天。
現下倒覺得那些日子也尚算無憂無慮,竟還有些懷念。
擡眼看了看這山中月色無邊,倒覺得恍惚間有些不認識這個住了十幾年的地方了,不由得心中悵然——
當真是離開的久了些啊,似乎有些不曾注意到的東西都變了。
思及此處,魏尋又想起了剛才背着肖一時的情景,那孩子的腿,垂下來已經搭到了自己的膝蓋,真的是長大了。
當年瘦弱的“小啞女”,竟已然長成了一名少年。
他苦笑呢喃:“真是離開的太久了,再有幾年,就該和我一般高了,怕是該背不動了。”
說罷定心提氣,腳下生風,快步向自己卧房掠去。
一進門,魏尋便聽到床榻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還以為是自己進門吵醒了淺眠的肖一,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吵醒你了?”
見無人應他,便輕步走到床邊。
只見肖一精致的臉上面露猙獰,擰着眉頭,唇縫緊抿,腦門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手指關節因為死死抓着床單而泛着青白,腿也不時有意無意的踢蹬幾下,想來剛才的窸窣聲想來就是這麽來的。
是噩夢嗎?魏尋心中暗道。
他隐隐察覺到有深重的戾氣磅礴而來,一時也不知是否應該喚醒眼前人,只得坐在床邊,用衣袖拭去肖一額頭上的博汗,輕輕的拍着肖一的胸口。
好像記憶中,當年自己的母親拍着自己的前胸後背哄自己入睡那般的輕柔。
他感覺心中猛地揪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不屑。
心中自嘲,魏尋啊魏尋,你剛才還跪在師父面前信誓旦旦要護師門周全,豈不知自己連個孩子都護不好。
這孩子戾氣這樣重,如此下去該怎麽好?
“別怕,七師叔在呢。”魏尋輕言,“之前是師叔疏忽了,師叔不好,跟你道歉。今後有師叔在一天,便護你一天周全。七師叔永遠擋在你前頭。”
略微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唔……你相信哥哥,好不好?”
床榻上的人明明是還睡着,但好像能聽到他說話一般,竟慢慢的解開了眉頭和手腳,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夜肖一睡得很沉,直到日光從腳頭爬上了他的臉,将他全身鋪了個滿,才被晃醒。
意識逐漸清明,卻也不願睜眼。
這麽多年肖一就算不做那個天降火雨的怪夢,也只是夢到自己被野狗追咬,在醉歡坊受虐,或是夢到自己斷腿的那一晚撕心裂肺的疼痛,卻不曾做過昨夜那樣的美夢。
夢裏有人輕輕的拍着他哄他入睡,雖然不曾感受過母親的懷抱,但他覺得夢裏那就是母親在哄着自己的孩兒入睡。
還有一個很好聽的聲音輕輕的說“你相信哥哥,好不好?”
肖一輕輕挑了下眼皮,看見窗邊的魏尋迎着晨光而立。
在那一束晨光中,細細的塵埃飄散在空氣裏,反着光,攏着那一具颀長挺拔的背影。
如今的魏尋逐漸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已是青年初成的模樣,挺拔偉岸,勁瘦有力。
肖一總是對着他的身影生出無限的仰慕與向往,想着自己哪一天才能同魏尋一樣,擁有男兒堅實的身軀和強悍的能力。
“今日為何沒有提前抱我出去?可是我最近長高了,哥哥抱不動了?”肖一懶懶地說,“現下已經日上三竿,我誤了早課,今日的責罰可有人代我做了?”
肖一嘴上說着耽誤了早課,身體卻沒什麽動作,只懶洋洋的擡起上身,拿了個軟枕墊後腰,靠着床背,舒服的把頭枕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魏尋聽到身後的聲音,輕颦淺笑,緩緩轉過身來看着被窩裏的人一向冷清的臉上難得露出慵懶的神情,昨夜那洶湧的戾氣竟沒留下一絲痕跡,倒像是他自己的一場幻覺。
“瞧着你昨夜睡得不香,便替你告了假。可要再睡會?”
肖一沒有答話,他不想說話也不想動,只覺現在這樣就很好。
眼前是熟悉的人,耳邊是柔軟的話。心态平和,神識清明,他就想這麽呆着。眼神和小時候一樣粘在魏尋身上,毫不回避。
肖一盯着魏尋的眼神永遠是這樣的坦然,從沒有一絲瑟縮與躲避。
好像對他來說盯着這個人看就和冷了要添衣,餓了要進食一樣,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再正常不過了。
魏尋被他盯得有些別捏,只好又轉過身去看向窗外,“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麽?”肖一不以為意,“知道你總是偷偷把我抱回來又提早送出去?”
“嗯……”魏尋一時語結。
“知道。早就知道了。”肖一倒是比魏尋坦然了許多,“有時候被抱回來時會醒,有時候被送出去時會醒,來回幾次,便大致明白了。”
“既不睡了便起來吧,賴床總也不是什麽好習慣。”魏尋被肖一的直白弄得有點尴尬,心裏想着趕緊轉換話題,“既我叫無音備好了早膳,你起來梳洗一番便能用了。”
說話間無音正好在門外扣門,想來是早膳已備好,魏尋便順勢應了。
無音是魏尋身邊唯一的侍女,比魏尋還要大上好幾歲,是個真正的啞女。
早年間魏尋下山辦事看到衆人圍在一個醫館門口,詢問下方知,醫館門口跪着的是一啞女,啞女求藥,卻無銀兩,大夫不允,這啞女便跪在門口不肯走。
他心善,幫這啞女付了藥錢轉身便欲離開,誰知這啞女竟是不依,跟着魏尋追出了好幾裏地去。
魏尋無奈,只得有回身又給了這啞女幾片金葉子,但這啞女接了錢銀不但不離開反倒跪下了。
兩人連比劃帶猜的好半天,他才弄明白,啞女父母早亡,只與一幼弟相依為命,幼弟病重,啞女卻身無長物,這才有了跪地求藥的一幕。
啞女沒什麽本事,怕養不活幼弟,見魏尋心善,便求他收留,當牛做馬只求一口飽飯養育幼弟成人。
魏尋心軟,但清罡派有規矩不收女修,便留了這啞女在身邊做了個侍女,取了個名字喚作無音,定期給她山下的弟弟送去些銀兩。
無音照顧魏尋日常衣食起居多年,平常諸如肖一白天被罰去後山砍柴來不及回來吃飯之類的情況,魏尋不便出面也都是叫無音偷偷去送些吃食。
因此她與肖一也尚算熟稔,這幾年也算是瞧着肖一長大的,是以現在肖一只着亵衣窩在床上,魏尋也沒想着要避諱什麽。
倒是床上的肖一吓了一跳,沒想到他這個平時溫文有禮的小師叔突然間這麽不知避忌,“哥哥!我還沒穿……你幹什麽呢!”
他一邊結結巴巴的叫喚着一邊胡亂拉起被子往裏面縮。
“是七、師、叔!哈哈……”魏尋剛才被肖一過分直接的話弄得有些許尴尬,這會居然不經意間報了這“一箭之仇”,竟笑得有些幸災樂禍的問道,“我的小肖一長大了,知道害臊啦!”
看着肖一白若瓷胎的臉上難得的泛起了點點微紅,他便也知道該收斂了,順勢說道:“行了,無音,你放下東西就先出去吧。”
看到無音退出房間關上房門,肖一如蒙大赦,趕緊從床上竄起來拿了衣服便胡亂往身上套,好像深怕剛才關門的人馬上又會回來似的。
待肖一梳洗妥當坐到桌前開始吃飯,魏尋也走到肖一身邊坐下。
“七師叔這兩天會去後山閉關,可能無暇看顧你,你……好生照顧自己。”他看着肖一剛才胡亂套得歪七扭八的衣領,一邊伸手整理一邊道:“你生辰前我出關,為你操辦束發之禮。”
肖一身體微微一滞,卻也并沒有擡頭,一邊埋頭吃着東西一邊道:“無妨,你去便是。反正你閉關晚上也是要溜出來看我的。你不閉關,白天也不敢來找我不是?無甚區別。”
“……”
魏尋被這一句噎得不輕,心下長嘆一聲,難怪這死孩子不長肉,合着全長心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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