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人間煉獄
當年姜石年殒身後,沈淩逸也曾堅守着對方的遺志,即使孤身一人策馬人間,踽踽涼涼,也頑強地在幾百年間平定了一場又一場的人間的戰亂。
父神親手創立的三界法則在上,不管是他還是昔日的姜石年,在人界都沒有使用過半點靈氣仙法;戰場厮殺,靠的都是他當年還是沈十一的時候積攢下來的拳腳功夫。
這也就是為什麽在漫長的歲月裏能征戰人界的一直只有他和姜石年的原因。
因為曾經的顧爻的确如他自己所言,是個文弱的書生,戰場上的事,他幫不上半點忙。
因此他識趣的躲在天界,只幫忙尋找散落在人界的星命之子,從來不去給姜石年和沈淩逸添亂。
而在姜石年離開後,在戰亂的間隙,沈淩逸也沒有忘記繼續去尋回滿天散落的那些星命之子。
一切原本相安無事。
直到幾百年前,人界爆發了姜石年離開後最慘烈也最漫長的一場多國征戰。
那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夜晚,沈淩逸從激烈交戰的國境線上救出一批平民;交戰雙方的兩國平民混在了一起,一行人剛剛逃離戰場,便發生了口角,進而很演變成一場鬥毆。
具體到底是因為什麽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沈淩逸甚至都不清楚;他只記得那一場扭打雖說只發生在從未親臨過戰場的平民裏,內裏卻也是滿含着雙方積攢了數年的敵意。
他發狂似的想要拉開扭打作一團的兩人,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指節卡在了雙方攪拗在一處的衣料裏,礙着他的一只手不能動彈。
可是那兩個人還是打作一團,後面越來越多的人沖了上來,加入混戰……
群情一時激憤。
他想攔,卻攔不住。
他的手指還卡在那裏。
他努力地掙脫,生生折斷了兩根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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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在十指連心的錐心疼痛裏回身,看到的已經是一個他無法收拾的局面——
這些人都不是戰場上的士兵,可他們卻有和前線兵将們一樣殺紅了的眼睛。
那紅色是仇恨。
是啊,仇恨。
怎麽能不恨。
姜石年死前吩咐他如果有空也要經常去檢查鳳囹圄的封印,可這百年間他一次都沒有去過。
他心裏是有恨的。
即使他的大将軍是自願的,也是為了那只該死的鳳凰才殒命。
至親至愛的離去,任誰都無法輕易的釋懷。
即使是他一個活了幾千年的神仙也放不下,又何況是一群凡人。
這恨意無可消弭,至死方休。
姜石年的遺願是想還人間一個清平,可是連他的大将軍當初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絕望的想着,我終究也是不可能完成的吧。
因為他找不到這無邊恨意的源頭在哪裏。
張三殺了趙五的母親,因為趙五和母親是趙國人;而趙國人殺了張家全部的五個兒子。
可是再往前翻,張家的五個兒子又在戰場上殺了多少人趙國人?
戰争從來都是一筆糊塗賬,如果有人能翻開賬本的第一頁,一定寫滿了最底層普通人的血淚。
可這些血淚的出處又在哪裏?
那賬本的引子到底是上位者的冷漠,還是人性的貪婪?
我的大将軍,你看看這些醜陋的生靈,他們真的值得嗎?
我就真的這樣渺小,不值得你半分留戀嗎?
恨。
那時的沈淩逸,當真是恨極了。
支撐他走過百年的理想和信念瞬間坍塌,被眼前這不過百十個凡人一把推翻。
踩在腳下,陷進泥裏。
他咆哮,他嘶吼。
他想喊他們住手。
可是人聲鼎沸,他一個人的聲音被輕松地湮滅在這近百人憤怒的打殺聲中。
但他早就已經不再是一個凡人。
不是,再也不是了。
他是仙,是神。
是天界最強悍戰力——将星華蓋的星命之子。
他突然反應過來,他想要捏死這群蝼蟻,想要讓他們安靜本來應該非常容易。
于是他就做了。
他哭了,他很想念他的大将軍。
只在自己的哭聲中加上一分的神威,百衆之人立刻七竅流血,當場斃命。
原來這一切這麽簡單,仇恨和貪婪,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會悄無聲息。
那些他和他的大将軍千年來都收拾不了的殘局,在死亡的面前渺小得如同這幫凡人在自己面前渺小的程度。
原來這麽容易。
沈淩逸望着顧爻痛心的眼神冷漠的開口——
“那一刻我便知道,即使我不惜此身,可除祟,可捉鬼,可滅疫,可平亂;但這芸芸縱生的仇恨與戾氣,終是無法消弭。”
“師兄,我同你說過,并非每一次冥鳳現世都是我的手筆;一開始我根本就不知道冥鳳現世的原因,更談不上策動。其實很多次冥鳳現世,真的只是因為這個人間髒透了。”
“你再想想那個孩子,六煞星之子——是我蠱惑他的父母抛下他嗎?是我讓他跪在路邊讨飯一整天都讨不到半個銅板嗎?還是我把他騙進了醉歡坊裏?”
“還有魏尋,他身負淨魂你是知道的,若不是這群蝼蟻嫉妒、忌憚他的天賦異禀,逼迫他跟着憫憐去了鳳囹圄,我又能奈他何?”
“既然所謂的和平終究會被打破,相愛的兩人最終逃不過兩看相厭,平窮的食不果腹,富有的貪得無厭,上位者無力回天,下位者蠅營狗茍……”
“那這人世間,究竟還有什麽值得?”
“既然總生皆苦,天地皆空,那不如由我來捏碎、打破,業火焚遍,或許,方的重生。”
“可是你真的什麽都沒做過嗎?”
顧爻的聲音裏蒼涼無限。
“肖一的小腿被樹砸斷的那個雷雨夜,是有個雲游方士把他背到破廟去為他裹傷的;他趴在街邊看別人家孩子拍年畫的時候,也曾有個跛腿的小胖子給他送去過半塊饴糖……可那些對他表達過善意的人第二天都消失了,是因為誰?”
他看着包裹着肖一的符文已經開始出現裂痕,他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痛心道:“沈淩逸,到底是這人間不幹淨,還是你故意要它髒?”
但他已經沒有機會再聽到沈淩逸的答案,因為他身旁的符文徹底碎裂了。
黑霧再次膨脹擴散,最終鋪滿了岱輿山山巅頭頂的那片夜空,遮天蔽日的墨色隔絕了這夜空裏最後的月芒和星光。
好像是剝奪了所有人的眼睛。
顧爻一把撈起身後的阿赤,還沒來得及将五識六感鋪出去一探究竟,就先聽到沈淩逸仿似癫狂的笑聲——
“好啊!逃不掉!一個都逃不掉!”
顧爻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雙眼,原來這才是沈淩逸集結仙門衆人的目的。
他的師弟要把凡界所有稍有還手之力的人都在這個夜裏抹殺幹淨,徹底斷掉人界今後任何一絲反抗的可能性。
已經來不及往下細想,身側爆發出刺目的紅光,驚得他本能性的擡手遮住了眼睛。
肖一一劍劈開重重疊疊的黑霧,猶如離弦的利箭,他身被赤金色的光芒,劍尖所指便是沈淩逸立身之處。
顧爻見狀正要跟上,卻被身後蹿出的憫憐與憫生絆住了手腳;他慌亂間還要護着懷裏的阿赤,甚至分不出多餘的眼神去看一看沈淩逸那邊的狀況。
肖一的身形快過閃電,可沈淩逸非但不退不躲,甚至還惬意地阖上了雙眸。
肖一裂風而行,挺劍刺去,遇到的卻是和之前一樣的局面——
七彩的靈氣光障将他的劍尖留在了離沈淩逸喉頭不到半寸的地方。
他發了狂似的拎着那柄殘劍朝着面前的沈淩逸毫無章法地胡亂劈砍下去,可那七彩的靈氣光障總能恰到好處的擋住他的劍鋒。
而沈淩逸在期間甚至都沒有睜眼。
這便是仙門所說的金身之驅。
達到這個境界的修為,靈氣已經不需要主人的驅使,他們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會在主人任何自覺或是不自覺的情況下保護主人免受一切可能的傷害。
而這也是天界所言的近仙之軀。
修為能達到這一步的,都必然是天界遺落的星命之子;是以從前任魏尋修為再高,也從來沒有達到過金身大成,而五年後從鳳囹圄歸來的肖一卻擁有不壞金身。
作為曾經天界最強戰力的将星華蓋的星命之子,沈淩逸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徒勞。”沈淩逸睜眼,輕松地看着面前幾近瘋癫的少年,“金石凡器傷不到我,你應該是知道的;不釋放冥鳳的焚世業炎,你永遠都不可能傷我分毫!”
肖一好似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只知道掄起殘劍拼命的揮砍,仿佛攔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沈淩逸的靈氣屏障,而是束縛他與魏尋一生的牢籠。
也許劈開着牢籠,他就能救回他此生唯一的溫暖和摯愛。
沈淩逸冷眼瞧着面前的一切,他看見肖一握劍的雙手因為太過用力,虎口已經被震裂,滲出了潺潺的鮮血。
肖一也是近仙之軀,受傷是絕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除非兩種可能性,要麽是他自願,要麽是——
他的靈氣之力已經被戾氣沖散,無法維持他此刻的不壞金身。
沈淩逸勾起嘴角,知道自己最後的機會已經到了。
“你想過嗎?”他蠱惑道:“既然是我抓了魏尋,那他可能一直就在我們中間。”
現在已經只有“魏尋”兩個字能夠引起肖一最後的注意,他手中胡亂揮舞的殘劍稍駐,咬牙道:“你騙我。”
“也許是真的呢?”
沈淩逸在靈氣屏障之內甚至還悠哉地用手理着他那柄寶貝紅纓槍的纓穗。
現在的局面似乎令他十分滿意。
“他也許就在你我身邊,親耳聽見你是如何滅了清罡派滿門,如何将凜青山焚為焦土,又是如何用他從不離身的佩劍親手貫穿了那個無辜的啞巴侍女。”
“還有,你殺掉了薛成訾,也是用這把劍,對不對?”
他亮出了最後的底牌。
“魏尋就在我們中間,他什麽都聽見了,他們都知道了,你猜,他還會不會原諒你?還會不會喜歡你?”
“原諒和喜歡一個屠了他師門的魔頭,原諒和喜歡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原諒和喜歡那個拖累了他一輩子的你!”
“魏尋本該是高高在上、風光無限的天之驕子啊,他出事那年才多大,二十二歲?你自己心裏不知道嗎?他到底是為什麽淪為今天這個容貌盡毀、修為盡失、甚至連眼睛都瞎了的廢人?”
“這一切,都是因為誰的拖累?”
“肖一,你怨誰?你恨誰?你憑什麽!”
“追本溯源,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他說着轉身,一把推開身邊的那張寬大的掌門座椅,魏尋便出現在了肖一的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一路陪阿魚到這裏的你們!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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