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華發早生

阿錦靠在魏尋懷裏睡了,魏尋将人抱起來走到書案邊坐下,他擡頭看着一旁的俞珺,“我真的有白頭發了嗎?”

可他明明是不老不滅的近仙之軀啊。

“一兩根而已。”俞珺恭順道:“師父若介意,我便替你拔了去。”

魏尋笑了笑,“留着吧。”

留着教他回來看見,也好心疼心疼我。

心疼我為君華發早生。

“那徒兒、徒兒退下了……”俞珺有些尴尬地呆在一旁,“要我将阿錦抱走嗎?”

魏尋低頭看了眼在自己懷裏安睡的孩子,當初肖一在自己懷裏,也是睡得這樣香。

“你下去罷。”他說,“不然醒了又該鬧了。”

于是俞珺便行禮退了下去。

他沒有勸魏尋早些歇息,因為他知道,這三百年來,魏尋從來沒有一天沾過床榻。

再也沒有熟悉的重量枕在自己的胸口;再也沒有勻長的呼吸拍打在自己頸窩;沒有人緊張地攬着他的腰,緊張到要把二人的亵衣衣帶都系在一處;沒有人小小的一團塞在自己懷裏,冰冰涼涼的。

魏尋睡不着。

“公子……”阿錦半夜醒來的時候還躺在魏尋的腿上,“你又在作畫了麽?”

阿錦揉揉眼睛起身,盯着魏尋的畫紙。

不止是俞珺,就算是山中的孩子對這樣的魏尋和魏尋畫中的人也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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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尋的畫中時而是一個10歲模樣,一襲紅衣的嬌俏女童;時而是一個十幾歲的清癯少年,散發未束,男生女相,美得雌性莫辯;但更多的時候,魏尋的筆下是一個20出頭,容色絕佳的青年形象,甚至有時,還穿着一聲鮮紅的嫁衣裳。

雖然畫中人衣飾、打扮、年歲甚至性別都不一樣,可就算山裏的孩子們都能看出畫中是同一個人。

可能是因為畫中人眼角那一顆半遮半掩的淚痣,也可能是因為魏尋作畫時始終如一,那溫柔又珍而重之的模樣。

其實盡管他們夜夜都相擁而眠,魏尋卻不曾見過弱冠成年後的肖一。可唇齒和指尖早已化為最精細的刻刀,把肖一的樣子刻在了他的心尖上。

縱使眼瞎目盲。

但這形象愈是清晰,他便愈是覺得畫中人不及心中人半分顏色。

他還記得肖一十五歲那年在凜青山上同自己說過的話,那時的肖一泡在浴桶裏,遺憾地說着自己沒有去過太多地方。

後來,他在尋找肖一時,每每去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想着把那裏最美的景色畫在紙上,等肖一回來了再一點點地與對方細說,就好像他們攜手游歷過壯闊山河。

可無論他多少次展開畫紙,最後紙上都只留下心中的那個人——

我本欲畫盡天下顏色,落在紙間卻都是你的模樣。

他慢慢發現,原來只有肖一,才是天地間唯一的顏色。

你是天羅地網,亦是海角天涯,雖我金身百世,終究無處可逃。

“吵醒你了?”魏尋低頭看着懷裏的女童,對方卻已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起身滅了房中油燈,把女童平放在卧榻之上。

長夜過半,他從山巅之上的窗口向外望去,還隐隐能看到笠澤湖對岸城鎮裏的點點燈光。

在每一個夜晚裏長明的燈火也許都是在等着一個歸人,而山下的每一盞燈火也許都曾經等來過歸家的旅人。

山腳下的茅屋也亮着燈,那盞油燈,還是肖一走前的那一盞。

那燈日日夜夜地亮着。

卻終究沒能照亮肖一歸家的路。

魏尋此刻站在慕歸山的山頂,山腳下石碑上的名字是他親提的——

慕歸山上,慕歸人。

我有故人身魂散,望斷天涯不得歸。

三百年來他也曾恨過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三百年了,誠然他終于覺世事盡可原諒,但已經不知該去原諒誰。

訪舊皆為鬼。

他就這樣癡癡地望着窗外,直到天邊亮起耀眼的光華。

“師父!”俞珺不顧禮數闖進門來,“六煞星與華蓋齊明!”

仙法所化的玄機上,千年來都只有兩人。

顧爻和烈山赤在人間相依為命,千年來雲淡風輕,而這三百年顧爻很忙;忙到烈山赤也經常看不見他人。

他要收拾沈淩逸在天界和人界留下的爛攤子,還要照顧山中出現的“第三人”。

“師兄。”顧爻難得回山偷閑,阿赤也難得乖巧地為他沏上了一盞茶,“他還好麽?”

阿赤偏過頭,偷偷瞄了一眼冰棺中的人。

顧爻将那枚失去了潔魄的琥珀揣進懷裏,接過茶盞時無奈地笑了笑,“還是老樣子。”

“師兄,他雖是星命之子,但到底沒有飛升。”阿赤老成地嘆了口氣,“你用上仙的心尖血滋養了他的魂魄上百年,也一丁點都無法喚醒他的魂魄嗎?”

顧爻搖搖頭,何止是喚不醒。

三百年的玄機山山門前,阿赤被失去了潔魄的琥珀絆倒,顧爻陪着他上山,便看到了少年完好的肉身。

就在他踟蹰着要不要把這具不知道該叫屍體還是肉身的身體送去給魏尋的時候,消失的潔魄卻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甚至還帶來了淨魂。

“你當時就該直接把這燙手的山芋交給魏尋。”阿赤嘟囔着,“他日後若是發現這孩子的肉身在你這裏,指不定怎麽怪你呢!”

“那時六煞星之子震碎了自己的魂魄與冥鳳同歸于盡,對于找到辦法聚攏他散落天地間的靈魂碎片一事,我根本一籌莫展。”

顧爻輕輕抿了一口阿赤送來的熱茶,喉間一陣苦澀。

“我若是那時把這具肉身送去給魏尋,且不說他一屆凡人有沒有辦法保這失了魂魄的肉身不腐,就算他能做到,若是沒辦法聚起魂魄重新灌注肉身,這根本就只是一具屍體。”

“你讓那時的他,對着一具屍體,要怎麽活?”

顧爻說得不錯,沈淩逸能活死屍,肉白骨,他也自然有仙法能保肉身不腐,可是他翻遍仙界古籍,也沒有任何辦法能夠聚攏散落天地間的魂魄。

畢竟那靈魂已經碎成齑粉。

就算真有什麽辦法,他連把散落的碎魂聚齊都做不到,更遑論修複。

淨魂和潔魄就是在他一籌莫展的那個時候,回到了玄機山上。

“師兄,我一直不明白……淨魂既然離開了魏尋,他為什麽不但沒有死,甚至還毫發無損地獲得了星命之子才有的近仙之軀……”

阿赤神色哀傷,眸中含淚,“為什麽……為什麽……我、我不可以……”

顧爻聞言放下手中茶盞,他躬身攬住阿赤,眉頭蹙得很深。

他不知道該如何向阿赤解釋。

幾千年前阿赤尚為凡人之時,也曾經是淨魂的宿主,當淨魂被強行抽離阿赤的身體時,這孩子只有七歲。

淨魂被強行抽離,凡人必死無疑,為保阿赤一命,當年的姜石年強行違逆天道點化阿赤升仙。也就是因為這樣,阿赤的身體才永遠停留在了七歲那一年,修為也不可能太高。

可是當時的冥鳳已經在失控的邊緣,姜石年身邊只有一塊封在琥珀中的潔魄,已經不足以壓制冥鳳,無奈之下,他只能找到阿赤。

當時的姜石年也曾向阿赤陳明其中的厲害關系——

若是冥鳳失控,将是一場天地浩劫;若是強行抽取淨魂,阿赤升仙飛升後樣貌、身形,甚至聲音都會永遠留在飛升那一刻。

阿赤再也不會長大了,靈魂将千世萬代困在那稚童的身軀裏。

當年的烈山赤只是天真地問了一句,“若我不答應神仙,可是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會死?”

姜石年點了點頭,阿赤便說,“那我就答應神仙吧,別再叫其他孩子也像我這般失去爹娘了。”

烈山赤失去父母時還太小,他甚至都還沒有自己的名字。

姜石年予這孩子賜姓自己在人間時姜姓的分支烈山氏,起單名一個赤字,表的就是烈山赤當年那一番赤子之心。

顧爻現下不知要如何向阿赤解釋,肖一震碎自己的魂魄前,把自己星命之子的近仙之軀留給了魏尋。

肖一想要保魏尋一世,而正是這樣,陰差陽錯的保護了魏尋在失去淨魂後安然無恙。

可偏偏淨魂離開魏尋,是為了去收集聚攏肖一散落在天地間的魂魄。

就是這樣一場無聲的巧合,他們又在無形中相互救贖。

誰也沒有和誰事先說好過,但他們生來就好像是為了保護彼此而存在着。

上古父神最後一縷留在人間的魂魄交錯纏繞,擁着肖一那本該散落在天地間如塵如埃的魂魄上了玄機山。

天地之間最聖潔的那一縷魂魄,擁着六煞星之子的魂魄,擁着本該是天地間最肮髒的那縷魂魄。

就在顧爻驚喜地将“聚攏”後的完整魂魄重新注入原主的肉身之時,他幾乎已經馬上就要去通知魏尋了,卻無奈地發現一切言之過早。

散碎的魂魄即使是回到了原來的身體,也依舊是碎片,從來不曾“完整”過。

魂魄只是被上古父神淨魂潔魄的力量收集起來,可始終不能完成最後的融合。

它們依舊破碎不堪。

顧爻尋了很多很多的辦法,直到一百年,他在古籍中看到一則傳說——

上仙的心尖血是重塑靈魂最好的良藥,但過分沉重的回憶會阻止靈魂的融合。

所以,他試着抽空了肖一魂魄中所有的記憶,并用自己的心尖血滋潤了這魂魄百年……

可即便是如此,也是到了最近幾年,肖一的魂魄才終于重新聚合成一個整體。

“既然終于完成了靈魂的聚合,也重新灌注進了肉身,都好幾年了,他為什麽還是不醒來呢?”

阿赤看着冰棺內躺着的那具肉身,依然保持着三百年前傾城絕世的容顏,安靜得好像只是睡着了。

肖一的嘴角,仿佛還似有似無地挂着點笑。

作者有話要說:一一就快回來了!

訪舊皆為鬼。化用自唐朝杜甫的《贈衛八處士》,原文: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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