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宿命輪回

肖一跟着顧爻來到岱輿山的山巅之上,那裏曾經是當年魏尋參加問道大會的地方。

憫安派執派弟子憫衆高居首位,兩邊分批落座着各派仙長和那些所謂的仙門名仕;分明就是當年問道大會的陣仗。

肖一沒有參加過當年那一場改變了魏尋一生軌跡的問道大會,但眼前場景這般熟悉的味道,還是令他恨得牙根癢癢。

那一張張醜惡的嘴臉分明跟五年前的那一天,凜青山上清風派議事正殿中的那些索命的厲鬼沒有區別。

五年的時間,魏尋明明已經失去了一切。

他“郎豔杜絕”的溫柔側臉,他盛得下星河燦爛的明亮雙眸,還有他天之驕子的一身修為。

肖一看着自己曾經的小師叔,現在的愛人,那樣好的魏尋,變成了一個眼盲容毀的凡人,不注意的時候會感染風寒,即便再小心将養也最終逃不過數十載生老病死的輪回……

可眼前那些毀掉了一切的小人卻仍舊端居高位,他們仙風道骨,談笑風生。

何其諷刺!

眼前熟悉又惡心的場景就像一粒不起眼的火星,可這粒火星偏偏落入了肖一心內枯草叢生的庭院,輕而易舉地就點燃了他身體裏積攢已久的憤怒之火。

他一雙丹鳳眼內瞬間赤芒大盛,方才一路上圍繞在他四周若有若無的黑霧也同時暴起,頃刻間便如有實質。

“肖一!”顧爻一把抓住身旁的肖一,沉聲道:“不要忘了,你是來做什麽的。”

我是來做什麽的?

肖一在混亂中回憶——

他是來找魏尋的。

只有這個名字,能夠喚起他神臺裏最後那點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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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竭力地壓住心裏的怒意,勉強地吐出幾個字:“他,在哪?”

顧爻不忍看着肖一精致到近乎完美的側臉被仇恨和理智拉扯得痛苦不堪的神情,他安慰道:“你在山外找個地方躲着,我先潛進去去探探……”

“師兄——”顧爻的話剛說到一半,就被遠方一個少年陰陽怪氣的聲音打斷,“好不容易來一趟,怎的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好教師弟提前備好酒席,山外十裏相迎!”

顧爻吃驚地擡頭循聲望去,只看見方才端居高位的憫衆已經起身,憫安派衆人恭恭敬敬地讓道,迎出了一名紅衣輕铠的少年。

“憫生?”顧爻不自覺地問道。

“師兄——”少年嘴角勾出了個詭異的笑,“我是阿逸呀!”

顧爻這千年來也是第一次這樣清楚地看清這個他曾經的小師弟。

他盯着對方的臉,卻再也無法從中找到哪怕半點沈淩逸當年的活潑恣意,明明還是那張少年的面孔,卻只留下一種行将就木的偏執。

他不由自主警惕地将身旁的阿赤朝身後攬了攬。

“阿赤也來了?師兄還帶了別的客人?”沈淩逸又看了眼一旁靜默不語的肖一,“還是個小美人兒。”

然而沈淩逸口中的“小美人兒”卻沒有一般美人兒似水的柔情,肖一的嗓音陰冷又沙啞,“他在哪?”

“誰?”沈淩逸微哂,“我不曾見過這位小友,不知道這裏哪位是你的舊相識?”

“魏、尋。”肖一一字一頓,“在、哪。”

沈淩逸不解的表情很是誇張,“哪個魏尋?”

人群中馬上有耳朵尖的谄媚道:“可是當年凜青山上那個十七歲就打通了周身靈脈的天才?”

薛成訾死了,但這世上從來都不缺獻媚的小人。

“是了,有點兒印象。”沈淩逸低頭婆娑着懷裏那柄紅纓槍的木質槍柄,忽而擡頭時已然目似含刃,“凜青山被一場天火焚為焦土,小友不是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嗎?”

凜青山上的那一場浩劫好像突然又回到了肖一的眼前,五年前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哭喊與求饒聲激蕩着他體內的戾氣。

圍繞着他周身的靈氣與戾氣激烈地搏鬥撕扯,擾亂了他身邊的氣流。

那一頭從未束好的黑發在紛亂的氣流裏翻飛,終于帶落了那一截無力的破娟。

墨發如瀑傾瀉。

他卻只伸手接住那一截掉落的破娟,死死地攥在手心裏。

顧爻與肖一近在咫尺,他看着身邊的人慢慢陷入深重的黑霧裏,在這樣近的距離裏都幾乎都瞧不清側臉。

“沈淩逸!”他折扇出手,指着沈淩逸的方向,“你住口!”

“我說錯了嗎,師兄?”沈淩逸眼神輕蔑,“是他的恨意釋放了冥鳳的焚世業炎,埋葬了凜青山上過百條的人命;也是他親手握着魏尋的佩劍捅進了那個啞女的胸口裏!”

“肖一,你是叫這個名字吧?”沈淩逸的笑容放肆又不屑,“是你親手放的那一場火燒死了曾經那個天之驕子魏尋,你現在怎麽還有臉問我要人?”

環繞着肖一的黑霧又再愈加濃重,顧爻已經徹底看不見裏面的情形,可就在他想要出言打斷沈淩逸的時候,那團黑霧裏飄出了肖一顫抖的聲音——

“那我的夫君……到底在哪裏……”

人群如當年一般瞬間炸開了鍋。

他們不知道臺上連憫衆都要畢恭畢敬的人物到底是誰,或許有認得出的也只把沈淩逸當做憫安派的三公子憫生;他們更不知道幾人的對話裏藏着什麽樣的恩怨糾葛。

他們仿佛只是市井說書攤子前嗑着瓜子的流民,在等着一出好戲。

一直到這一刻。

遠處的“小美人兒”雖生得已是俊美已極,秾麗煽惑,但已然成人的肖一已經不可能再如孩童時一般被人錯認為女子。

“是……是斷袖嗎?”

人群中終于有人發出了第一聲提問。

“男子與男子……也能成婚?”

馬上有第二個人接過話頭,三人成虎已經只差一句。

“呸!惡心!”

終于有了定論,接下來的,便是衆口铄金。

“肮髒!”

“下作!”

……

“你們還聽不出來嗎!他就是是當年滅了清罡派滿門的魔頭冥鳳啊!”

“可是魏尋……不是清罡派掌門許清衍的關門弟子嗎?”

“是啊!他怎麽會和屠滅了自己滿門的血仇攪和在一起了呢?”

“呸!真是一對下賤胚子!”

肖一聽着耳邊圍繞着的污糟,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他好像還能看見當年魏尋在滿殿的诘問與指責中絕望的眼神。

他的內心在這一刻如當年一般有無數的疑問。

他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輩子又犯了什麽錯。

今生他不敢奢求世人半點的善意,可是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沒理由地厭憎自己,甚至是厭憎一個那樣好的魏尋。

他不明白為何他自己的父親要在他尚沒有完全記憶的年紀就沉于藥石瘾症,棄他而去;也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母親要在他的面前與人茍合,只為了換取那一點兒去賭場的銀子。

畜生尚且護犢,然而在他的雙親眼中,為何親子遠遠不及自身的一絲欲念?

他不明白,為何他自出生就食不果腹、無瓦遮頭;為何他明明是男兒之身,卻要委身一具具肮髒欲望之下,求得那一點溫飽。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要像狗一樣的活着。

他自出生便沒有吃過一顆糖,遍嘗了世态炎涼,終與跪倒在那人腳前的一束光。

他不敢有什麽奢求,只願奉這人為神明,偶爾讓他跪拜叩首,換得一時內心的平靜。

他不明白,為何就這一點小小的心願都會礙着旁人?

誠然,他是與魏尋斷了袖,也成了親,可他們已經遠遠地躲去了笠澤湖的最深處……

他不明白,他們到底還能礙着旁人什麽?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們都要厭憎于我,厭憎于他……”

重重黑霧間,肖一的聲音喃喃似低語。

五年前,他也曾經在凜青山的正殿前咆哮呓語——

“他到底有什麽錯……有什麽錯……”

光陰荏苒五個春秋,一切還是驚人的相似。只是時至今日,再也沒有當年那個溫柔強大的人将他緊緊地擁在懷裏、護在身後。

黑霧之下射出一縷縷刺眼的紅光,仿佛是要貫穿撕碎那沉重的黑色桎梏,破殼而出。

眼見身邊的紅光愈演愈盛,顧爻吃力地準備了許久的封印仙法終于出手,在那黑霧即将破碎的一瞬間,道道煙青色的符文咒語打向那團黑霧。

符文攀附在濃重的黑霧之上,只有暗啞的點光,卻好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把撕破黑霧的紅光重新按回黑暗裏;那只手逐漸加力,将即将破碎的黑色重新捏合在了一起。

強大的仙界術法在釋放的一瞬間就令滿場喧鬧的牛鬼蛇神都失去了意識。

“這就是你每十六年一次去修補鳳囹圄封印的術法?”沈淩逸憤恨地看着眼前瞬息萬變的局勢,咬牙間淨是不甘的情緒,“将軍偏心,竟沒有傳授于我……”

“那是師尊心疼你!”顧爻的聲音哽咽,“他遺言的幻境裏傳我封印之法的時候親口說過——逸兒以後要一個人在人界征戰,他太辛苦了,封印的事,就勞煩你這個做師兄的多擔待些罷……”

剛才在極短的時間內釋放如此強大的封印,即使對熟練掌握的顧爻來說也過于勉強,他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唇邊溢出點點血跡。

他阖眸,仿佛還能感受到姜石年溫柔有力的大手撫過他的發頂,就和當年點化他升仙時一樣。

“阿爻,師尊雖然不明白你當年為什麽要走,但這幾百年來,你的去留師尊從來不願強求。人間很美,你流連忘返也是自然;可如今師尊不能再繼續陪着你們了,只能把逸兒和阿赤交給你看顧,對不起了。”

那是姜石年當年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你騙我!”沈淩逸幾乎将銀牙咬碎,“你們都說疼我,到頭來都離開我……到底是為什麽!”

“我為什麽走,你不需要知道,只當全部都是我錯了便好……”顧爻望向沈淩逸的眼神還是充滿了痛惜,“可是師尊當日殒身,完全是為了人界的一個太平盛世,你怎忍心辜負于他?”

姜石年傳授給他的術法本就是用來修補鳳囹圄封印的裂縫所用,維持的時間和效果都非常有限,他現在雖是能用此法勉強困住肖一,或者說是肖一體內的冥鳳,但到底可以挺多久,他心裏也沒底。

他的時間不多了。

“阿逸——”他朝着沈淩逸的方向遙遙的伸手,像是要喚回他那個曾經炙熱鮮活的小師弟。“你收手罷,趁一切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嗎?”沈淩逸擡頭溫柔地看了看天邊的星宿,“你看看華蓋,來不及了,師兄,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早該知道,從大将軍離開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晚了!”

他垂首再次瞪向顧爻的眼神突然狠戾,“你說将軍殒身是為了一個太平盛世?不可笑嗎,顧爻!你看看你身邊倒着的這群人類,他們有哪一點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入V紅包持續掉落~哥哥在下一章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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