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笠澤之約

那只手碰響了肖一腳踝上的鈴铛,這聲音在這一刻好像海面上的一輪巨浪,拍亂了他之前所有的思緒。

他厭惡有人碰到自己,更厭惡有人亵渎了魏尋留下的東西。

他嫌惡地蹙眉,微微低頭,手中冰冷的殘劍正要出手,卻在看清地上趴着的女人時突然滞住了身形,“無音?”

無音是個修為全無的凡人,即便沒有被這漫天的火雨所傷,也在這深重磅礴的戾氣裏直不起身,她扒着肖一的小腿緩緩地擡頭,淚水已經沾濕了她的前襟。

發現肖一認出自己後,她用手指在泥地上急切地寫下——

“肖公子,住手吧。尋公子若看見你現在的樣子,他會很難過的。”

“肖一,你看看哥哥好不好?”

“求你……”

“不可以!肖一,不可以……你看着我!你回來……”

肖一感覺方才劇烈的疼痛從心口一路蹿上了自己的腦袋。

他好像聽見魏尋在央求自己。

握着殘劍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他緩緩蹲下身子,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無音費力地直起上身,她瞧着肖一,眼神裏盡是憐憫與痛心。

她輕輕拉過肖一的一只手,在對方的手心裏寫道——

“他們都不是好人,但并非每一個都該死。”

“就算你想為尋公子報仇,也當要走在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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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手吧,肖公子,趁一切還來得及。”

“尋公子是這天下最好的人,他不會願意看到現在的你要為了他毀掉一切,更不願意看到你會為了他,毀了你自己。”

肖一痛苦地收回被無音拉着的手,無助地撕拽着自己的頭發。

他感到無邊的恐懼正包圍着自己。

魏尋,如果魏尋還在,會想要看到一個怎樣的自己。

他想起上一次他陷在恐懼之中時的情景,那日大殿之上,是魏尋将他緊緊地攬在懷裏,對他說:“肖一不害怕,哥哥在呢……我在的。”

可是不在了啊!

魏尋不在了。

“啊——”

少年的嘶吼第二次撕裂長空,早已經喑啞破碎。

肖一再一次起身舉起殘劍,眼中的仇恨已幾近癫狂。

魏尋不在了。

于是肖一也死了。

他明明知道眼前的無音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辜的人,卻無法控制體內強悍磅礴的恨意,想要毀掉這世界上所有仍活着的一切。

靈魂與身軀在仇恨和體內詭異又霸道的氣息裏激烈地博弈。

他感覺自己就快要被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無音看着眼前的少年已經狀若瘋癫,目眦欲裂。

她看着肖一的瞳仁裏已經滲出了鮮血。

只有她,看見了肖一全部的痛苦與掙紮。

于是她又拽了拽肖一腳踝上的那串鈴铛,吸引着肖一的注意——

“希望你,永遠都是尋公子喜歡的樣子。”

無音認真地在地上寫下一字一句,指尖已經被粗粝的泥沙磨破,滲出了點點血跡,那鮮血染紅了最後的那幾個字——

尋公子喜歡的樣子。

刻進了肖一的心裏。

她不忍再看見肖一痛苦掙紮的神情,垂首寫下最後一句——

“肖公子,無音不願教你為難。”

書罷,她伸手握住肖一手中殘劍的劍鋒,一把捅進了自己的心窩裏。

顧爻匆匆趕到鳳囹圄之時,只來得及看到裂了紋的封印。

冥鳳既已現世,他以為自己起碼來得及救走魏尋,卻不曾想空空如也的鳳囹圄中,冥鳳與魏尋皆不見蹤影。

而當他再次返回凜青山,也無法在屍山火海中找到憫憐和肖一。

無間業炎非是人間凡火,它遇風不滅,遇水不熄,定要燃盡七七四十九天方能散去。

毫無修為的凡人無法承受它深重磅礴的戾氣,而就算是修為極高的仙門中人只要沾染上分毫,也會被焚斷靈脈,變成一個最普通的凡人,最終逃不出死亡的命運。

此火,凡人不可敵,仙人不可擋。

就算是顧爻,也奈何不得。

此刻顧爻正腳踏折扇懸于凜青山上空,他的靈氣在地面的火焰中飛速穿行,卻尋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

他絕望地發現,為人為神,兩世千年,他終是救不了任何人。

就在他将要收回靈氣轉身離去的時候,卻發現在之前肖一居住的那個小院外半人高的灌木叢裏,還留有一縷微弱的鼻息。

還是上次顧爻睡覺的那個房間,只是卧榻之上昏睡着的已經另換了旁人。

“他還好嗎?”阿赤站在床邊,探着腦袋越過顧爻,擔憂地打量着卧榻上的人。

“性命無虞。只是……”顧爻伸手揉了揉緊得發痛的眉心,“只是靈脈已經全部被無間業炎焚斷,現在,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了……”

阿赤頗為沉重地嘆了口氣,良久之後才接着問道:“那他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我記得鳳凰業炎焚人靈脈,卻本不傷人皮肉。”

“神獸戾氣的高溫引燃了山上的枯草。”顧爻拿下卧榻中昏睡之人額頭上的帕子,轉身浸在一旁的銅盆裏,“他這傷是被人間凡火灼傷的。”

阿赤恹恹地點頭,“還有別的傷嗎?”

“不知。”顧爻擰幹了帕子再為昏睡之人敷上,“靈脈盡斷本是必死之局,想是淨魂護主,留下了他的性命。我也從未見過有人能從無間業炎中逃生,沒有先例的事,我亦不敢妄加揣測。”

顧爻為人敷好帕子後輕嘆一聲,“還是等他醒了再說罷。”

“六煞星之子與冥鳳一同消失無蹤,現在連淨魂也陷入昏迷……”阿赤擡頭盯着顧爻,“師兄,你說,這場浩劫算結束了嗎?”

“希望是吧。”顧爻起身,面窗負手而立,“你知道一起消失的還有什麽嗎?”

阿赤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也就只有在這個時候瞧着像個孩子,他不解地問道:“是什麽?”

顧爻沉聲,“潔魄和阿逸。”

“潔魄不是在淨魂身邊嗎?”阿赤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掀開卧榻上的被沿,一把撩起昏睡之人的褲腳,“琥珀冥玲呢?”

“他送給了那個孩子,我親眼所見。”顧爻回頭看着阿赤緊張的動作,“現在琥珀冥玲也同那個孩子一道消失了。”

“不可能!”阿赤突然暴躁了起來,“淨魂、潔魄在天地間本為共生,潔魄怎可能抛棄淨魂另随他人!你說過,天上地下沒有什麽地方能困住淨魂潔魄,陷在連鳳囹圄結界都裂了,潔魄怎會不回來找淨魂!”

“我也不知道。”顧爻像往常一樣揉了揉阿赤的腦袋,替他順氣,“或許他二人,也本就該共生于這天地。”

阿赤被顧爻撫平了急躁,但還是習慣性地甩掉了對方的手,“所以,這次冥鳳現世只毀一山,須臾一瞬便消失,是受制于潔魄?”

顧爻點點頭,“也許。”

房中又安靜了許久,阿赤揉了揉鼻子,有些不情願地問道:“那你二師弟人呢。”

顧爻沒有答話,臉色一點點地沉了下來,阿赤見狀,難得乖巧地小聲喚了句:“師兄?”

看見小師弟難得露出點小心翼翼的表情看着自己,顧爻的神情稍微松了些;他又在阿赤的頭上揉了兩把,像是在安慰,可開口的語氣卻是阿赤幾乎從未見識過的狠戾——

“我對憫憐起了殺心。”顧爻的雙唇微微地顫抖,“他被我重傷,想必阿逸……也傷得不輕。”

“你……”阿赤驚恐地盯着顧爻,“對自己都下得去手啊?”

“阿赤——”顧爻看着阿赤驚恐的神色,喘息間已經調整了自己的語氣,“你在擔心你二師兄嗎?”

他看了眼卧榻上仍在昏睡的人,溫和道:“我現在已經探不到阿逸的靈氣了,只能待淨魂醒轉,我再親自出去尋阿逸。”

阿赤垂眸,不再看顧爻,也順帶低下頭不讓顧爻瞧見自己的表情。

他憤憤道:“誰會擔心那個混賬東西。”

數日之後,卧榻之人如顧爻所言如期轉醒,皮肉之傷也很快痊愈,只留下一些難消的疤痕。

治療傷患并不教顧爻費力,最難的還是要屬當日他遇見肖一時的困境——怎麽和對方解釋自己并不是憫憐,卻和憫憐共用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你既然能相信我,為何還是要走?沈淩逸行蹤不定,你現在的狀況只身離開,實在危險!”顧爻在山間望着那人将要離去的背影無聲地嗟嘆,終于還是不願放棄勸說,任憑那人離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你不是也說了,只要淨魂還在我身上,我就性命無虞。”那人駐步卻沒有回頭,只淡淡道:“我現在不過一屆凡人,蜉蝣一世數十載,偷生于這天地間,總不會再礙着誰的眼了吧?我只想去做點之前該做,卻來不及做的事情。”

“你是還放不下凜青山上的那場浩劫嗎?”顧爻突然沉了聲音,“我知道許清衍對你有恩,可你要知道,冥鳳之力非是肖一一個孩子能控制的東西,你實在不該怪他。”

“凜青山上有太多的人罪不至死。他錯了,便是錯了。”那人的聲音溫潤,卻好像拒人千裏,“你無須為他辯駁。”

“所以,你是要去尋仇嗎?為了清風派的百十條人命?”顧爻急迫道:“就算肖一真的錯了,可他現在若是釋放冥鳳之力,當在我與沈淩逸之上,你憑什麽覺得你奈何得了他?”

“尋仇?”那人微微回身,清風揚起他帷帽的皂紗,露出一截溫柔的下颚弧線,“你無須為他辯駁,我亦不會為他申辯半句,這世人盡皆可以恨他怨他,但我,永遠都不會怪他。”

終究是我,負他在先。

帷帽之下默了良久才接着道,“複仇的事莫說我現在已經沒有了那樣的本事,就算有,只怕也做不到對他出手。”

言罷,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皂紗,轉身欲去。

“那你要去哪裏?”顧爻伸手像是要喚住那個背影,“你現在的情況……”

“我要去笠澤。”那人腳步未停,“我答應過,帶他去那兒安家。”

即便現在一切都晚了,他也只想在笠澤湖邊了此殘生。

這輩子有太多他答應過肖一卻沒有做到的事情,最後的最後,那個答應過要給肖一的家,他還是想要為肖一備下。

也許,這樣就能不那麽遺憾了吧。

顧爻怔怔地望着遠去的背影漸漸消失不見,他厭惡自己甚至羨慕眼前的一切。

那日在魏尋的結界中,肖一也曾對他說:“我也答應過他要在這裏等他回來,我哪也不去。”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變成了什麽樣子,這世上總有一個人在等你。

他們百難千劫,卻從來沒有忘記要等彼此回家的誓言。

光是這一點,就教顧爻心生羨慕。

甚至是嫉妒。

作者有話要說:容我好好存個稿,周四開啓第二卷 ——五年後的故事(同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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