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焚天滅世

顧爻折扇出手直指憫憐,光幕随即裂成碎屑。

肖一茫然地擡頭,覺得此刻房間的塵埃中似乎飄散着漫天的碎星。

那漫天的碎星,曾今都在魏尋一個人的睛裏。

他阖眸,靜靜地感受着魏尋似乎還擁着自己。

他阖眸,此間的一切畫面,都與魏尋有關。

魏尋矮身半蹲溫柔地責備:“偷東西可不是好習慣。”——那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說話時平視着他的眼睛。

魏尋把他抗在肩頭,擡眸笑着對他說:“肖一,來歲順遂啊,快高長大!”——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除夕。

魏尋勾着腰拍了拍自己的後背,他便兩步蹿到魏尋的背上。

魏尋把一碗吹涼的魚湯遞到他的面前,還順便撚去他不小心含進嘴裏的半截頭發。

魏尋把他擁在懷裏同他說:“我帶你到笠澤安家。”

魏尋擋在他的身前,肩背不住地觳觫而栗卻不肯倒下。

……

有太多太多的回憶沒有順序,山呼海嘯般地朝肖一襲來。

他覺得喉間泛起一股鹹腥的鐵鏽氣。

“不想去找他嗎?就算是屍首,也該去尋回來才是罷?”

“他為什麽走?他為什麽一次次将你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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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恨嗎?”

“他已經死了,你真的不想為他做點什麽嗎?”

“他對你那麽好,你還有沒有心?”

……

肖一似乎看不見已經退出屋外纏鬥在一處的憫憐與顧爻,眼前全是和魏尋過往相處的畫面,耳中全是憫憐遞來的微微浸着寒意的質問。

一時間,醉歡坊內的陳年噩夢,江風掣與焦矜甥舅倆的無恥構陷;許清衍冷漠不言的疏遠嘴臉,還有前兩日殿前的莫須有诘問與苛責……

一切的一切又重重疊疊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屋外的憫憐在與顧爻的幾番過招間早已落了下風,他在滿院紊亂的氣流間節節敗退,終于等來了少年洞徹天地的一聲嘶吼。

緊接着是一聲刺耳的尖唳,逐漸蓋過少年的聲音。

風雲既變的長空,終于赤紅印天。

火之羽翼大展,遮天蔽日;翎羽九條披散,橫跨千萬裏有餘。

冥鳳終于現世。

顧爻瞧着天空中已經若隐若現的鳳凰的投影,終于不再克制,手中折扇遞出殺招,直取憫憐命門。

憫憐禦氣而起,幾番折騰才勉強躲過這致命的一擊。他手中折扇已是毀去大半,石青色的扇墜萎靡地低垂着,完全褪去了光華。

“師伯好本領,晚輩自愧不如。”他看着耳邊被顧爻靈氣削斷的一縷鬓發緩緩落下,堪堪維持住身形,對着顧爻遙遙一禮,“不過若我是師伯,現下最關心的當是鳳囹圄的封印和裏面或許一息尚存的淨魂。”

封印!

顧爻心中一驚,他被剛才突如其來的變故阻滞了思緒,一時間竟忘了區分事情的主次。

冥鳳已然現世,房中的六煞星之子他早已奈何不得,眼下最關鍵的便是查看如何補救鳳囹圄的封印缺口,早些将冥鳳送回封印中,才能免去這一場天地浩劫。

最好還能一并帶回淨魂。

他不安地看向屋內,想再看一眼那名可憐的少年,卻是什麽都沒有瞧見。

然而事到如今已不容得他左右思忖、踟蹰不前。

他只得扔下凜青山上的一切,招來那一柄橫在憫憐身前的折扇,足尖輕踏朝不暮海深處奔去。

憫憐見顧爻離去,也立刻收起手中已然殘破不堪的折扇,再也不見往日裏的淡定從容,他倉皇禦氣,踏着那柄搖搖欲墜的折扇,朝着岱輿山的方向逃走。

肖一緩緩步出房門之時,早已不見院內二人的蹤影。

小院裏只留下不知是被之前一場驚天的搏鬥擾亂還是被冥鳳現世的戾氣撥亂的一院子紛亂的氣流。

氣息流竄,翻飛着他的衣角。

他身上穿的還是魏尋離開前特意着無音為他備下的那一身淺碧色內門弟子服,然而那宛若流水的清雅顏色卻被上古神獸的無間業炎鍍上了赤金,曾今那雙清冷的丹鳳眼也早已浸滿了赤紅的恨意。

紊亂的氣流拂開他耳邊的鬓發,眼角那一顆細小的淚痣像是眸中凝出的鮮血。

天空中鳳凰的身形逐漸清晰,遮天蔽日的身軀膨脹到極致後卻漸漸地縮小,終于仿似化為一柄紅光利刃,沒入了肖一瘦弱的身軀。

他被這股駭人的沖擊力淩空擊飛,直到撞在數丈外的院牆上,一口鮮血灑地,瞬間失去了知覺。

片刻後再度醒來的肖一已經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異樣。

他之前好壞也打通過一條靈脈,知曉靈氣運行過經脈的感受;現下他能感覺到自己周身的靈脈明明仍是尚未打通,卻有一股強悍的氣息游走全身。

而這股氣息與他之前自己的靈氣和魏尋曾今探入他神識的靈氣都不一樣。

這股氣息似乎在霸道地指引着他不斷地回憶起之前種種過往裏最是不堪的畫面,他拼命地想要抓住和魏尋之間也曾經溫馨的過往,但所有的溫暖在這股詭異的氣息裏都近乎分崩離析。

他每多一分怨恨,那股氣息便更強勁一分,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憤怒和怨恨。

是恨的。

不是嗎?

為什麽不恨!

他的童年少時總是赤足走在荊棘裏。

剛離家流浪的第一個夏天,他躲在一棵老槐樹下避雨;還不到七歲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雷雨天的樹下有多危險,困倦疲累的小肖一就這麽靠着樹幹睡着了,于是便被天雷劈斷的粗枝砸折了小腿。

幸而遇到一位赤腳游醫把他背到了附近的破廟治傷,那是肖一的記憶裏第一次有人背起自己。

可他一覺醒來後,那大夫卻消失不見了蹤影。

他跛着腿又在街上流浪了小半年,羨慕着街上三五成群作伴游戲的孩子;他有時也會遠遠地看着那些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捧着糖葫蘆或者剛到手的小面人兒。

那天他又遠遠地看着一群小男孩趴在地上拍畫片,他不敢上前,因為別人都嫌他髒。

不遠處廊下坐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一瘸一拐的朝他走過來。

“你也是因為腿瘸所以他們不帶你玩麽?”小胖子一雙小眼睛被臉上的肉擠成一條小縫,他盯着小肖一的殘腿,卻并沒有惡意,“我家裏也有好多畫片,可是他們都不和我玩,你明天也來這,我帶出來和你玩啊!”

小胖子走時給小肖一留下了半塊饴糖,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知道甜的滋味。

第二天,第三天,第十天……他不記得自己回去過那裏多少次,卻再也沒有等到那個跛腳的小胖子。

直到那個燥熱的仲夏夜,他遇到了他的神明。

他在魏尋的懷裏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溫暖和安寧;那年除夕,又是在魏尋的肩頭第一次瞧清了這世界的絢爛。

在之後的歲月裏,是魏尋的身軀一直擋在他的身前。

魏尋背對着他的時候是挺直的脊梁,撐起他頭頂的那片天;正對着他的時候是溫柔的笑臉,融化了他周身經年的積雪……

可是留不住啊!

無論是好心的赤腳游醫,還是熱情的跛腿小胖子,甚至是賜予他名字和一切的神祗。

終究,都是留不住的。

為什麽?

肖一問自己,還是那日大殿之上他問魏尋的那一句。

為什麽還要壓抑心底的憤怒?

難道不該恨嗎?

那些逼死魏尋的人,難道不該死嗎?

恨意一旦決堤,天空終于降下了漫天的火雨。

那是肖一經年的夢魇,終于在魏尋離開後的這一刻拉開序幕。

肖一仿佛再回到了十五歲生辰的那個夏夜,靈魂再度離體。他微微禦氣便輕而易舉地浮上半空,冷眼旁觀着周遭的一切。

他冷漠地看着凜青山上那些或推波助瀾或冷漠旁觀的嘴臉全部都陷入他夢裏的那一片煉獄火海。

他們或掙紮,或求饒;他們絕望地下跪,最後一次祈求上蒼的憐憫……

他們匍匐在地。

他們微如蝼蟻。

那些源于自私的猜疑與妒忌,都被這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無間業炎焚世,大抵就是為了焚盡這世間的罪業。

也和刺傷焦矜的那晚一樣,肖一除了憤怒,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意。

他突然又想起之前和魏尋說過的一句話——“天降火雨的時候,我身邊的人都死了,一個也沒留下。”

都死了……

都死了?

肖一眸色一凜。

沒有死,那天在大殿之上逼走魏尋的人,有太多都還好好地活着!

他清晰地記得當天大殿上那張谄媚的嘴臉——

薛成訾還沒有死。

薛成訾該死。

他足尖輕點,輕盈落地,朝魏尋的卧房邊走去。

他想要拾回魏尋的殘劍。

薛成訾甚至都不配死在這焚天滅世的耀眼火雨裏,他就應該做魏尋劍下的亡魂——

生生世世不入輪回,向魏尋忏悔。

肖一遠遠地看見魏尋的那柄殘劍正躺在卧房的門口,他輕輕的擡手,那劍便緩緩地朝他飛來。

在他伸手握住劍柄的那一刻,同時有一雙手握住了他的腳踝。

作者有話要說:本卷最終章将在周二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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