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聲恸哭

走到東廚間的肖一熟練地劈柴生火,都是些他當年在凜青山上做慣了的活計,可是卻在冷水下鍋後犯了難。

姜湯……

以前無音也許熬給他喝過,可是到底……

是個什麽東西?

肖一眼神掃過東廚間的食材,好些都認不出來,一時間犯了難。

以前在肖家村的時候,就不記得父母何時正經地給自己燒過一餐飯,他那時個頭還沒竈臺高,甚至都看不見上面積滿了三尺厚的灰。

待到父母都不在了,不管是流浪街頭還是醉歡坊受罪,東廚間都不是他能呆的地方。

肖一思來想去,唯一和這間屋子有緣的時間,就是在凜青山上。

可是清罡派再落魄也好歹是個正經的修仙門派,盤亘數百年,自然少不得廚子廚娘;再者說誰能放心将自己的吃食交給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尤其肖一還是那麽個孤僻冷淡的性子,半點也不讨人歡喜;叫他燒個洗澡水,無非也就是焦矜當初想出來折騰他的損招兒而已。

鳳囹圄的年月不見天日,如此,便就只剩下眼前在魏尋身邊的這幾個月了……

肖一開始仔細地回憶起在笠澤湖邊的所有細節。

每日醒來,在床邊小凳上擱着的幹淨衣衫,折得很平整;依着每天的氣候變化,總是最妥帖的厚度,飄着和魏尋身上如出一轍的皂角清香。

更衣起床後總有一盆溫度合适的水擱在房角的盆架上,邊上還搭着一條幹燥的毛巾。

洗漱完畢就能吃到桌上一碗熱粥,幾碟小菜,還有兩個熱騰騰的白面饅頭。

肖一愛賴床,魏尋就總在鍋裏坐着熱水,隔水溫着吃食;總說他大病初愈、脾虛胃弱,定不肯叫他吃了寒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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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尋會在肖一吃飯的時候簡單地收拾房間。

盡管他動作很輕,但到底是不能視物,總不免慌忙中磕碰到桌角;他心裏怕揚起灰塵耽誤了肖一吃飯,又怕手腳慢了耽誤等會肖一早飯後的回籠覺。

等哄肖一回到床上睡着,這個眼盲的男人會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收拾收拾小院,侍弄侍弄花草,再準備接下來一天的飯食。

肖一每天都在差不多的時辰被午飯的香味叫醒,頭天閑聊裏跟魏尋提起過的吃食總能在這時候被擺在外間吃飯的小桌上……

從前的魏尋,強大又完美,他張開雙臂,從不吝啬自己的一切,護着懷中孱弱的肖一。

可現在這個男人分明已經平凡至極,甚至殘破不堪,可肖一仍是每天都睡在他用殘破身軀為自己撐起的那一方小天地裏。

這個男人溫柔妥帖又沉默不語,他就這樣照顧着肖一的一切。

無微不至,事無巨細,小心翼翼。

可我呢?

肖一質問自己。

除了一身的血污,還能還報他什麽?

他一直以為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魏尋,要他為魏尋去死,他都不會皺眉——

可原來這麽多年,自己永遠都縮在魏尋的羽翼下,心安理得地做着一只待撫的雛鳥。

肖一感覺到臉上有滾燙的事物滑落。

他天生是一個血寒骨冷的人,這一生所有的溫暖都來自魏尋,他從不知道自己體內還藏有什麽溫熱的東西。

他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手指輕沾到那滴溫熱的水。

他疑惑地看着指尖上沾着的水珠,然後默默将指尖含進了嘴裏。

鹹澀的口感。

是傳說中的眼淚。

一聲恸哭。

那是他在得知魏尋的死訊時也死活都擠不出的的淚,來自他那一雙經年幹涸的沙漠。

他突然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癱跪在地,號啕痛哭,直到把聲音都喊得嘶啞破碎。

魏尋倒在裏間的床上,被那點不适應的低熱折磨得昏昏欲睡,卻突然聽見屋外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心頭一緊,急忙翻身下床,連鞋子都忘了趿上,就赤着腳往屋外奔去;被半尺的門檻絆住,他腳下一個趔趄。

“阿一!你怎麽了?”魏尋沖進東廚間,只能大致從聲音的方向分辨出肖一的位子。

他的手虛虛地劃過空氣,卻怎麽也碰不到熟悉的人,因為肖一還癱坐在地上。

“七哥……”肖一循着魏尋的聲音回頭,伸手拽了拽魏尋的袍擺,“對不起……”

“對不起……”他的聲音因為太過用力地哭泣而變得時斷時續,“我根本、根本就……不會熬姜湯!”

魏尋聽見肖一的聲音,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蹲下身來,将人溫柔地擁進懷裏安慰,“不會就不會啊,沒有關系。”

肖一癱在魏尋的懷裏,感受着魏尋像小時候一樣順拍着自己的背,但卻已經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撫平他的情緒。

他在魏尋的懷裏越哭越委屈。

他替魏尋委屈。

全天下最好的人,怎麽就偏偏遇上了一個這樣的自己。

魏尋還是跟從前在山上時一樣,順拍着肖一的後背,替對方順氣。

本來,安撫肖一是他很熟悉的事情。

從前,無論是肖一的憤怒、肖一的焦躁,還是肖一的恐懼,他都能輕易地撫平。

可是他從來沒有安慰過肖一的眼淚。

肖一不曾哭過。

魏尋也不可能知道,此時的肖一這二十年來第一次經歷一種叫做“委屈”或是“自責”的情緒。

他身體微微地後傾,在自己與肖一之間空出一小段距離,騰出手來為肖一拭淚。

他的手心疼地撫過肖一的臉龐,撫過肖一完美的線條和精致的五官;這已經是魏尋第二次觸及,心頭還是一顫。

肖一當得起憫憐口中的“絕色”,也有江風掣口中,世人不該生得的那一副皮囊。

魏尋也知道,天地間恐怕不會再有第二張如此昳麗的面孔。

而這美人兒的眼淚,最是可貴。

世人皆道魔頭冥鳳是個冷情冷心又冷血的魔鬼,可誰會想到一個動辄要毀天滅地的魔頭,在笠澤湖邊的茅屋內,為着一碗姜湯,正躲在一個殘缺不全的凡人懷裏落淚。

肖一睜眼盯着魏尋手忙腳亂為自己拭淚的樣子,看着對方完全不見往日的溫柔從容。他看見魏尋拭淚的手在微顫,連一呼一吸間的節奏都被打亂。

他幾乎不曾見過這樣的魏尋。

慌亂的魏尋,在擔心着自己。

這樣的想法讓肖一的心裏好暖,他想和魏尋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直到沒有縫隙。

他坐直身體,傾身向前,仰起腦袋,纖長的頸子拖出一道完美的線條——

用自己冰涼微顫的雙唇輕輕地點上了魏尋在慌亂中緊抿的唇縫。

慌亂中的魏尋被唇間的一點涼意驚住,他瞬間渾身一滞,呼吸和時間都在這一刻靜止。

被許清衍帶上山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山中清修他向來自覺刻苦,心無旁骛;情之一字到底包含了些什麽,他只怕不會比污糟裏長大的肖一懂得更多。

所有的感官在這一刻的無措裏被無限放大,他感覺到肖一拽着自己前襟的手在不住地顫抖,他感覺到——

肖一顫抖的手揪拽着自己的衣襟,正小心翼翼的抹去他們之間最後的距離,而冰涼柔軟的舌尖正要叩開他的唇齒。

肖一試探性的動作很輕很輕,沒有任何的侵略性,幾乎只是一種本能的靠近。

魏尋卻卻在那一點點冰涼濕潤的觸感裏瞬間清醒,他猛地向後彈開,雙手還攏着肖一,拳頭卻已經攥得死緊。

“我……”魏尋慌亂地為自己辯解,“我着了風寒……不要、不要把病氣過給你……”

“哥哥……”美人兒的眼角還挂着淚滴,他委屈地盯着魏尋,“你要不要我?”

你要不要我?

五年前,肖一曾問過魏尋類似的問題。

要的。

五年來這個答案沒有變過,內裏的含義卻有些不一樣了。

“要。”

魏尋捧起肖一的臉,用嘴唇摸索着吻去他眼角的淚痕。

肖一還拽着魏尋的前襟。

顫抖的,虔誠的。

他高高地仰起頸子,迎合着魏尋的動作,仔細地感受着魏尋指尖在他臉頰邊溫柔的摩挲,感受着魏尋的吻,魏尋的溫度。

情//欲一事,本就是人倫大道。

魏尋感受着肖一,感受着對方小心翼翼地靠近,感受着自己胸中正不受控制的一切。

去他娘的克制!

他一把将懷裏的人擁緊,略去他們之間最後的距離,讓兩個孑然的靈魂終于唇齒相依在一陣激烈的風暴裏。

因為兩個生疏的人,這個吻不算太深,卻很長。

是懷中人劇烈的顫抖喚回了魏尋最後的理智。

肖一實在抖得太厲害了,而且他的身體着實是冰涼清癯,魏尋覺得自己摟着的好像是一只數九寒冬裏失足跌進冰窠的,連絨毛都來不及長齊的幼獸。

魏尋微微起身松開了雙唇。

肖只得了一許呼吸,他大大地喘了兩口氣,就用手勾住魏尋的脖子,牽着頸子仰着頭,把人和唇都拉回到了之前的距離。

他還在顫抖,似乎更厲害了,清冷的臉頰緋紅,不知是因為羞澀、動情還是因為閉氣。

但他都不在乎。

因為眼前這個人對他而言,似乎比空氣還要誘人,他一刻也離不開。

作者有話要說:天靈靈地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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