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入住邸店

他琢磨了一下,覺得人果然不能閑着,便翻回屋子裏,叼着筆把昨晚勇鬥水賊的事跡,事無巨細地寫下來,打算一靠岸就寄給劉景钰,順便囑咐對方替他打聽家裏的情況。

畢竟按照他爹那性格,這麽悄無聲息的就放他走了,啥反應沒有,有點不大正常。

褚樓寫罷,眯眼審視了一番,這才滿意地封信。這下钰哥兒倒不必擔心他錢不夠使了,等到江南登岸,秦姑娘還要付他工錢呢。

等到日頭漸落,船上燈火通明,褚樓換了件深色短打,綁了袖口和褲腿,這才出門。

他靠在秦鳳池艙門旁,伸手扣了扣門:“秦姑娘,是我。”只聽裏頭窸窸窣窣一陣,便有個輕巧活跳的腳步聲靠近。

“你是誰啊?”門後響起脆嫩的聲音。

褚樓早聽出來腳步聲不同了,猜想是秦鳳池身邊那個小丫頭片子,遂揚聲道:“我是你家姑娘雇的護衛,來問問你們可吃了,若不便出門,我就替你們去取些吃食來。”

也就是意思一問,斜對門這一下午都沒人出來,想也知道肯定還沒吃過。

這時候屋裏又響起一個極輕的腳步,随後木頭艙門便吱呀一聲朝內打開。一個鬓發烏黑,皮膚雪白的高挑女子站在門後。

她微微側頭,目光并不直視他,只将紅唇輕抿,輕聲道:“公子。”

褚樓頓時呆住了。

他腦袋裏一瞬間轟然空白,耳邊仿佛響起一個低沉磁性的男聲徐徐道:

春天來了,萬物複蘇,大草原又到了動物交……

“你傻了呀,我們娘子叫你呢!”小丫頭躲在門後沖他做了個鬼臉。

褚樓猛然回神,已經從額頭紅到了脖子根。

他懊惱萬分,低頭尴尬道:“姑娘,你你莫叫我公子,我這個、我叫褚雲開,你……”話未說完,恨不得掐死自己。

非親非故的,叫人家姑娘怎麽喊自己名字啊?

秦鳳池掩唇低笑:“褚公子,您對我有恩,我怎麽好随意喚您名諱呢。”

褚樓疑惑地擡頭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為何秦姑娘今日給他的感覺,莫名地冷淡許多。

他不由失落,讷讷道:“我如今不過是姑娘的護衛,至少……不要這般客氣罷。”他頓了頓,又道:“姑娘應該還沒吃吧?這天也晚了,船頭人多雜亂,你們不必出來,讓我去取吃食來。”

秦鳳池沉吟片刻,點點頭:“那就讓松兒一起去,公子的吃食也讓她一并買了,切莫推辭。”

褚樓不差這點夥食費,但秦姑娘的好意他不敢辜負,就應了。他看着秦鳳池關上門,這才跟在松兒身後往船頭走去。

他摸了摸自己額頭,還隐約有些熱度,不由更加懊悔。

嗨呀,剛才太丢人了!

“褚護衛不必沮喪,”那叫松兒的小丫頭笑嘻嘻回頭,“凡見到我家娘子的,像你這樣的反應稀松尋常!”

褚樓怔了一下,一時之間都不知怎麽反應。

松兒若無其事地又轉身繼續往前走,連走帶蹦的,倒十分活潑,卻不知她的話令褚樓心中如何波瀾起伏。

褚樓心想,雖然已從常三嘴裏聽聞了關于秦鳳池的來歷,但那時他并不如何在意。可是松兒的幾句話,正印證了常三的猜測。

秦姑娘确挂平康之籍。

其實秦鳳池究竟什麽出身與他也沒什麽關系,然而這一刻,他心裏卻憑白生出些許遺憾。至于為何遺憾,又遺憾什麽,他也下意識沒敢去深究。

船艄夥夫忙得熱火朝天,腳客三兩成群打了裹蒸饅頭和魚湯躲到桅杆後頭吃,順道享受一天難得的暢快涼爽,艙客則大多遣了仆人過來買飯,并不在船頭停留。

松兒身量不高,便湊在褚樓身邊打量。

她探頭看了一圈,脆聲道:“給我來一份鮮魚脍,一小碟蝦鲊,一碟子羊肉饅頭,鲫魚豆腐湯盛一罐子,要連頭帶尾完整的,莫拿那零碎魚肉魚骨頭糊弄人!湯裏別加芫荽!”說罷睨褚樓一眼,道,“你吃什麽?快些定了,我好付錢。”

褚樓給她嘴巴叭叭的一串話繞暈了,猶豫半天只指了肉餅,“那就五個餅一碗湯。”

松兒聽了,竟也沒有笑話他吃得多,掏了錢就指揮他端盤子,自己只拎了一罐子熱湯往回走。

待回到船艙裏,松兒問他:“你是跟咱一道吃,還是自家回去吃?”

褚樓沒什麽猶豫。這時節男女大防倒也不過分嚴苛,否則秦鳳池一介女郎,也不可能帶着婢女單獨出行,但他這世上十幾年家教使然,對于同女子單獨相處還是怵得慌。

他婉拒道:“我一男子,倒不好出入你們居處,還是自己回去吃吧。”

松兒不過客氣一下,聞言便點點頭,示意他把自己買的菜遞過來:“你且回屋把餅擱下,若有碗便給我,我盛了湯再給你送過去,若沒有碗,我給你找一個也行。”

褚樓哪裏記得帶什麽碗,聞言忙道:“麻煩松兒姑娘給我找個碗了。”

兩人這才分頭回各自的房間。

秦松端着飯菜和熱湯來到窗前桌邊,見師父抱臂倚靠舷窗,神色不虞,便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師父從昨晚濕淋淋爬回來,就一直在生悶氣。

“師父,我盛一碗湯給那人送去。”他小聲報備。

秦鳳池随意應了,半晌又道:“撿只大碗。”

秦松唯諾應下,動作利索先給他盛了一碗魚湯,夾了幾塊鮮嫩的魚肉和豆腐,又替他布好竹箸,将羊肉饅頭擱在邊上,這才去找碗盛湯。

褚樓就着奶白的魚湯吃掉了五個肉餅,心滿意足地打着嗝,心道:這不花錢的飯菜就是好吃啊。這樣一路過去,他都不必動用钰哥兒給他的錢票。

說起來,這單活計可算是簡單至極了,畢竟這是一艘官船,船上能有幾個不長眼的?嗯……也就兩個吧……只要那對主仆少出來走動,大小事都不會有。

至于上岸秦姑娘給他多少酬金,這點褚樓倒不大在意。左右他也不缺錢,等到了師門,此行倒是個同師兄弟們吹噓的好話題。

如此又過去幾日,江面日漸變寬,兩岸人煙愈繁,船只也多起來。這都是即将到達大碼頭的預兆,而從通州往南這一路上,第一站到的就是天津港。

這日大中午,外頭陡然嘈雜起來,遠處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嘹亮號子。船只越接近碼頭,水面越淺,吃水重了,靠着牽引的小船才能緩緩靠岸。

此前褚樓已問過斜對門的主仆,秦姑娘極少露面,松兒跟他說她們要在天津府停留幾日。既然他接了護衛的活計,便不能只顧自己趕路。

幾個人都不打算換船,無須帶太多東西。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去敲了對面的門。

開門的是松兒,她挽着一個松松的包袱,竟也正經穿戴,頭花堵耳細絲镯子一樣不少。

秦鳳池一身藕荷粉綠的打扮俏生生地站在松兒身後,頭戴一頂席帽,只微微露出頸子,身姿修長娴雅,引人注目。

即便是褚樓這樣的呆頭鵝,也不得不承認這姑娘頗美。

下船有幾分擁擠。褚樓向常三打聽過了,一般跟随漕船的都是長途旅客,若只是想去天津這等短途的人,通常也不吝啬那點差價,往往會正經找一艘客船,好歹吃住都便利些。

買船票到天津府就下的人雖沒幾個,但這漕船本來就要停泊幾日,船上艙客難免去往府城,也好松快松快。就是那些擠在貨艙的腳客,也趁機擔着貨擔,在府城裏做上幾日的小生意。

褚樓站在秦鳳池一側,一手擋她身後的人群,一手護着一側,還得努力避免和她有肢體接觸,擠得是一頭熱汗,總算感覺到一點工作的辛苦了。

他護着這對主仆往船下走,頭腦中不期然想到保镖這個詞。嗐,他現在幹的可不就是保镖?

一行三人排隊驗明身份入了府城,府城內又是一番熱鬧景象。褚樓四下看着,見城中多見遼人,但此地遼人神情坦然,穿着打扮與河東遼人也有些許不同,很有些歸化痕跡。

“姑娘這幾日打算何處落腳?”他轉頭問道。

秦鳳池的聲音隔了席帽,有些含糊:“我有些故人要去尋訪,約莫要在此地住上幾日,勞煩公子等候。”

褚樓點點頭:“姑娘可要在下陪同?”

秦鳳池輕道:“多謝公子,倒也不必,我外出這幾天公子自便就是。”她說罷喚了松兒,小丫頭便摸出一個藕色荷包直接塞給褚樓。

“公子衣食住行總要打點,我既雇傭了公子,這是應有之義,還請不要推辭。”

褚樓愣了一下,拒絕的話頭都已到嘴邊,低頭一看手裏精致的荷包,不知為何竟又咽了回去。

他定定神,低聲道:“我同你住一家邸店罷。這幾日我就在房間守着,你若有事,只管回邸店尋我……等你,等你們回來了,我晚上再去街上耍。”

聽了他這番話,松兒臉色倒和緩許多。

秦鳳池聲音似又帶了笑意:“我記下了,凡有事就回邸店尋公子。”

褚樓鄭重點頭。

三人遂往就近邸店。

那年輕的堂倌躬身将他們迎入堂中,一邊用一雙眼珠子滴溜溜上下掃他三人,尤其在秦鳳池身上繞了一圈,嘴裏還熱絡問着:“諸位,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小丫頭松兒脆聲道。她譬如豪富,眼也不眨定了兩間上等房,便将銀塊丢給堂倌。

“這邊走!”堂倌笑開花,一撣袖子,接了錢就一路送他們上樓,“上好的朝南向,迎着後花園子,安靜亮堂!客官這邊來!”

幾人來到三樓,一路走到最裏長廊,果然安靜了不少。

小堂倌先就推開其中一間屋,請他們看。

秦鳳池便首先邁了進去,松兒和褚樓跟在後頭。只見這上房軒敞,光線不十分強烈,木窗外懸綠植,屋裏一股新木和草葉的清香,且寝具幹淨規整,窗下另設有長榻,倒确實雅致。

松兒掃了一圈,撇撇嘴對那堂倌道:“勉強湊合,一會兒子我再與你些錢,你去街上多買些冰來,你這屋子到了晌午便待不住人了!”

“是、是,”堂倌讪笑一聲應了,“這屋子景致最好最安靜,朝向就虧在這時節,也是沒辦法。”

“主要是太小,”松兒挑剔一句,又勉強道,“罷了,你這店裏有甚麽吃的,倒緊着送幾樣過來,別叫我家娘子餓着。”

小堂倌忙不疊點頭:“這就去,咱們店裏的爆羊肚最是一絕,另有豆皮卷也是特色,這街尾還有一家甑兒糕,有紅豆餡兒的綠豆餡兒的玫瑰醬的,松軟香甜,小娘子們無一不愛,小的去買些來給諸位嘗嘗?”

褚樓聞言就有點流口水。這有些菜樣流傳千古,可現在吃到嘴裏,才是最傳統最特色的。必須吃啊!

他這神情過于明顯,松兒不由噗嗤笑出聲。堂倌都說了是小娘子愛吃的,偏他流口水,可不好笑?

“撿你家有名的上幾樣,記住,菜須得要新鮮,莫用那隔了時辰的,”松兒道,“那糕兒……”

她斜了一眼褚樓,見對方一臉欲言又止,才滿意地松口,“糕一樣來一份,量卻少些,我家娘子不愛吃甜口的。”

這便明晃晃告訴堂倌,屋子裏想吃糕的就是褚樓,沒別人。

堂倌笑吟吟應了,裝作沒聽懂趕緊走人。褚樓尴尬地摸摸鼻子,心裏惱怒,又不敢當着秦姑娘的面兒跟松兒嗆聲。

他懊惱想道,早知道便忍一忍,嘴饞什麽呢?大街上什麽好吃的沒有,待她二人出門,他想吃就吃,何至于淪落到被個小丫頭奚落!

吃罷了飯,褚樓回了自己屋子,這頭廂房裏便突然沉寂下來。

秦松收起一身的嘚瑟,小心翼翼奉了一杯茶遞到秦鳳池跟前,睇也不敢睇他。秦鳳池手指剛捏住杯沿,他就不由抖了一下,閉上眼,險些以為會被熱茶甩一臉。

然而沒有。

秦鳳池的手很穩,杯子紋絲不動。

“話少些。”他提醒一句。

秦松咬緊腮幫子,單膝跪下。

“徒兒再不敢了!”他惶恐地低頭,只覺背後浮起細密的冷汗,十分懊惱。

也不知怎的,他對着那褚樓就總忍不住挑釁一下,忘了出任務要謹慎行事,少惹外事。他只慶幸此時不是在場院,不然師父定叫他跪在院子中間挨鞭子,院兒裏那群孫子嫉妒他喊首領師父,抽也能抽去他半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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