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無所有(一)
魏尋的母親,叫卞星燦,這名字聽着不像個青樓名妓,甚至都不像個女孩。
卞星燦父母早亡,起初被兄嫂賣進青樓時不過七、八歲模樣;鸨娘也曾給她起過類似思思、依依那樣的名字。
直到後來遇到教她彈琴的先生。
那老先生是個窮秀才,早年讀過些書,也考過科舉,可太過醉心音律,最後到底還是什麽都給耽誤了。老來無妻無子,無産無田,只能靠教琴為生。
先生看見童年卞星燦的第一眼時就啧啧稱嘆,“這才是‘星漢燦爛,若出其中啊!’”
一連說了好幾遍,說的就是卞星燦那一雙眼。
他教了卞星燦一段時間,覺得這女孩既勤奮又聰明,天賦極高,當真是喜歡的不得了,便與那鸨娘說——
“你看看這城中的青樓裏,叫個思思、依依的沒一百也有八十,我看你這女兒将來是要在館子裏的花榜上摘頭名的料子,該起個好名兒。我給你想一個,保管讓人瞧一眼就記住咯,你看可好?”
鸨娘姓卞,沒什麽文化;但她覺得讀書人就是會說話,哄得她高興極了,這讀書人起的名兒也定然錯不了。
這老秀才當真沒有說錯,卞星燦的牌子挂出去的當晚就一曲動全城,沒倆月便摘了魁首。
成了那“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袅。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的詩中人。
而為那一笑豪擲千金的人中,便有魏尋的父親——魏庭安。
魏尋至今已經不太憶得起父親的樣貌了,因為他們父子見得極少。
但他今日能在民間被傳的“貌似潘安,郎豔獨絕”,除了一雙星眸和嘴角自然上挑的溫柔弧度承自卞星燦,其實他的高挑英俊大抵還是更像魏庭安。
當年正直盛年的魏庭安也曾經高大偉岸,豐神俊朗,腹有詩書,風流佻達;被這樣一個男子傾心追求,天下間又有幾個情窦初開的少女能不動心。
更何況是微賤如卞星燦這樣一生飄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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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星燦也曾有過寵極一時,日日得君相伴在側的日子,可那時魏尋還沒有出生。
他母親失寵也就是他出生前後的事。
這女人生孩子,總歸要在鬼門關裏走一遭。卞星燦大着肚子不便侍人的時候,魏庭安就來的漸少了,等她出了月子,魏庭安只來聽過幾次琴便不再出現。
老天到底沒再繼續眷顧卞星燦。
早年間她在青樓裏蹉跎了時光,生魏尋的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平安生下孩子已經很是不易;和很多女人一樣,難免腰肢不再,面色枯黃。
無非是以色侍人,色衰愛弛的尋常戲碼;但到底好過戲文裏面苦命妓子薄情郎的故事。
起碼魏庭安是給卞星燦贖了身的,還許了一處小院落腳。
魏尋稍微大一些以後開始跑出院子和弄堂裏的孩子玩在一處,也就是那時候他發現,別人都是有父親的,獨獨自己沒有。
他問母親:“阿娘,爹爹去哪了,為何不來看我們?”
卞星燦還是那麽溫柔,“尋兒可是想父親了?”
她把兒子抱坐在自己腿上,拍着背安慰,“是阿娘不好,沒有本事,留不住你父親。你父親以前很愛聽阿娘彈琴的,現在大概有人琴彈得比阿娘更好,你父親便去別處聽琴了。”
魏尋那時候年紀還太小,他讀不出母親眼神裏的落寞,但看得見那雙眼裏噙着的淚水,便也不敢再多問了。
這是魏尋從母親那裏學會的第一件事,得有本事,才能留住重要的人。
從那時候開始,魏尋就操着他還沒有長開的小肉手,跟母親學琴。那把七玄古琴,是當時小院裏最值錢的東西。
後來魏庭安越來越經常“忘記”給他們母子家用的時候,即便卞星燦遣散了奴仆,當掉了衣物,也從未動過那把琴的心思。
那是卞星燦當年還在青樓正當紅的時候,魏庭安贈予她的定情信物。
後來卞星燦去世,魏尋背着琴去大宅院投奔父親的時候,他的個頭還沒有立起來的古琴高。
朱門緩緩開啓,那個被他叫作父親,被母親叫作夫君的男人從一衆侍女小厮中走了出來。
這是他記事起第一次見父親,隔着朱門高檻和一衆下人,他沒看清魏庭安的臉,只依稀記得那是個高大筆挺的男人。
他父親沒有同他說話,甚至都沒有拿正眼瞧他,只略略掃了一眼便擡了擡手示意左右關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對着合攏的朱門吃力地把背上的琴解了下來,仔細的揭開上面裹着的綢布,席地而坐,将琴擺在膝頭,彈了那首他母親臨死前反複叮囑他一定要再給他父親奏一遍的曲子。
之後朱門重啓,有小厮把他領了進去。
那曲喚作《長相思》,調子是卞星燦親譜的。
那他是母親與父親定情的曲子。
後來魏尋進了宅院才知道,光是院子裏他就有七、八個兄弟姐妹,外頭還不知道有多少個像他這樣養在外宅的孩子。
怪不得他的父親當時走的那麽随意。
稚童的眉眼還來不及生出母親的顏色,他的父親根本沒認出他是誰;直到那首曲子,才喚起這個男人對母親些許的記憶。
但魏尋不恨父親,因為卞星燦總是對他說——
“孩子,不要怨你的父親,雖說人生來本該平等,但這個世道到底還是分貴賤。是阿娘不好,給你不了你一個好出身,這不是你父親的錯。雖然我們現在擁有的不多,但若沒有你的父親,我們從來一無所有。”
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溫柔的說道,“連你都是你父親予我的恩賜。我們只能感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這是魏尋從卞星燦那裏學到的第二件事。也是卞星燦烙進他生命靈魂裏的自卑。
一無所有,只能感恩。
如果說這前兩件事都是靠魏尋自己領悟來的,那這第三樣東西,卞星燦可算是手把手的教給了他。
卞星燦出生青樓,雖然談不上知書,卻很是識禮。
她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左右逢迎間進退得體,極會察言觀色,既不委身谄媚又能讨人歡喜。
這是她一個青樓女子的本事。
除了一身琴技和那把定情的古琴,她再沒什麽能留給兒子了。
她溫柔如舊,摟着兒子緩緩地說,“你去了大宅子要會讨你父親和他那些夫人、姨娘的歡喜,別人的施舍和恩賜你都須得銘記,別人不給的你便不能伸手去取。”
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無法久伴幼子,把這些東西當做在大宅門裏求生的本領急急的都教給了魏尋。
這也是魏尋後來甚至都不恨父親,卻永遠也不能原諒母親的原因。
他不能原諒卞星燦那樣匆忙的把一切教給他,絲毫不準備為自己多留一時半刻。
卞星燦生下魏尋時年紀本就不小了,難産又得不到夫君的垂憐,從出月子開始就一直是靠湯藥将養着。
從魏尋記事起,就整日看着他母親一碗碗的湯藥按時下肚,人卻還是日漸清瘦,連那一雙星眸裏的光華也一天天的黯淡下去。
終于在一天午夜被噩夢驚醒時,魏尋跑去了卞星燦的房間,他從門縫裏看見他的母親正與紅燭一道垂淚。
他吓得不敢進門。
原來卞星燦眸底的星光,都随着淚淌盡了。
之後他經常半夜偷偷跑去卞星燦的房間,也試過用笨拙的小手拭去卞星燦的眼淚。
卞星燦溫柔地把兒子攬在懷裏,輕吟着童謠哄他入眠。
這一切魏尋現在回頭看來都顯得那麽荒唐可笑。
他天真的想要給母親以安慰,可卞星燦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他。
他對卞星燦的百般依賴,千般敬愛,絲毫也比不上那個從未出現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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