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坐在狹窄的飛機裏,只有機師、我和幾名衛兵。短暫的颠簸後,飛機開始平穩飛行。

今天是個大晴天,我看着飛機外碧藍的天和簇擁的潔白雲層。五年了,我終于在最關鍵的時刻,得以離開易景陽軟禁我的地方。

今天中午小傅的哭訴依然讓我困擾,為什麽景陽突然要殺他?這為我這次與他的相見又添了一個理由和矛盾。

易景陽,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二十年來的相依為命,卻換來如今他莫名的控制。

他一度是我的唯一、我的希望、我的驕傲。

在當年投奔我的父親後,在他的財力支持下,我一直都給他最好的一切。吃穿用度、教育、身體鍛煉……而我自己,一心一意做好他的後勤。我自己也有去念過一些書,卻也未在刻意去拿什麽學位。

景陽從小便展現出驚人的天份,在美國接受教育五年後便進入了普林斯頓,二十歲便獲得博士學位。他每一天的進步,都向我表明他将會在多年後如何影響這個世界。也就是那一年,他以一篇關于生化人的文章震驚了全球,而那篇文章,正是元靈型人造人的理論基礎!

我于是倍加振奮和期待,期待他創造出楚忘。

他明明就是我的希望,我的驕傲。即使我只大他十歲,即使他在外界取得無數榮譽,在我面前,他也是乖乖的叫我母親,乖乖的聽我教訓,乖乖的讓我拂過他柔軟的短發。

就好像明明昨天,他還将頭靠在我腿上,說,媽媽,不要離開我。

而如今,他卻幾乎掌控了整個世界,也不屑于見我一面。

是哪裏出了錯?哪裏出了錯?

飛機輕微的颠簸着,我突然不忍再看窗外金黃的日光和觸手可及的雲層。我拉上遮光板,靠回椅背。

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

是從我得知他的實驗被科學界聯合反對開始,還是他與某個強國政府聯合,追殺反對元靈人造人實驗的各國政要、科學家開始?

還是從,絕大部分人類,為了維持人類基因的純正、維護道德倫理、捍衛人類靈魂尊嚴不可侵犯,與以易景陽為首的元靈人造人理論推崇者宣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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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錯了,全錯了。

我閉上雙眼,往事如電影般,在我腦海裏電光火石的略過……

易景陽十五歲那年,進入世界最優秀的大學。父親給了他足夠的錢,我也認為他可以獨立了。直到一個月後我去看他,站在給他租好的小房子裏,看着他手腳笨拙的,拿起嶄新的廚具想給我做個簡單的面條,讓我心疼得哭了。

他那時還沒有我高,十五歲的少年,臉頰白皙、性格柔軟。他小心翼翼的牽着我的手:“少寒,你真的不管我了嗎?”

見我不做聲,其實當時我是在為他難受。

他又小心翼翼的叫了聲:“媽。”

我的心理防線瞬間崩塌。

所以我在那套房子住下,在他攻讀一連串學位的時候,我一心一意的照顧他。我是真的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了。他也争氣,年少便已揚名全國。有時候他做實驗會到很晚,也都會回到租住的小屋。

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平時他忙着學習和研究,我照顧他。周末我們一起去運動。他以後要投入戰鬥的,所以我嚴格的督促他鍛煉出強壯的身體。

五年後,他二十歲,我三十歲那年,我的父親去世,繼母帶着她的一雙兒女搬到了另一個州。

就在這一年,易景陽一舉成名天下知。

電視、報紙、廣播,無一不在宣傳着他的偉大,他的年輕。他的理論突破了人類生化研究的極限。

大家都說,他是未來世界的新星。

可是當時,大家并沒有說,也沒有料到,他是未來世界的統治者。

随着他研究的逐漸深入,甚至連各國元首都開始與他接觸。他越來越忙,越來越疲憊。我不止一次撫過他緊皺的眉頭,看着他難得的露出寬慰的笑。

後來,他在中國買了很大的房子,我們搬回國。而那時開始,他不再去見任何人,不管任何人,都是來見他。

也是從那時起,即使在一個家裏,他見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甚至有時一個月也見不到他一面。

我小心翼翼,我不敢打擾。他那麽忙那麽累那麽努力,他在實現人類的夢想,楚忘的夢想,我的夢想。

我甚至沒有注意到,什麽時候起,家裏沒有了電視,報紙,網絡。陪伴我的,只有大堆大堆的書,只有偶爾出現的、倦極的躺在我腿上沉睡的易景陽。

直到那一天。

我閑着無聊在家附近轉悠,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科學家,痛哭着跪在我面前。

他對我哭訴,我的兒子是如何颠覆了科學界,如何違背倫理用屍體做實驗,又是如何,跟一些人達成了某些協議。所有有良知有頭腦的人,都無法不恐懼的預測,元靈人造人将要控制人類世界。

我才開始懷疑,哪裏出了錯。

那天夜裏,我見到了易景陽。

他在他的工作室裏,那裏面只有他。最尖端的技術,他甚至沒找到可以理解并配合他的人。其他人只負責元靈人造人更下一層次的技術實現和批量生産。

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我朝他走去。

那天他并沒有在工作。他一個人坐在工作臺前,雙眼空洞。

我當時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但是我并沒有花心思琢磨。因為我太急于求證他的正義。

“景陽。”我喚他,他竟然沒有回頭看我。

“易景陽!”我有些生氣的走過,一把扳過他的肩膀,他仰視着我。

我從沒見過他那樣的眼神,那麽憤怒那麽絕望,又那麽痛苦。

可是我依然沒有花心思琢磨他的異常。我期待了太久,我被自己的願望折磨得太厲害,所以我問:“今天有人找到家門口,哭着對我說,我的兒子在颠覆這個世界。景陽,到底怎麽回事?你有沒有做他們說的那些事情?你不是正義的一方嗎?為什麽?”

他沒有回答,他猛然站起,低頭看着我。

那麽恨的看着我。我不明所以:“你為什麽不說話?”

他說:“滾!”他只說了一個字,只說了這一個字。

沒有任何解釋沒有任何安撫,從那天起,他軟禁了我,在草原,某國元首的私人府邸裏。他的力量已經強大到讓某個國家側目、避讓和讨好。

直到一年後,他才開始每周與我視頻電話。只是再談及此事時,他只是冷冷的對我說:“少寒,不要阻擋我的步伐。” 與何謙陽相似的眉宇間卻是赤裸裸的野心和殘忍。

我開始覺悟,一切,似乎從一開始就錯了……

飛機停了。

我看着我所熟悉的房屋,只是比起五年前,面積擴張了不知多少倍。這裏原本是本市居民聚集區,可是現在方圓數十公裏,都是軍事基地。

其實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信息早已不是任何人能攔得住。我知道三年前,元靈人造人與人類戰争的爆發。人類利用機器人與元靈人造人作戰。我知道人類節節敗退卻絕不屈服。

我也知道,易景陽是一些有野心的人類份子推崇的将軍,很可能将是世界的王者。

再次走入這間屋子。

一切似乎都跟五年前沒有什麽變化,我親手購置的家具、家電,全部都在原地。沒有人攔着我,護衛隊長也在門外被勒令停住腳步。這裏只有易景陽和他的十個親衛住着。

我跟着一個親衛穿過長長的回廊。房屋正中有一大片綠地和水池。那也是我設計的。

夏日的陽光從正前方斜斜的射過來,鋪滿了我面前的這條回廊。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無法動彈無法言語無法呼吸。我全身的血脈都似乎争搶着要爆破而出,将我吞噬入血泊中。

有人正在陽光中,朝我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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