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凜冬永夜
“那你是誰?為什麽能進來?”肖一眼中恨意未減,顯然并不相信顧爻的話。
“我名喚顧爻。”顧爻想了想,也不知如何向肖一證明,只得退後兩步,在手中凝出一把變了形的佩劍。
“這是……”肖一定睛一看,登時就從床上坐了起來,赤着腳一步便跨到了顧爻身前。
他接過劍仔細地瞧。
劍身雖扭曲變形,但劍柄上的花飾紋樣依稀可辨,這劍他再熟悉不過了——魏尋從不離身的佩劍!
“他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嗎!為什麽回來的只有你和劍!”肖一捧着劍,盯着顧爻,眼中赤芒驚現,幾乎聲嘶力竭,“他人呢!人呢!!!”
顧爻拿出在不暮海上拾回的殘劍本是想拉近與肖一的關系,叫對方稍稍放下戒心,卻不曾想适得其反。
但他眼下已經顧不得這麽許多了,因為肖一跨出的那一步,他聽見了銀鈴的聲響。
“琥珀冥鈴?”他急迫地問道,“是魏尋離開前留給你的?”
“你怎麽知道……你管這串鏈子叫什麽?”肖一很是疑惑,他回想起自己和魏尋幾次見到憫憐的畫面,每一次魏尋都是斂去了鈴铛聲響的,憫憐當是不會發現。
“琥珀冥鈴,是那串鏈子的名字。”顧爻上前一步誠懇地看着着面前的少年,“當年魏尋剛出生的時候,是我給他的。他應該同你說是一位雲游修士所贈,對不對?你現在能相信我不是憫憐了嗎?”
肖一根本不在乎這些,他急切地抓住顧爻的衣襟,好像抓住自己最後的希望,“那他的劍為什麽在你這?他人呢?!”
“他,沒事的……”顧爻想了想,覺得自己這話說的不準确,卻又不知該如何言明,“你和我走,許清衍護不住你。”
“我不要。”肖一松了手,抱着劍頹然的倒回床邊,手指輕輕地摩挲着懷裏的殘劍,他蒼白的皮膚襯得眼下的烏青格外明顯,“只要哥哥還活着,就會回來找我,他答應過我的。我也答應過他要在這裏等他回來,我哪也不去。”
“憫憐拜見師伯。”
憫憐依舊形容不改,語氣不變,跨進房間便恭恭敬敬向顧爻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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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聲音讓肖一瞬間挺直腰背,他擡眼便看見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二人均作書生裝扮,手握折扇,只是顧爻的那一柄沒有垂墜子。憫憐的拜禮裏仍含着他那份神聖的不可侵犯,倒是顧爻看着卻有幾分書生的落拓之感。
這場景是真的教肖一看不懂了。
他以前也有很多時候看不懂或者懶得看,但那時候總還有魏尋在,他看不懂的自有魏尋擔待;他懶得看的就可以不用再看。
可現在不一樣;魏尋不在,他看不懂的再也沒有人領着他了。
而且他也不能懶得看——
因為房中這二人算得上這世界上最有可能知曉魏尋下落的人了。
肖一抱着劍,赤着腳,顫顫巍巍地走向憫憐,明明就那麽兩步,卻總覺得好像特別遠。
顧爻見狀伸手阻攔,肖一自然是越不過去的,他看看顧爻又看看憫憐,低頭垂眸直接跪倒在了兩人面前。
“我不知道你們誰是誰,我也不知道我身上有什麽東西,但如果你們想要,大可全都拿去。”
肖一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像是怕人聽不懂;他語氣平靜,聲線卻喑啞微顫。
“能不能求求你們,把我哥哥還給我?”
顧爻嘆息一聲,面似痛苦地阖上眼,不知道是懶得見憫憐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還是不忍見肖一平靜精致的眉眼。
憫憐還是保持着剛才行禮的姿态,他沒有得顧爻回話,躬身低頭沒有擡臉,只淡淡地說——
“魏尋,死了。”
魏尋死了?
魏尋死了!
肖一跪在地上,殘劍橫就在他的膝頭。
他沒有哭也沒有鬧,只覺得房間在變暗,人影在退遠。
他擡起右手活動了下麻木的手指,按在左邊胸口的地方。
那裏疼。
怎麽這麽疼。
可是傷口呢?胸前的窟窿呢?
沒有傷,沒有血。
可是疼。
他眼神既是疑惑又是不解,像是懷疑魏尋的死訊,又像是不懂疼痛的由來。
他用力的抓着心口的地方,像是要揪出內裏作祟的妖怪,指甲隔着夏日的薄衫嵌進皮肉裏,好像要把那處生生抓出一個窟窿來才算完。
這麽疼,不是應該要哭的嗎?
肖一記憶裏,自己從來沒有哭過。
他爹死的時候,隔壁比他大四歲的孩子都吓哭了;他親手摸到過那眼淚。
是熱的。
火熄了,光滅了。
比疼痛晚到一步的是砭骨的寒意。
他不明白,伏夏未盡,為什麽會這麽冷。
到最後連自己的眼淚都不願意暖暖我自己嗎?
肖一低嗳的喚着心裏的名字。
“哥哥,我冷。”
“哥哥,我腿疼。”
你回來呀!魏尋,你回來。
呵。又騙我一次。
果然事不過三,你連回來騙我第四次都不願意嗎?
求求你回來再騙我一次好不好……
刺痛的感覺伴随着蝕骨的寒意在激烈的情緒裏被打磨得細密而綿長,肖一終于松開手揉了揉緊皺的眉頭,好像是在勸慰自己——
你要好好習慣啊,以後這感覺便要生生世世伴着你了。
紅塵本是無間,有他才化人間。
但那人終是不在了。
他的世界永夜已至,凜冬常臨。
“胡言!”
是顧爻的厲斥打破了眼前的僵局,他伸手想拽起地上的少年,卻發現那人已經癱軟成泥。
他用了大力,骨節“咯吱”作響,地上的人卻沒動地方。
觸到肖一的胳膊時他才發現,這少年似乎比看上去更加瘦弱寒涼,他甚至懷疑自己這唐突的一下直接卸掉了肖一的小臂。
“師伯息怒。”憫憐終于收起拜禮,直身而立,他嘴裏喚着顧爻,眼睛卻睨着肖一,“魏尋是死是活,你我都大可以帶這孩子去鳳囹圄走上一圈。晚輩豈敢妄言。”
要讨厭自己的臉對別人來說可能很別扭,但對顧爻來講卻是輕車熟路。
他為人為神幾千年,從來都不喜歡自己身上的任何一處地方。
一如現在他讨厭憫憐。
“去鳳囹圄走上一圈,順便幫你們把冥鳳放出來,是嗎?”顧爻擡眸,從來和善的眼神裏怒意畢現。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師弟存的什麽心思,”他手中折扇挽花遞出,直指憫憐的喉間,“你今天若敢動這孩子,我便教你再死一次!”
“晚輩不敢。”憫憐稍稍後撤一步,避開顧爻手中的扇子再次躬身行禮,“不敢勞師伯奔波,恰好晚輩在鳳囹圄留下了些許靈氣,在此處先給這孩子看看也是無妨。”
顧爻聞言大驚,他迅速收回折扇,連忙回頭看了眼癱軟在地,目露呆滞的肖一。
見肖一無礙,他又擡眸盯着眼前的憫憐,如臨大敵。
憫憐說的話,沒有人能懂,只有顧爻自己明白。
方才憫憐話中提到的術法是為“靈氣造影”,大意是将自身靈氣留在某處,如此不管這靈氣的主人行至天涯海角,都可以随時窺探靈氣留駐之地的景象。
與之前阿赤提到過的“聽風問雨”一樣,這術法任你靈力再是強大的凡人也是用不得的。
這本就是仙法。
顧爻死死地盯住憫憐指尖捏着的把桃絲竹折扇上石青色的扇墜。
“想來師伯還是信不過晚輩。”接着顧爻嫌惡又質疑的眼神,憫憐不愠不怒,仍舊含笑,“憫憐學藝不精,這便獻醜了。”
他十指輕撚,折扇大開,石青色的扇墜忽然光芒大盛,一道盛大赤紅的光幕瞬間鋪滿魏尋不算太寬敞的卧房。
連顧爻都一時間不能适應地擡袖,略略遮擋了眼前過分刺眼的光芒。
只有仍然癱軟在地的肖一不為所動,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光幕裏模糊的光影逐漸清晰——
不暮之海深處不為人見的火海旋渦慢慢出現在名不見經傳的清罡派內一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卧房裏。
鳳囹圄的全貌逐一呈現,旋渦中心處的圖景開始被一點點地展開放大,肖一甚至覺得自己能感受到撲面襲來的滾滾熱浪正灼燒着他的裸露在外的皮膚。
畫面被不斷拉大,終于出現了那個他無比熟悉的身影。
他情不自禁地輕喚:“哥哥……”
光幕裏的魏尋被一柄光劍貫穿左側肩胛,死死地釘在了旋渦的最中心,他身前身後似乎都有躍動的符文時隐時現,緊緊束縛着他的身軀。
“哥哥……”肖一又喚了一聲。
他匍匐在地,幾乎是半跪半爬地朝光幕行去。
魏尋沒有死,一定沒有的。
肖一告訴自己。
光幕中的人雖然唇邊溢着點點血跡,可是嘴角上揚的弧度裏依舊是他最熟悉的溫柔。
如果魏尋知道會永遠離開自己,他不可能帶着笑走的,他一定也會和我一樣難過。
肖一深信。
他終于來到了光幕前,學着魏尋的模樣,溫柔地擡起手,像是要幫魏尋拭去唇角的血跡……
但就在他的手即将要觸碰到魏尋的那一剎那,光幕忽而碎裂!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卷 大概還剩一到兩章的內容,不要走開,哥哥就要上線了!
明晚9點,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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