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陰差陽錯

秦鳳池才懶得理會陳大年的想頭,他這趟是受九府統帶趙義清委托,重不在令陳大年認罪,而是找到賬本。他一路跟着何奉賢的管家從京城過來,也翻過了他們的箱籠,可惜都是財物,按照九府查到的線索,他們之間的賬本該是一年一結,但關鍵的總賬還是得在陳大年這裏找。

畫卷雖被看護得嚴密,可是經過試探,無非就是些錢財。

他随手掂量着黑色卷軸,漫不經心打量着書房。方才陳大年帶他随意看了幾幅牆上的畫,看來是不在牆上……又推他在桌子上想要成事,顯然桌子附近也不重要。

那便是博古架了。

秦鳳池一邊敲了敲幾個古董瓶子,仿佛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陳大年,見他神情憤怒,略帶緊張,但不急切,便放棄了架子,往最裏側的六棱窗走去。

陳大年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又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

秦鳳池頓時有了幾分興致。

他看了看窗戶,倒沒什麽稀奇,窗下一張寶瓶足黑漆條幾,擱着一只長頸美人瓶,三兩枝梅花斜伸出去,與棱窗正好形成精致的畫面,美得很。瓶子也很普通,十幾兩銀子的貨色,裏面蓄了半瓶水,沒有旁的東西,但等他摸上了條幾,房間裏便響起一聲抽氣。

秦鳳池動作一頓,轉頭便笑了。

“原是——在這裏?”

陳大年抖如篩糠。

這時候才想要求饒,對方卻哪裏還需要?

秦鳳池又去細看,黑漆條幾上并無抽屜,但束腰确實比尋常條幾寬上三分,加上雕花的牙條,足夠設個暗格了。他手摸了一圈,摸到右側才發現蹊跷。只見通體漆黑的牙條浮雕雙鳳朝陽,正中間恰是渾圓的太陽圖案,那圖案微微凸出,四周一圈有極細微的縫隙。

他先用手摳,紋絲不動,想了想,拿了手裏的軸頭去比,大小竟一致。

那邊的陳大年已經連人帶凳子翻倒在地,嗚嗚直叫喚。

秦鳳池心情卻甚為愉悅,用軸頭抵住那太陽,使上幾分力往裏推,整個畫軸就滑入了條幾的圓筒形暗格裏。條幾的另一頭傳來咔噠一聲,他擡頭一看,那邊竟同時推出來一個圓形暗格。

他立刻意識到,那裏面必然就藏着陳大年的販鹽賬本。

陳大年見狀,又驚又急又懼,終于兩眼一翻,撅了過去。

這個時候,褚樓卻已經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書房外頭,屋裏看着燈火通明,但細聽一點兒聲也沒有。他有些着急,不由挨近了些。若是下人的房子,好歹糊着油紙,還能仿着武俠片裏拿指頭去戳一戳,可惜書房門上窗棂格嵌着明瓦,雖然透光,卻看不清究竟。

秦鳳池這頭剛取出來三四本賬本,他耳朵何其敏銳,立刻便聽到外頭細微的衣料摩挲聲,便悄無聲息複原了條幾上的暗格。

他回頭盯了一眼昏在地上的人,心裏暗叫可惜。陳大年在天津府經營多年,此趟抓定然抓不着,反倒是他手頭的賬本得盡快送出去,才能在陳大年想轍翻身前将他牢牢釘死。這第一手的功勞他是搶不着了,總得從趙義清那裏記個人情。

于是也不再猶豫,直接從花窗翻将出去。

花窗外頭是處小小的天井,只栽着幾叢細竹,攏了一座假山石,再外側就是圍牆,翻過去是條死巷子。

秦鳳池立在牆頭,就聽到有人進了屋子。他其實有些好奇那來人,但來人一看陳大年倒在地上,必然以為有歹人,第一反應肯定是看向那扇敞開的花窗,因為好奇心惹來麻煩實無必要,便也罷了。

他轉身躍下牆頭,鮮豔的裙角在牆頭一閃而過。

然而進屋的并不是褚樓。

褚樓又不是傻子,誰知道裏頭什麽情形?陳大年好歹也是地方大員從三品的官兒,還認識他爹,萬一弄不好,牽連到家裏人,他就倒大黴了。

他原是想着不行就爬到屋頂去,也學那些江湖人士,挪開瓦片探探究竟。還沒等他有行動,就聽到裏外都響起動靜。裏頭聽不清什麽動靜,外頭卻是有人要進來,那些小厮們熱絡地奉承,一聽竟是何員外!

“我靠!”褚樓不由暗自罵爹,腦漿子差點急出來。

眼看外頭人就要推開這進的院門,他四下張望也無處躲藏,幹脆直接踩着回廊、扒拉着立柱竄上了屋頂,便将自己緊緊貼在瓦沿上,假裝自家就是個壁虎。

也幸好啊,天色黝黑,屋子裏亮堂,更襯着周遭烏漆嘛黑。何況,誰能想到這屋頂上還能扒着一人呢?

反正何奉賢從未想過。

這厮喝得微醺,志得意滿地晃悠進院子,心裏還惦記着秦小娘子。他嘿嘿笑了一聲,陳大年帶着那小娘子“盤”畫也好一會兒了,要是去遲些,怕還嘗不着滋味兒,就只得去收屍,豈不可惜?

他晃到書房門口,原本也該敲個門,這會兒趁着酒意,竟直接推門而入——

這一推,進去就被倒在地上的人給吓醒了!

“大人——大人你怎麽了?來人啊!快來人——”

褚樓被突然響起的喊叫吓得抖了一下,回過神也顧不上暴露,挪開瓦片往裏看。第一眼,他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陳知府,還有癱坐在一旁直叫喚的何員外。他立刻意識到不妙,然而目光掃過整個書房,卻沒有再看到第三個人!

秦姑娘……不見了。

家丁小厮們卻已經被何奉賢的叫喊聲引了過來,人聲腳步聲嘈雜,火把點燃着,照亮了原本漆黑的院子。

時間不容褚樓多想,他咬牙再三,只得将瓦片慢慢放回去,趁着所有人都進了廊下,毫不遲疑翻過了屋脊到另一側,順着牆根從那小天井翻巷子逃走。也算他走得及時,沒過一會兒,就有家丁翻過書房打開的花窗,在方寸大的天井裏搜了又搜。

褚樓連續翻過幾家宅院,才在隔了兩條街的巷子裏停下來。

此時月上中天,照得狹窄的巷子雪光般明亮,四周一片夜半的清冷寂靜。他靠着生滿青苔的石牆,鼻尖冒汗,後背卻發涼,只覺得內心充滿了困惑與茫然。

“秦、鳳、池!”

褚樓一字一字咬牙念出來,卻再也找不到今日之前隐隐的羞怯感。

只覺得憤怒。

事情到這個地步,他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被坑了。

不考慮他偶遇秦鳳池這事有多少巧合,也不考慮一路來對方諸多掩掩藏藏,就算秦鳳池只是個普通的樂伎,碰巧遇上了刺殺知府的刺客,那第一個死的定然就是她!

可是,即便他只匆匆掃了幾眼,也能看到屋裏陳設物品井然有序,沒有打鬥痕跡和血跡。這刺客既要無聲無息地制服一個女人,還得對付自己的目标,一個壯年男子,談何容易?

他從那天井離開的時候還特地看了一眼,天井地面并無拖曳痕跡,院牆上青苔也完好無損。縱然刺客直接打昏了秦鳳池,帶一個成年女子匆忙地翻牆走窗,總不可能一點痕跡不留。

除非秦鳳池本人就是刺客,或者她和刺客乃是同謀共犯!

褚樓有種感覺,他現在回去邸店,只怕也見不到秦姑娘了。

他側耳細聽,隐約聽到有人聲,想必那府裏已經鬧開。陳知府生死不明,一府父母在府邸遭遇不測,那是震驚朝野的大事。

天津府設有同知一人通判兩人,如果知府出事,則由同知代理諸事,然後遣通判官入京奏禀,同時下令守軍關閉城門,下發牒文至提邢司,巡尉捕役就會蜂巢而出,全城搜捕嫌疑人。兇犯如果還在府城,可想而知會像那甕中的老鼈,想逃跑那是做夢!

秦鳳池倒是走得痛快,可卻害慘了他!

褚樓越想越憤怒。

那捕房的捕役只要問到邸店,亦或是問到碼頭,都能查到他和秦鳳池是一夥的!他今日來不來,都會被秦鳳池牽連,更別提他今日還直闖後院,向那樂班的女班主直接問了秦鳳池的下落。

想到這裏,褚樓不由琢磨:陳大年究竟死了沒有?

陳知府若是死了幹淨,雖然大家還是會搜捕秦鳳池,進而抓他去訊問,但起碼不會直接認定秦鳳池是刺客。畢竟對方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個女嬌娘。

但要是陳知府沒死……

褚樓痛苦地錘了錘胸口,扶牆往外走。

他還是先回去等人傳訊吧,這時候他人要是不在邸店,只怕天津府同知會直接拿他問罪。

此時已近宵禁,街道空曠昏暗,遠處的火光和嘈雜更讓人心慌。

邸店門口停了幾輛馬車,一樓大堂只有三五人圍坐一桌邊吃邊聊,掌櫃早去歇着了,只有年輕的堂倌靠在櫃臺旁打着瞌睡。

褚樓沒有從正門進去,直接繞去了後院,翻進自己那間客房。他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先去旁邊敲了敲門,果不其然裏頭沒有一絲聲響。

他站在門邊,半晌嘆了口氣,下樓去了。

“跑堂的,你來!”他站在拐角處朝堂倌招手。

小堂倌一下驚醒,忙不疊過來,笑道:“客官有事?”

“我之前回來時,見你瞌睡着,便沒驚動你,”褚樓沉吟片刻道,“只是問問你,和我一起的那位小娘子出門可回來了?”

小堂倌聽他提及打瞌睡的事,頓時心虛,想了半天道:“那位娘子……小的一天也沒離開過大堂,沒見娘子回來。倒是她那個小丫頭,約莫半個時辰前退房離開了。”

半個時辰……

褚樓眉頭蹙起。

小堂倌偷摸瞧他,看他一臉郁氣,嗫嚅着不敢多說什麽,心裏卻有些同情。這小郎君啊,定然是被那美豔娘子抛棄了,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可真是絕情。

“這半夜的,後廚還熬了些好湯水,客官可要嘗一嘗?”

褚樓擺擺手,給了他幾個銅子的賞錢,徑自上樓去了。

這時候,他哪裏還有心情吃宵夜?只怕再過一會兒就要被提去問訊了。

子時過半,褚樓已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被一陣急促的擂門聲驚醒。他猛地坐起,還來不及反應,客房的門就被“砰”地砸開,一行十來個捕役如狼似虎一般闖了進來。

為首一人腰挎官刀和鐵尺,頭戴折角璞頭,一身皂黑窄袖的吏服,長相兇惡。他一進屋便環視四周,随後就看向正一臉惺忪靠在床頭的少年人,視線如鐵鈎掃過對方驚吓的表情,半晌,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

他抱拳對褚樓道:“褚小郎君,趙同知趙大人請你過堂一敘,事不遲疑,小郎君這便起吧?”

褚樓已徹底清醒,臉上卻依然一臉被吵醒的不耐和茫然。

“這位差爺,”他看了看這捕頭,一幅隐忍怒氣的模樣問道,“請問趙大人可說了是何事?深更半夜,我這般衣冠不整,實在——”

那捕頭笑着打斷他:“府中自然出了大事,郎君還是莫要多問,此時趁夜喚你去,正是為了你好,否則大庭廣衆之下,我等押你前去府衙,豈不難看?”話語中俨然已帶上了威脅。

褚樓默然。

這趙同知,只怕還是顧忌他爹,否則尋常捕役哪有這麽客氣行事的?

他只得無言下床,勉強披了一件外衣,就被簇擁着押出去了。

邸店大堂空無一人,堂倌掌櫃都不知所蹤。

褚樓一路上裝作無知,朝那捕頭探問。

“這位差爺,我晚上還參加了府尊大人的宴席,回來也不過個把時辰,怎麽突然來抓我?趙同知喚我問話,那府尊大人呢?我、我父親同他同朝為官,總要讓我見一見府尊大人……”

中年捕頭輕輕推他前行,對他的問話過耳不聞,只是動作比之前更輕了些。

褚樓見好既收,不再吭聲。

說起來,這幫捕役行動間嚴謹有度。比起捕役,這幫人更合府軍做派。

他按下懷疑,一路來到了府衙。

知府衙門燈火通明,兩班衙役目不斜視,堂上肅穆森嚴。

褚樓進去之前快速看了一眼,見主位空置,一名留短鬚的官員坐在下首,正俯首看什麽。

“大人,人已帶到。”那捕頭拱手行禮,行動之間格外剽悍有力。

趙同知點頭,示意他退開,随即便看向了堂下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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