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再逢五年

晨光将熹。

肖一虛弱地躺着,恍惚間覺得意識正慢慢地回到自己的身體。

最先回到身體裏的是嗅覺。

他好像聞到了最熟悉的氣味,皂角的清香混合着陽光。

那是魏尋的味道。

這樣的想法沒有教醒肖一,反而讓他的眼皮越發的沉了。他微阖着眸子,嘴角上翹,彎出了了一個極好看的微笑。

他甚少這樣笑。

如果他此刻能看見自己的臉一定會被吓一跳,因為在這一刻他的笑和他記憶裏最眷戀的魏尋的笑,如出一轍的溫柔和煦。

難得會做這麽好的夢呀,肖一想着,能別醒來就好了。

可是聲老舊木門的吱呀聲響無情地打斷了他的美夢。

這一聲太過刺耳和真實,他艱難地繼續催眠自己,讓自己相信還在夢裏。

可空氣裏魏尋的味道越來越濃郁。

猛地真開眼睛,他轉頭看向聲響發出的方向。

他發現自己置身之處空間狹小局促,卧房連着前廳,中間只有一張破舊的棉布簾子做遮擋,而那簾子現在掀在一旁,于是這屋子一眼便能看到頭。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側影立在門邊,肖一看着那人正仔細的拴着門闩,但是鼓搗了半天好像都沒有弄好。

肖一覺得喉頭發緊,心如鼓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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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側影他想着念着,望着盼着,近兩千個日日夜夜,每一刻都印在他的眸底心尖。

魏尋,是魏尋。

怎麽會有這麽真實的夢。

他的手緊緊的抓着床邊,指甲嵌進了木頭裏,鮮血滲進木質的紋理,旁邊都是被他扣掉的木屑。

但他感覺不到疼。

只是近鄉情更怯。

他不敢擡頭看一眼那人的臉。

他怕只要一眼一個瞬間,他就會沖過去抱住那個人,然後整個将自己的美夢擊碎。

這麽多年的思念被仇恨壓成了薄薄的蟬翼,一碰就碎。

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可能會讓自己體內的戾氣崩潰決堤。

他盯着那個身影走向窗邊的書案前坐了下來。

書案上放着一把極為樸素的古琴,魏尋打開一旁的小木盒,手指在盒中沾了點松油的脂膏,然後輕柔地塗抹着琴弦。

肖一的手指更深地扣進床沿裏,那可憐的木頭不堪重負,終于發出輕微的呻/吟。

魏尋手上的動作滞了滞,他沒有回頭,只是很輕聲的問道:“你醒了嗎?”

魏尋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柔和溫潤,只比以前少了點特有的寵溺。

但卻足夠讓肖一五年的煎熬與思念在這一刻崩潰決堤。

肖一掀開身上蓋着的厚被褥,一個翻身想要下地,卻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床邊。

“你怎麽了?”魏尋連忙起身上前。

肖一就這麽看着魏尋走向自己,他看着對方動作并不是很快,他看着魏尋快到床邊時蹲下身體,伸手卻撲了個空。

魏尋又再摸索着上前,終于碰到了肖一的小臂,他搭上脈象後又問了一句:“你怎麽了?”

肖一終于擡眸,看見那一雙曾經盛滿漫天繁星的眼裏,已是混沌一片。

他伸出顫抖的左手在魏尋眼前揮了揮,可魏尋毫無知覺。

星辰在這一刻,隕落了。

不詳的氣息劇烈地翻滾升騰,最終彙聚成喉頭的鹹腥,肖一一口鮮血噴灑在魏尋的胸前,随即又失去了知覺。

肖一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盡。

他睜眼便瞧見坐在床邊的魏尋,便立刻控制不住心尖的震顫,倉皇間輕咳了兩聲。

“醒了?好好躺着,莫再妄動。”魏尋的聲音還是很輕,“我搭過你的脈象,血氣逆行,傷及經脈。瞧着你年紀尚輕,若有什麽煩心事亦不必憂思過重,總還是身子要緊。”

肖一只覺千言萬語卡在喉間,卻是口不能言。他覺得魏尋的一切都還是那麽熟悉,聲音裏卻總是少了點什麽東西。

他情不自禁的伸手,觸碰到魏尋帷帽的皂紗。

眼盲之人的其他感官都會變得更加敏銳,魏尋感覺到旁人的靠近,不太習慣地偏頭躲開。

“抱歉。”他語氣裏的客套和疏離愈加明顯,尴尬地解釋着自己為什麽會帶着皂紗,“早上吓到你了。”

“你……”肖一的手還懸在半空,他覺得魏尋連逃避的動作都叫自己心顫,“你,不認得我?”

“我應該認識你?”魏尋疑惑道,不過旋即好像明白了什麽,“小公子不必擔憂,我在湖邊發現你尚有氣息,人命關天,能救的我總是會救的。至于你為何身負重傷,我不會多問。我這裏偏遠冷僻,即使你在江湖上有什麽仇家,一時半會也尋不到這裏。你可安心歇下。”

仇家?

肖一似乎想起了什麽,伸手一揮,凝了個無色無形的結界,将小院裏的一切都罩了進去。

一番勉強後,他咳嗽兩聲,嘴角又溢出點鮮血。

魏尋遞出一方帕子,“明日一早我便去鎮上給你抓藥,你再忍耐一晚。”

肖一沒有再理會魏尋的躲閃,收回手後還是執着地掀開了對方帷帽邊的皂紗。

房中沒有點燈,但借着窗外點點月色,他還是看見了魏尋左側額頭和眼周的斑駁,“疼嗎?”

他不知道魏尋疼不疼,只覺得自己和聲音和全身都疼得發抖。

“不疼。”魏尋索性坦然的摘下了帷帽,“五年前的事兒了,都好了。只是恐怕不太好看。”

五年?

肖一的心裏仿佛一腳踩空似的急速下墜,跌進深不見底的深淵。

五年。

魏尋的傷,甚至魏尋的眼睛,會不會都和自己有關。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在心裏悄悄地說——

還是很好看的。

肖一還是伸着手,他想要摸一摸魏尋左額前那一片明顯是被火灼傷後留下的斑駁的肉芽,卻在将要碰到的時候就着魏尋輕微躲閃的動作突然收回了手。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右手,那只手握過魏尋的劍,嗜過太多的血。他甚至現在還能看見自己的掌心猩紅一片。

他很害怕,魏尋那樣幹淨的人,被自己碰髒了可怎麽好。

在這一刻,他多希望自己如果不是肖一,或者自己僅僅只是肖一,該有多好。

把手背回背後,他同小時候一般死死地盯着魏尋看,又總覺得在這昏暗的光線裏瞧不真切,不足以彌補這五年來缺失的一切。

“房內從不點燈嗎?”他小聲問。

“我用不上,就沒備下。”魏尋抱歉道:“明日我去鎮上,帶一盞回來給你。”

“你真的……”肖一咬緊牙關,很久後才道:“真的一點兒也看不見了嗎?”

“也不是。”魏尋莞爾,“能瞧見一點點光,起碼能分得出白天還是晚上;但也就只能瞧見一點光了。”

五年前的肖一只有十五歲,身形和聲音都是少年的樣子。

五年後的肖一業已及冠,個頭從魏尋的胸口蹿到了魏尋的耳邊,聲音裏少年的青澀也幾乎完全褪去。

現在他終于明白,魏尋為什麽半分也認不出自己。

只是他不知道,是該慶幸,這樣的魏尋不會發現眼前自己撿回來的就是那個江湖上瘋傳的魔頭;還是應該難過,他的哥哥可能已經忘記了他。

“那麻煩……”哥哥兩個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卻被肖一生生地咬碎在齒間,“麻煩恩公了。”

魏尋垂首斂眸,“舉手之勞,不敢當小公子一聲恩公。”

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肖一開口問道:“那……敢問恩公姓名?”

魏尋并沒有馬上答話。

他先是起身把手中的帷帽放回書案邊,背過身子答道:“鄉野粗人也沒什麽上得了臺面的名字,我姓魏,以前在山……”

他突然頓了頓,“在家中排行老七,你喚我一聲魏七便是。”

家中嗎?

肖一絕望地想,原來他的手,染滿了魏尋家人的鮮血。

“小公子如何稱呼?”魏尋回身問道。

肖一怔了怔,“我無父無母,撿我回去養大的人給我起的名字叫——阿一。”

阿……一……

魏尋的嘴角浮上一絲苦笑。

好像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搬起肖一腳邊擱着的一套寝具,輕聲道:“你有傷在身,早些歇着吧。”

明明魏尋并沒走開多遠,可那背影還是和五年前魏尋留個他的最後一瞥重合,這一切教肖一緊張到顫抖,他一時情急,脫口而出:“哥哥,你要去哪!”

魏尋覺得心猛地被揪起,他驟然回頭,冷冷道:“你喚我什麽?”

被魏尋突然厲色的質問驚到,盡管知道對方根本看不見,肖一還是有些窘迫地埋下了頭,“我今年夏天才……才剛剛及冠……”

他恹恹地小聲道:“我瞧着恩公應該比我大一些……”

“你也是……剛好二十歲?”魏尋的言語裏不經意間已經收起了方才的凜凜寒意,甚至溫柔過之前,“沒事,怕擾你休息,我去外間睡。”

山中小屋的廂房內。

阿赤又是一臉的焦頭爛額,他瞧見顧爻進門,趕緊上前抱住了對方的胳膊,“師兄!你可回來了!”

“我去得也不久啊……這是怎麽了?”顧爻不解,他低頭看着難得和自己親近的小師弟,突然散漫地挑了挑眉,輕佻道:“想我了?”

“呸!”阿赤聞言一把甩了顧爻的手,“你再學幾千年你也不是沈淩逸!”

“好好好……”顧爻趕忙上前揉了揉阿赤的頭,給那孩子順氣,“所以,到底是怎麽了啊?”

阿赤照例甩開顧爻的手,擡起一張稚嫩的小臉,正經道:“薛成訾,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會好的會好的!別打我!(狗頭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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