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雨後晨曦
第二天肖一睜眼時,暴雨止息,晨光初現。
他看到魏尋居然趴在床邊睡着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瞧見魏尋睡着的樣子。
看起來那麽疲憊。
那張總是溫柔含笑的臉,側在薄薄的晨曦裏;嘴角上翹的弧度還在,笑意卻揉碎在微蹙的眉宇間,竟有些找不見了。
原來他也會累嗎?
肖一想。
原來他也會生氣,也會累。
那他會不會也有覺得冷,覺得害怕的時候呢?
肖一不知道。
但他第一次覺得魏尋像一個“人”,不再是清罡派百戰不殆的戰神,也不再是那個點亮自己世界的神祇。
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疲憊睡着的時候蹙着眉頭的樣子讓人那麽心疼。
是心疼。
他伸出手輕輕的拍着魏尋的背,笨拙地想要模仿魏尋安慰自己時的樣子。
卻又總覺得渺不足道。
這幾天魏尋是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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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有道不明的情愫,身邊有環伺着的虎狼,懷裏還揣着一個深怕護不住的人。
但他畢竟還是魏尋,身體裏有駭人的實力,腦中還有一根緊繃的神經——
此時肖一還在他身邊,一絲輕微的風動都足以讓他瞬間驚醒。
“我……吵醒你了嗎……”肖一看見魏尋睜眼,倉促地收回了手。
懊惱又自責。
“不會。我睡得很好。”魏尋挺直身子坐起來,嘴角揚得極是溫柔,“只是醒了,便不習慣像你一般地賴床。”
其實睡得不算好,他也就剛剛眯着了一小會,不過有人安慰的感覺真的很好。
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樣子更好。
但他只說對了一半。
肖一是很喜歡賴床,不過也僅僅是在魏尋的身旁,因為只有在這個人身邊他才能睡個安穩覺。
有人賴的不是床,而是守在床邊那個人。
就像今天這樣。
魏尋起床一番梳洗,然後吩咐無音準備早膳,現在已經換回最慣常的打扮。
寬袖錦袍,衣袂翩跹,潔白的絲履隐于淡藍的袍邊;白玉簪冠,半束半批,青絲攏于耳後,幾縷墜在胸前。
銀鈴脆響又重現在肖一耳畔。
這前後折騰了有大半個時辰,魏尋期間一直試着把肖一從床上叫起來,可肖一還是一直賴着不肯動彈,耷拉着他那雙狹長的丹鳳眼,一臉的懶散。
肖一太喜歡這個早晨了,想一輩子都這樣倒着,聽着魏尋溫柔的絮叨自己,看着魏尋在自個兒眼前轉。
真是好看啊……
他想。
此時,魏尋已經全部整理妥當,正拽着肖一的胳膊拉人起床,而肖一的手死人一樣搭在他肩上,由着他拉拽就是不肯挪窩。
肖一手腕子上那道青紫色的勒痕猶在,魏尋也不敢真的用勁,可架不住床上的人耍賴,他只能把手抄到肖一頸後,撈着對方的脖子想把人擡起來。
可肖一哪裏舍得起來,上身剛被魏尋擡離床榻,他雙臂就順勢環住了魏尋的脖子向後仰,硬是不讓人把自己從床上弄起來。
魏尋跌下來的幾根發絲就垂在肖一頰邊,現在他每一個動作都會牽動着發絲蹭得肖一鬓邊癢癢的。
肖一怕癢,微微嘶聲。
可魏尋卻以為這孩子為了跟自己較勁弄疼了受傷的手腕,吓得立刻松了全身的力道。
肖一哪知道他在想什麽,他環住魏尋脖頸的那雙手臂力道一點沒撤,險些把魏尋拉着整個人跌倒在自己身上……
還好魏尋反應快,手肘抵着床沿勉強撐住了身體,不然就肖一這個小身板非得被他砸出個好歹來。
但畢竟人的上臂只有那麽一點長,在兩人之間撐不出太寬敞的空間……
于是就這樣,他們以一種微妙又詭異的姿勢感覺到了彼此胸口的起伏。
也不知是心理作祟還是真的,兩人都覺得這起伏好像越來越快……
可是誰也沒動,許是都覺得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在這時候顯得刻意又做作。
仲夏的清晨被昨夜的暴雨滌蕩的透亮,絲毫也沒辦法掩飾空氣中的狎昵。
在這近得幾乎交換鼻息的距離中,肖一又想起了在醉歡坊的日子。
他在那裏對男女情/事了解了個透,也在那裏聽過分桃斷袖的戲文話本;環境催促着他過早的接觸了那些不該接觸的東西,也讓他完成了從懵懂稚童到性別認知的成長。
他越是清楚就越是痛恨自己以男兒之身雌伏人下。
眼下這樣的姿勢分明應該讓他惡心厭惡至極,但自己卻一點也感受不到當初的恥辱了。
只覺得這感覺怪極了,好像魏尋幾青絲不止劃過他的鬓邊,哪兒哪兒都怪癢的。
而此刻魏尋的心裏恐怕比肖一還要百轉千回。
他努力從他所有看過的書和經歷過的事中尋找着一種感情,可以讓兩個毫無血緣關系的男人之間産生一種聯系,是可以介于龍陽之好、斷袖之癖和兄弟大義、同門之誼之間的親密關系。
他倒不像肖一對于雌伏人下這件事那麽的介意,畢竟現在躺在下面的人又不是他……
仙門之中對男風之事本就開放,他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此刻覺得若是某一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正如像江風掣所言那樣是個斷袖也沒什麽關系。
只是他覺得肖一還是那個縮在他懷裏,瘦弱安靜得跟個貓崽兒似的孩子。
雖然自己只比他大了七歲,抛開師門關系倒談不上什麽長輩,但他哄着肖一的樣子大抵都是學着當年卞星燦如何哄着自己,他平日裏柔聲溫言和肖一說的話大多也都是哄孩子的語氣。
他心裏的肖一再怎麽與衆不同,自己也不能對一個孩子生出旖念吧!
太禽獸了……
少年十五解總角,束發而就大學。
不查間已是情窦漸開的好年紀。
好在叩門聲為這滿室的倚惑收了場。
而這時魏尋卻突然露了笑,他身體沒動,只問:“你還不起來嗎?無音送早膳來了,我可是要叫她進來咯——”
肖一只還是穿了那一層亵衣,他想起自己上次也是這個樣子賴在床上,不曾想魏尋會突然叫送早膳的無音進來了房間,弄得自己狼狽極了……
該死!
他想。
就知道魏尋上次一定是故意的!
可是他不敢動啊……
他現在整個人被魏尋圈在身下,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了,随便動一下都會觸碰到對方的身體……
魏尋似是把他看穿,挑了挑眉笑得更開了,“現在肯起來了嗎?”
哪裏還敢說不!
抿着薄唇,緋了雙頰,肖一失語,只得點頭如搗蒜。
這邊魏尋剛一起身,肖一就趕緊抓起魏尋給他準備好的那身幹淨的淺碧色內門弟子服往身上套,而那邊魏尋卻不緊不慢地對門外說道:“早膳放在院裏的石臺上罷,雨後空氣好,我們在外面吃。”
說罷還不忘回過頭對着狼狽的肖一露出一絲狡黠的壞笑,“別急,慢慢穿——”
都是故意的!
肖一被他氣得一面套着衣服一面撓頭心裏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這人平時明明一副皎皎如月、溫潤如玉的正經模樣,怎麽壞笑起來卻也還是那麽……
好!看!
穿着錦袍時的溫柔模樣,換上勁裝時的淩厲模樣,還有生氣的模樣,疲憊的模樣,使壞的模樣。
魏尋在肖一的依賴裏一層層撕掉卞星燦留給他的僞裝,一道道卸下許清衍束縛他的枷鎖,有須臾的時間遺忘掉骨血裏的自卑,慢慢開始在肖一面前做回一個有情緒,有欲望的普通人。
一個真實的自己。
肖一卻不懂那麽多,他只覺得魏尋的每一個模樣自己都愛看。
薛成訾修為平平,卻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溜進清罡派,這事給魏尋提了個醒。
他知道許清衍已經沒有力量與結界相互呼應,護山屏障已然形同虛設;是以昨晚哄肖一睡下後,他就把結界鏈接引到了自己身上。
這樣既可以護住結界,也方便探查山中諸事。
此刻他坐在院中石臺邊,看着樹影斑駁下的少年鼓着腮幫子吃得正歡,活像一只餓極了的犬。
對肖一來說,一疊精致的小點就遠遠不如一只冒着熱氣的肉包,挑着刺吃魚甚至都還不如給他個涼饅頭。
過過那樣的苦日子,他本身并不挑吃食,只是他覺得吃的東西就得要實在——
能以最快的速度塞進嘴裏才不會被誰搶了去;落進肚子裏要能管飽,還能抗餓,就是最好的吃食。
就算是魏尋也不常聽到肖一提及進山前的事情,就算偶爾說起,那人也是淡淡的三兩句;但單看肖一這吃飯的模樣、愛好的食物,憑魏尋的心思怎麽也能猜出幾分——
這孩子活的苦。
魏尋看着肖一的吃相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把面前吹涼的湯碗遞到肖一跟前,“慢點,仔細再噎着了。趕緊喝口湯順順。”
肖一嘴裏嚼着東西,沒空答話,但他聞着味了,便狹眸微擡盯着魏尋。
“知道你不吃魚。”少年披發未束,被晨風撫的幾根發絲都飄進了嘴裏,魏尋伸手幫忙拈了去,“湯裏的魚肉我都挑了,就是碗清湯,肯定沒刺。你看你瘦的,這個年紀不好好補補日後該不長個兒了。”
魏尋的身量本就比尋常人高出不少,饒是肖一這兩年也算竄個點個頭,卻還是只到魏尋胸口。
他心裏一直都介意這事,魏尋也明白着呢。
果然,少年聽見“不長個”,趕緊把碗抱起來,一口氣喝了個幹淨。
這是一個難得舒朗惬意的清晨。
奈何世道人心總複雜過萬變的風雲,雨過之後未必天晴。
魏尋看着肖一的樣子,覺得好氣又好笑;但那抹無奈又溫柔的笑意卻很快便斂進了嘴角裏。
肖一放下空碗直直地盯着魏尋,好像想從對方的臉上找回剛剛消失的東西。
哪怕再多等片刻,讓我陪他完完整整地吃一頓飯也不行嗎?
魏尋蹙眉想着,卻是已然起身。
他也不想打擾了這樣一個寧谧的清晨,但總有人不願意遺他多半刻安穩。
作者有話要說:少年十五解總角,束發而就大學。化用自《大戴禮記·保傅》原文: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蓺焉,履大節焉。
明天不能确定是不是有更,因為就要巨大轉折了,壓迫越深,反抗越狠,但還需要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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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