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密探大佬

長歷國,永慶十年。

近衛司大牢。

“你說,是王首輔指點你賄賂主考官崔毅?”

一身黑金曳撒的青年低頭審閱案紙,“可你連主考官的名諱都記錯了,你寫的是‘崔穎’,這不能吧?咱皇爺可是省試前三天才點的主考及監考,人都直接拉去鎖貢院了。”

他擡頭一臉費解,“你那會兒可還在鄉下,到哪兒去賄賂人?”

對面的中年人戴着手枷,跪在地上痛哭道:“學生不知啊!學生是無辜的!大人明察秋毫,學生真得不知——”他一邊哭嚎,一邊以頭搶地,砸了一地的血印子。

“大人,您看?”一旁的典獄官詢問地看向他。

秦鳳池施施然走過去,擡腳就把中年人的頭狠狠地踩到了地上。

“人都說‘馬屎表面光,裏面一包漿’,”他面帶笑容,語氣卻萬分嫌棄,“我看你倒是表裏如一嘛,人醜嘴還臭,豬叫得都比你好聽!”

典獄官:“……”

他看着地上已經開始翻白眼的犯人,忍不住提醒,“人還死不得,您腳下留情……”

“留什麽情?”秦鳳池擡靴,自然地在對方囚服上蹭了蹭,“皇爺交代了,如今正是王志忠入主內閣第一年,容不得有人往他頭上潑髒水。崔毅是王志忠的關門弟子,更是朝廷後起之秀,這才是你們要保的人。”

他大步朝外走去,典獄官忙不疊跟在後頭,扶着帽子小聲問:“大人,您看會不會和唐閣老有關?官家可是為了讓王首輔入閣,直接允了唐閣老告病,連個加銜都無,明擺着厭棄他……”

秦鳳池突然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看向典獄官。

“咱們近衛司只管監察百官,至于肅貪肅反,那是九府衙門的事兒。”

典獄官不敢再多問,唯唯稱是,“那這個人……”

“你說呢?”他雙手抱臂,反問。

典獄官急得冒汗,靈機一動拍掌:“下官把人送到九府衙門的刑獄去!刑咱們也上了,口供也錄了,是非曲直,都和咱們沒關系啦!”

秦鳳池滿意地拍拍他:“幹得不錯,就這麽辦罷。”

他把鍋一抛,自己輕松自在地走了。

這天夜裏,九府衙門的一把手,人稱活無常的趙義清找上了門。

秦鳳池正看話本呢,耳朵一動,擡頭就見兩扇窗戶被小心翼翼地打開,一藍衣男子翻了進來。這人身材健碩,五官俊朗溫潤,有種公門中人特有的正氣感。

一擡頭,兩人四目相視。

氣氛尴尬。

“趙統帶——”他眉頭一挑,拖長調子嘲道,“月色不錯,翻窗戶玩兒呢?”

趙義清只得苦着臉,慢吞吞坐下。

“……秦指揮早知我會來,就別笑我了吧?”

秦鳳池一聽,感興趣地傾身問他,“這麽說,人你們審出來了?莫非真是唐老頭不死心,讓故舊門生陷害王志忠?”

“跟唐閣老本人關系不大,”趙義清不動聲色地把凳子往後挪了挪,“倒是和他女婿有關。另外,我們查到地方上也有官員和其勾結,恐怕不是簡單的舉試舞弊問題。”

他表情一整,沖秦鳳池抱拳:“趙某正是為此,有一事懇求秦大人幫忙。”

“不忙,”秦鳳池擡手阻止他:“你先說事,幫不幫容後再議。”

趙義清頓時愁眉不展。

但他也知道眼前這人是位油鹽不進的主兒,只好把事從頭到尾捋了一遍。

“……事關鹽稅,皇爺十分震怒,命我等務必嚴究黨羽。你也知道,九府衙門主緝盜,但也不是哪兒都吃得開。這天津府水潑不進,偏偏最頂尖的探子都不在我手底下……”

說罷他用幽怨地眼神瞥了一眼秦鳳池。

因為最厲害的密探,都被眼前這位傳聞中的密探組織鷹羽衛的頭領,全部籠在麾下,一個都沒留給他們九府衙門。

你問他敢不敢搶人?

唉,他又不是閑的。

畢竟這位秦指揮使在他們大內赫赫有名。雖然人不常露面,或者露面了別人也未必認得出,但他人狠嘴毒高武力值的名聲還是傳遍京師。趙義清沒事嗑着瓜子看熱鬧,但真的沒打算親自去領教。

秦鳳池不負衆望,冷笑一聲開場。

他慢條斯理掰着手指給趙義清數數:“趙統帶,你看,去歲我們鷹羽衛三次巡哨,一共查出地方貪腐七件、白蓮教據點十二處,還順帶為朝廷收回了五處鹽礦。這功勞,我就問你大不大?”

趙義清心虛:“大大,自然是大。”

秦鳳池轉而疑惑道:“可最後落到我鷹羽衛頭上,只剩下白蓮教據點,其餘都去哪兒了?”

他似笑非笑:“莫非,被狗啃了?”

“……”

趙義清簡直想投降。

他虛弱地開口:“這個,九府衙門管刑訊緝盜,貪污造反也是我等職責,實在——”

實在算不上搶功勞啊?那不是物業有專攻麽。

“是嗎?”秦鳳池臉色一變,冷漠道:“既如此,你們九府自去專攻好了,秦某祝你們馬到成功。”

“別別別,”趙義清忙沖他讨饒,“我知道秦大人忙得很,可這事只有鷹羽衛有法子,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你一定得幫我!”

秦鳳池聞言臉色和緩。

九府衙門相當于前朝三法司了,趙義清身為一手建立九府衙門的人,他的人情,自然分量十足。他在心底掂量一番,覺得自己也沒理由拒絕。

其實說白了,就算真讓他鷹羽衛去吞,也吞不下那麽些好處。何況皇爺豈會讓他鷹羽衛一家獨大?

他便一副不情不願地樣子點頭答應:“只要拿到證據就行了?不需要口供嗎?”

趙義清高興地擺手:“不必,賬本最為重要。”他又道,“你丢到我們刑獄的那個人,招供了一個天津府的商行行首,明日正好從積水潭碼頭出發,去參加府衙的一個宴席,你可以先從他身上查。”

畢竟夜深,趙義清談妥了事,忙不疊地告辭離開。

秦鳳池倒了一杯水喝着,那頭趙義清一離開,他擡手便疾擲出茶蓋。

“噗通——”

一個瘦小的黑衣人從房梁跌落,悶哼了一聲,捂着大腿縮成一團。

“滾過來!”秦鳳池沉聲斥道。

那黑衣人忙連滾帶爬、一瘸一拐走到他跟前,這才扯下遮臉的面巾。

竟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師父……”小孩怯生生擡起雙手,手心捧着他的茶蓋。

秦鳳池拿了茶蓋往杯子上一蓋,清脆的響聲把小孩吓一跳,險些又跪下去。

“現在知道怕?”他譏諷道,“我看你是空棺材出葬——目中無人!還真以為趙義清是聾子,沒發現你跟個壁虎似的趴在房梁上?那是他老好人,不想你沒臉!”

秦松哭喪着臉,“師父,我這不是看他鬼鬼祟祟摸進院子,擔心你的安危嘛。”

“很不必,”秦鳳池嗤笑,“你還是擔心你自個兒月末考核吧。蕭十三要是比過了你,我就換他當徒弟。”

“徒兒絕不會輸給蕭十三!”秦松猛虎擡頭。

“我只看結果,”秦鳳池懶洋洋道:“去收拾行李,明兒大早跟我往天津府去。”

他摩挲着下巴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徒弟,“上回給你做的那件雪青色的裙子挺合适,記得帶上。”

秦松頓時小臉一垮,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

他剛要走,又被秦鳳池叫住。

“記得把胡子刮了。”

什麽?!秦松反射性地捂住自己嘴唇上那幾根毛,眼圈都紅了。

大半年好容易長出幾根來……

師父太壞了———

秦鳳池看着小徒弟淚奔,心情不由大好。

他走到窗邊看看半夜的月色,詩詞裏雖說天下月共圓,但不知為何,身在宮禁裏頭看月亮,總有種冷森森的感覺。

仿佛月亮也壓抑得很。

此時此刻。月亮壓不壓抑,褚樓不知道,但他的小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角門外的看門狗好像能聽到。

他縮在外院角門裏頭,和角門外的狗對峙。

“噓——你別、你別叫啊,”他戰戰兢兢地小聲哄騙狗子,“哥,我喊你哥行不?你就放過我這遭好不好?我一年到頭的,就溜這麽一回,狗哥,給點面子?”

“嗚————”看門狗鼻子慢慢皺起,張嘴露出一口利齒,開始低沉地咆哮。

“……”

打擾了。

褚樓低着頭默默地把角門合攏,向惡勢力低頭。

他爹這狗,養得值!真值!六親不認啊!

“沒辦法……”褚樓回到自己院子,看着三米多高的院牆,喃喃道,“老劉啊,萬一我被你家護院逮住了,你可千萬要撈我。”

他這牆好翻,翻過去就是一條死巷,隔着這條巷子,另一邊是劉閣老家的後花園。至于他為啥不從巷子另一頭溜——因為另一頭會路過剛才他铩羽而歸的那個角門。

狗哥比他爹的親衛兵還猛。

他現在只能冒險翻進隔壁花園,摸去他兄弟的院子。

隔壁劉閣老家三代單傳,他兄弟劉景钰作為第三代獨苗,爹媽都外任去了,獨他跟着祖父留在京城享福,後院除了劉閣老沒有別的長輩在。

只要他找到劉景钰,讓老劉一大早想辦法送他去碼頭就行了。

等到他爹在桌上看到他的留書,估計他已經上了船,從此天高皇帝遠,海闊憑魚躍啦!

褚小樓頓時摩拳擦掌,再次興奮起來。

唉,實在不能怪他離家出走。

往年這個時候,他都要去嘉興給師父祝壽,誰料今年親娘突然逼他相親,連師父過壽都不許去,實在令他忍無可忍!

第二天。

卯時兩刻,褚樓已頂着一張花臉,頭發蓬亂,懶洋洋地坐在車轅上,跟着劉家車隊出了內城城門。

這時節正是一年中海運漕運的旺季,故而市集裏可瞧見各國琳琅商品,各種膚色的人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買賣聲不絕于耳。

褚樓拽下豬皮帽扇風,伸長脖子朝人群密集處望去,遠遠就可瞧見數十名膚色黝黑高人一頭的外族人扛着貨物穿過人海。

突然,浪濤一樣擁擠的人海裏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進而便傳過來一陣馥郁的花香。

他細細一聞,這味道好似曾在劉景钰那裏聞到過,并不是産自本國那種濕潤沉靜的蒸花露的感覺,而是更加濃郁撲鼻,唯有大食國的玫瑰花露才有這種直接的嗅覺刺激。

如此濃烈,難道是打碎了一箱子花露嗎?

他正待探頭去看,叫馬倌一把拽住,摁在了車板上。

“小心!”

馬車被突如其來的人流撞得砰砰作響,馬匹在前頭不安地撩蹄子嘶鳴。

只見三四十名腳夫打扮的漢子吆喝着你擠我我推你一股腦湧過來,一起往外城門走去,幾個婦人打扮的女子都挎着碩大的籃子,上面蓋着濕布,露出半角炊餅。

褚樓扶住車轅,奇道:“怎麽來這麽多人?”

老馬倌安撫着馬匹,哈哈一笑道:“今日裏漕船靠岸,運來各地的貨物,正是腳夫力士的好日子,還有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可不就等着挑選新鮮的貨色。府裏今日也是去搬貨,大半船的年禮,都是老爺從蘇州托人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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