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無所有(二)
後來魏庭安越來越少吩咐人送銀子來魏尋母子的小院。
許是他忘了,又許是府中夫人姨娘們從中作梗;反正卞星燦已經失寵,就算只是有丫鬟小厮擅作主張想要中飽私囊,也是不難的。
越來越拮據的日子裏,卞星燦終于遣退了仆婢。
水蔥似的指甲被齊齊的剪了去,那雙彈琴的玉手在爐竈和搓板間磨得粗粝,再也不能“腕白膚紅玉筍芽,調琴抽線露尖斜”。
也就是差不多那段時間,卞星燦的藥也慢慢停了下來。她只能靠着典當些之前留下的衣物首飾,甚至要幫左右鄰居縫補浣洗才能和兒子艱難度日。
沒有湯藥吊着卞星燦的精神,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而魏尋只能繼續看着母親白天忙活着不擅長的活計,吃的那麽少。
到了晚上又夜夜枯坐,淚都流盡了。
那樣單薄的身子就這樣生生地熬。
他一次次哭着求母親把那把古琴當掉貼補家用,換了銀子去請個大夫回來。
終于有一天,他印象裏全天下最溫柔的女人忽而忿然作色。
卞星燦的聲音虛弱又嚴厲,“若是有一天我看不見那把琴,那你在這個世界上便也不再擁有母親。”
終于,終于。一切都塵埃落定。
卞星燦的一片癡情留不住魏庭安,魏尋的孺慕之思也喚不回卞星燦。
後來魏尋越發覺得母親給他的所有愛和溫情都不過是一場騙局,為的就是這一刻的背叛與抛棄。
從未有過什麽真正的舐犢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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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星燦對他好,只因為他身上流着魏庭安的血。卞星燦為他起名一個“尋”字,是日日複夜夜、歲歲複年年都盼着能尋回她的夫君。
他恨母親,怨母親;沒辦法原諒這個女人絲毫不願意為了他愛惜自身,在他身邊多留片刻。
可星燦的眸子終于還是阖緊了,裏面那一汪好似能孕育出漫天繁星的燦爛随着她短暫又卑微的人生一同落幕。
魏尋就跪在床邊,他握着母親的手,拭着母親的淚;感覺着母親的溫度一點點溜走。
他握緊小手,卻什麽也抓不住。
他無數次在夢裏、在眼前又看見卞星燦離開時的臉,心中恨絕。
因為那張臉上分明沒有不舍,好似解脫。
其實從确定自己失去魏庭安的那一刻起,卞星燦就死了。
她應該也是愛着兒子的,至少魏尋是那樣的像魏庭安。
但她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像魏庭安的人,她需要的是她畢生癡戀的夫君。
這世上終究沒有誰,能撫平她永失摯愛的創痛。
她或許不是真的想離開兒子,可是活着于她這樣溫柔若水的女人而言,真的太痛了。
在她看來這種求而不得的戀慕之情是她一生唯一的奢求,原是她不配。
這種卑微流淌在卞星燦的骨血裏,讓她至死都不曾有過半分怨怼。
而這種卑微也順着臍帶流進了魏尋的身體裏。
不知道卞星燦在另一個世界能否看到,魏尋學足了她十成十的本事,鑒貌辨色,謙卑順服,可不管在那道朱門裏還是在後來的清罡派,都沒有能讨到旁人半分歡喜。
卞星燦卑微,不曾有過妒恨,所以不曾教過魏尋,嫉妒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麽可怕的東西。
當年魏庭安對卞星燦極盡寵愛,千方百計把她從青樓裏贖出來的時候,甚至動過帶她回大宅院的念頭,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魏庭安的正妻掐滅了。
魏庭安的生意裏,一半的人脈都掌握在他岳父的手中,他夫人不點頭,卞星燦到底沒能跨進那道高門檻。
但這不妨礙魏夫人還是恨毒了專寵的卞星燦,更見不得眉眼一天天與母親越發相似的魏尋。
一開始魏尋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日日小心翼翼的侍候着夫人和姨娘,像他母親說的那樣夾起尾巴做人,從來不敢有半點奢求,卻還是落不下半點好。
府裏的小厮把事情做漂亮了還有賞錢,可自己不管做什麽都沒人看見,若是被看見了,那基本上都是要挨打的時候。
他眼看着魏夫人和姨娘們整日在府裏争來奪去,他夾在中間只能做磨芯。
一天天陷入恐懼的夢魇裏。
那把七玄古琴因為他父親聽了兩次他撫的琴就不再來了以後,也被人收走了。
卞星燦給他的時間太短了,他的琴技還遠遠及不上當年名動四方的一代名妓。
他失去了一切。
那個他曾以為深愛自己的母親,殘缺卻也溫暖的家,還有母親唯一的遺物。
他不敢恨,也不敢求,只能躲在角落瑟縮發抖。
但是他仍然記得卞星燦的話,懷抱感恩,因為朱門開了,為了那曲《長相思》,父親賜給他第二個家。
可他發現父親最後的恩賜,他的第二個家,似乎也不想接納他。
那是他最後的東西,可就因為他是卞星燦的兒子,這個家就容不下他。
當時的魏尋不到幼學之年,他一邊跟所有的孩子一樣想要有個家,有個人疼愛自己的人,一邊又一遍遍的想起卞星燦的話,覺得自己不配。
他只能恨自己沒有好好練琴,不能留住母親最後的遺物,也沒本事讓父親多看自己哪怕一眼。
他找不到出路,直到遇到許清衍。
卞星燦教他的本事也并非全然無用,起碼他在那個男人眼中看到了魏庭安眼裏從沒有過的一絲憐憫和欣賞。
于是他決定跟仙人走,他渴望力量,不願一無所有,他再也不想面對失去母親和古琴,還有留不住父親眼神時的那種無能為力。
他不敢再奢求有人願意真心的陪着他,因為就算他的母親都做不到。
但起碼,因為他的力量或是讨好,留在他身邊別再丢下他就好。
後來魏尋上山以後,借着去後山砍柴的機會還專門帶回了一截木頭。
他自己做了一把古琴,卻一次也沒撫過。
他一面急着找回失去的東西,一面又無比的嫌棄着這把自己做出來的琴,覺得比當年母親的那把名琴難看太多了。
但他還是把琴留了下來,擺在案頭落了好厚的一層灰。
他能擁有的東西除了那串琥珀銀鈴,也就只有這把琴了。
直到他帶回了無音,無音日日都會把它清理的幹幹淨淨,可他還是沒有撫過。
無音見他從來也不撫琴,便詢問他是否要收起來,他想了想便答應了。
因為他的世界已經不像剛上山時那麽貧瘠,他除了琴又有了新的東西。
他有了一身的修為。
這把簡陋的琴只是為了證明他是會彈琴的,證明他身上有卞星燦留下的東西,證明他不是一無所有。
他現在不再需要這種幼稚的證明了。
雖然山上的人也不太喜歡他,可是他當年在大宅門裏已經将‘嫉妒’兩個字體會的深切,他并不介懷。
那有什麽關系?反正連他的母親也不真的喜歡他。
起碼他不會再像兒時失去母親時那樣無能,他已經有能力留住想要的東西。
就算不能因為愛而被人需要,就算這需要裏夾雜着畏懼。但起碼現在,沒人能再輕易的抛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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