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初次交鋒

陳琛也是懵。他下意識往路邊看,見地上遍灑一地鮮花,那短打貧民正抱着女兒跪縮在路邊哀泣,卻并沒有怎麽大聲哭嚎。從他的角度看不到那小姑娘如何,但地上卻有一道濺開的血點,這讓他心髒不由一顫,渾身不自在起來。

他支吾半晌沒吭聲,一旁鄭國公次子嘲笑道:“怎麽叫行兇?這下賤人擋了咱們去路,可不就只能請他們讓一讓?”

褚樓冷笑一聲:“這條道乃是國道,凡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便是牲畜也過得,丈八寬的路且留了大半給你們不走,偏要搶別人的道,比之牲畜何如?”

“你!你敢罵人!”鄭源氣個倒仰,指着他們對家奴道,“去!替咱們教訓他!”

誰料十來個人高馬大的家奴面面相觑,無一人敢上前。

褚樓一行人聞言不由哈哈大笑,跟着便紛紛下馬,拳打腳踢把陳琛一幫人揍了一頓。

等看到褚樓踩着陳琛翻出他錢袋時,秦鳳池才有點驚訝。只見褚樓取了幾塊碎銀快步走到那對父女處低聲說了一句,又在遠處圍觀人群裏打點一番,便有幾個行商模樣的年輕人過來,将那對父女送上牛車,往內城去了。

秦鳳池感到驚訝,是因為他沒想到褚樓還會善後。他原本以為這就是高門子弟意氣之争,争完了,恐怕也早忘記那對父女了,但褚樓卻很快速地解決了争端,還不忘幫助那對父女。

他自認也見識過不少人,像褚樓這個出身這個年紀,竟然是發自內心的願意去幫助平頭百姓,且還能幫到實處,實在難得。

秦鳳池那時候想,褚樓這樣的人,固然好,但因為太稀有,于世道也無甚益處。待過二十年,誰知道他會不會随波逐流、混俗和光呢?

等到他再聽到有關褚樓的消息,就聽說陳琛已經唯他馬首是瞻。那會兒他忙得人仰馬翻,誤以為褚樓已經和陳琛厮混在一處。

事實證明,他竟看輕了對方。

雖然還遠不到二十年,但褚樓仍然是褚樓。

秦鳳池回過神,忍不住自嘲。反倒是他自己,變了不少。

“師父?”秦松小心翼翼看他。

“無事,”秦鳳池放下杯子,“此人不必探查,咱們這趟正可借他擋一擋麻煩。”

師父都開口了,秦松忙應聲:“是,師父。”

他心道,反正管它牛鬼蛇神,也逃不過師父的手掌心。

這天深夜,秦鳳池換上夜行衣,從舷窗翻出去。他如鬼魅一般貼着船壁爬上去,夜色中,無人發現桅杆上立着一個人。

他居高臨下掃視了一圈,便滑下去落在夾板上,沿着人最少的地方繞到底艙。其實從客艙過道直接去底艙更方便,無奈對面住着一個耳朵靈敏的人。

可惜事不從願,他千方百計避開的人,這會兒正因為熱得睡不着覺溜了出來,在船頭甲板上盤腿坐着看星星。

褚樓百無聊賴,已經開始找傳聞中的天蠍座α星。據說這顆紅超巨星在夏至前後看得最清楚,屬于天蠍座內最亮的恒星,代表天蠍的心髒。由于它顏色火紅,在本國古代天象學裏,則稱其為“大火”星。

從前上學的時候,他們學過一個詞,叫“七月流火”,其中的“火”就是指這顆星星,當它逐漸西行,就代表夏季漸漸過去,天氣開始轉冷。

他正擡頭仰望夜空,沒看到什麽流火,反倒看見高高的桅杆上有個黑影迅速下滑……嗯?!怎麽活像飛鼠?

‘有賊啊!刺激!’

褚樓一下來精神了,随手抓住自己的劍,躬身沿着隔艙的陰影跟了過去。

秦鳳池毫無所覺,估計他也想不到,大半夜還會有人無聊到在船上瞎晃悠。他此行主要是想查看一下那位天津商行行首的貨物。

白天他在過道被人攔住,就是因為他想先确認那姓何的住哪間船艙。誰料到這麽寸,去的時候挺順利,回來那麽短短一截路還遇上了不長眼的人。

這艘漕船運貨大體上有些規矩。客艙號天幹地支都對應一間貨艙,優先保障住在客艙的人有地方存放貨物,其次才按順序排其它的貨艙。

秦鳳池一身黑,唯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精光內斂。守衛貨艙的漕運兵抱着長戟靠隔艙打瞌睡,他趁其不備點了對方的穴道,另一只手正好托住對方緩慢倒下的身體,還細心給人調整了姿勢。只怕這兵卒醒過來,都以為自己只是睡迷糊了。

褚樓躲在暗處,就看這黑衣人大搖大擺走進了甲板下的底艙,不由震驚。

這漕船上是有什麽寶貝嗎?咋那麽多不長眼的人?

他趕緊跟了上去。

秦鳳池抓緊時間開鎖進了天字號貨艙,舉着火折子檢查了一圈。這間貨艙裏都是些金石玉器、古畫卷軸,還有成匹的綢緞,除了價值連城,并沒有什麽出格的東西。

這結果也在他預料之中。看來想偷懶也不行,還是得去天津府走一趟。

他剛要吹熄火折子,火苗突然被一道勁風撲滅,最後的光亮被一道劍光反射,疾如閃電一般從身後襲來。

秦鳳池悚然一驚,猛地扭腰閃避,在狹小的貨艙裏踩着艙壁翻身到了角落。

“什麽人?!”他冰冷道。

“我是你貓爺爺,”來人刻意壓低聲音,裝模作樣道,“來捉老鼠來了!”

秦鳳池在黑暗裏愣了一下,怒氣陡然消失,升起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怎麽會是他?’

還貓爺爺,普天之下能讓他喊一聲爺的,也就那麽一位。

他懶得耽誤時間,反手拔刀循着聲音劈了下去!正好讓他試試這位幾代侯府将軍之後的水平!

皇城幾衛幾衙配的都是短柄手刀,劍身熟鐵制,劍刃碳鋼制,刀身厚重,極易砍劈。而他的這把乃是官家親賜,名為錯銀,刀尖上挑,刀根處錯銀吞口,雲紋美觀,質量上乘。

這一點,褚樓深有同感。

锵——

他雙手握劍,咬牙抗下頭頂的刀劈,暗夜中刀劍相交帶出一串火電。劍本走的就是一力破巧,輕靈快捷的路數,對上秦鳳池劈出的刀,實在占不了便宜。

‘小爺這是遇上大力金剛鼠了嗎?!’

褚樓感覺自己頭頂都快貼上冰冷的刀刃,就跟壓了一座泰山似的,心裏不由焦急。近距離他也抵不過人家拿刀劈砍,再多抗幾次,估計他的輕鴻劍就要淬了。不行——

他雙臂猛地使力,長劍黏着對方的刀身強行翻轉壓下,随後一削一挑,緊跟着上去就是“有鳳來儀”,劍尖不管不顧直刺向對方咽喉!管你劈的砍的,先吃爺爺一劍!

好一招直來直去!

秦鳳池雙眉一挑,橫刀擋劍,誰知對方劍光一閃,劍尖突然輕巧回旋,反刺向肋下。須臾之間,兩人便對過三四十個來回,窄小黑暗的貨艙裏一時之間刀光劍影!刀風如猛虎,劍風便如鷹隼,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他心道,這樣下去難以脫身,萬一那外頭的兵卒一醒,打草驚蛇就麻煩大了。

然而褚樓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一改連連進攻的劍勢,長劍變得格外令人厭惡,如同牆上的壁虎,黏着他輾轉騰挪,怎麽樣都甩不脫。

秦鳳池漸漸開始不耐煩。假如對面不是褚樓,如此耽擱他行事,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不下殺手。可惜對方卻不知道他是“秦姑娘”,下手絲毫不顧忌,全然一副替天行道的架勢。

“好你個水耗子!”褚樓越戰越勇,一把長劍舞出花來。

秦鳳池怒極,沒長眼便罷了,竟然侮辱他是水賊!哪家水賊這麽能打,還連個同夥都沒有?可見光長功力不長腦子!

他懶得再和這厮纏鬥。畢竟他是鷹羽衛探子,又不是走江湖的,名刀真槍他沒工夫,倒不如來點陰招,讓這小子長長見識!

他側身避過劍刃,腳尖點在木箱上直接翻過褚樓的頭頂。褚樓來不及回身,他便手指一扣,一粒鐵蓮子撲簌彈了出去,點在了褚樓的軟麻穴上。

四周本就黑暗,褚樓一時不察,突然被暗器所襲,兩腿直接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秦鳳池見好就收,立刻抓住機會竄了出去。

“別走——”

褚樓握緊劍柄,咬牙追了出去。兩人一前一後直接從那昏迷的兵卒身上跨過,如同兩道黑影略過角落的甲板,來到了船舷邊上。

秦鳳池頭也不回,直接收刀回鞘,雙手抱臂朝下一躍,像一尾黑色的游魚,鑽入水裏幾下就不見了。

“果然是水老鼠!”褚樓追到邊上,扶住船舷往下看。

夜裏黑黝黝的江面一層滾一層,前仆後繼地拍打着船壁,白色的水沫忽起又消。他沿着船舷看了半天,什麽動靜都沒有,只得悻悻然放棄。

至于他為何不通知船上的漕運官……反正他師父告誡過他,假如行船碰到水鬼,那定然一人前哨,探路的先行。若直接撲殺了那探路的水鬼,也許就能避免被截船。

船上一共就十幾名漕運兵,要是碰上剛才那檔次的,只怕翻一倍都不夠人家吃的。褚樓算算日子,沒幾日就能到大港口了。剩下這段路江面上行船會漸漸變多,應當翻不起大水花。

褚樓一身臭汗,哼着小曲回到客艙。

也許因為好好活動了身體,他現在不但不困,反而覺得渾身輕松。他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回頭看向秦姑娘的房間。只見從木門後露出燭火昏黃的光線,這麽晚了,竟然還沒有入睡嗎?

秦姑娘的屋子裏卻傳出了隐約的水聲。

褚樓頓時紅了臉,不敢再去細聽,連忙進屋反手關門。

對面屋裏的畫面卻和褚樓所想截然不同。

“師父,你這……”秦松看着拎在手上的夜行衣,已經濕透了不說,還挂着水草,散發一股難聞的水腥氣。師父好好的甲板不走,怎麽鑽水裏去了?

“別廢話,直接丢了!”秦鳳池額頭青筋綻起,臉色陰沉。

他粗魯地拆了發髻,一頭黑發濕淋淋地貼在光羅的背上,水珠不斷沿着雪白的脖子,一路滑下肌理分明的結實背部,最後順着流暢收緊的腰線一路往下。

秦鳳池擡臂聞了聞自己,果然也是一股腥味,眼神瞬間變得兇狠。

“……”

秦松噤若寒蟬。他師父一貫喜潔,如非必要,絕不可能主動往水裏頭跳。所以說……果然是被人給逼着跳了水?

他不敢再想,連忙跑前跑後地給師父拿幹淨寝衣和布鞋,又在熱水裏加了些花露。“師父,這可是新上貢的大食花露,據說香氣極為持久,你要不試試?”

空氣中果然彌漫起帶着水汽的濃烈花香,很快便掩蓋住了難聞的味道。

秦鳳池心情和緩下來,擡腿跨進木桶。

他舒坦地出口氣,渾身都放松下來,懶洋洋地搭着桶沿。

“不錯,桶哪兒來的?”他難得贊一句。

秦松高興道:“是對面那傻……那褚雲開差人送來的,全新,沒人用過!”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聽到褚樓,秦鳳池頓時臉色一冷,仿佛又回到到那種水草纏身,黏糊糊的水下,殺氣四溢。

“……”

秦松瞠目結舌。他還沒罵出來啊,師父就這樣生氣?

小徒弟油然而生一種危機感。

這褚樓也太會了,竟然用一個木桶就收買了他師父!看着憨厚老實,原來是個心內藏奸跟他搶師父的人!

“師父,貨艙可有什麽不對?”他懷着小心思換了個話題。

秦鳳池臉色更加冰冷。他看着小徒弟戰戰兢兢的模樣,深吸口氣,收起了不快的情緒。

“賬本不在那裏,”他淡道,“不過,可以讓趙義清查查這人在京城的商鋪。我看到有幾幅古畫,真品應當在宮裏收藏,既然流到商賈手中,中間只怕不止倒賣了一手。”

秦松了然。這裏頭肯定就要牽扯到內宮了。

“如果此人和知府關系密切,那豈不是知府也有問題?”

秦鳳池漠不關心:“抄家問罪都是九府衙門的事,咱們只管拿到賬本。”以他來看,天津府知府定然脫不了幹系。

何姓商人能夠在如此大的行省爬到商會行首的位子,通常與地方官的扶持離不開關系。雖說以他之前查看的履歷簿,那位陳知府考勤中平,并無不當,在地方口碑也還不錯,但是往往那最貪的老鼠,挖的洞都格外得深。

混亂的一夜并沒有影響到褚樓。

第二天,他起個大早,神清氣爽地繞着甲板跑了一圈才回屋。

褚樓坐在舷窗上,哼着歌看窗外數米處的滾滾江面,一反過去幾天的頹廢,簡直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一想到那水賊被他直接逼到跳水,他就覺得怪有成就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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