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先生子初

褚樓穿過游廊,前院和後院中間還有一間正堂,上有“威震四方”四字匾額,正堂裏供奉着關二爺的畫像。

正堂之後是一大片演武場,鋪着上好的青磚。這塊正方形的演武場兩面擺放各式兵器,場地中間地面斑駁,刀砍斧劈的痕跡清晰可見。

他見了萬分懷念。三年前,他還曾每日早起,和師兄們在這演武場上跑步,蹲馬步,互相拆招喂招。每一次,他從這裏回去京城,總覺得就跟換了個片場一樣,格外不适應。

其實他小時候身體并不好,雖然出生在武勳世家,但先天不足,個子矮小瘦弱。五歲前,什麽傷風發熱咳嗽過敏于他都是常有的事情,不少大夫看過都說他養不大,可讓一家子操碎了心。

那年他爹要去漠北駐軍,聽聞關外有一前朝名醫,就想要帶兵的時候順道過去打探打探。夫妻二人在他床頭小聲商量這事,語氣都充滿了希望。

褚樓當時正裝睡呢。他畢竟不同于普通小孩兒,從小就關注自己的身體情況。你說,他一個吃慣了糖衣藥丸膠囊的人,短短幾年就能一碗苦藥汁子灌下去而面不改色,這得吃了多少副藥?這也罷了,竟然還治不好病,性價比極低!

再說寧氏,她原本生了大兒子褚遠,在婆婆面前揚眉吐氣,結果轉天就進來一貴妾,又生了個兒子跟她打擂臺。她好容易生了褚樓,誰知道竟是個病孩子?

就那麽幾年,把她一身傲氣和争寵的心思都磨平了,褚家只剩下一個天天守着兒子戰戰兢兢的母親。

褚樓極懂得他娘親的這份煎熬。

褚家是什麽人家?

本朝開國十二塊丹書鐵券,到永慶年間只剩下八塊,褚家就供着一塊。褚家世代良将,高祖死後敕封忠勇慧侯,曾祖戰死,祖父戰死,祖母青春守寡,獨撐門戶。他爹往上本還有兩位兄長,都陣亡于當年的西海之戰,而大哥褚遠頭一晚出生,第二天他爹就遠赴西海,從此再也沒有長住家中。

說不好聽點,褚家已不至于絕後,他爹想留在京城享富貴,那是有辱門楣,死後都要被祖宗再打死一次的!

在這種情況下,似他這樣體弱多病的,擱在別的富貴人家就是花錢養着,擱在褚家就是個大累贅!他既不能領兵作戰為國争光,也難以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就是讓他去念書,說實在的,他也學不出個什麽門道來,科舉實在是為難他的腦子。

他這樣一個人,活在褚家,日後要受到的來自內外的輿論壓力可想而知。

褚樓時常這麽一琢磨,自個兒都覺得活着沒勁,早就受不了了。故而,他爹一說要去求醫,他就拼死拼活鬧着要跟去。

褚将軍常年在外,哪兒帶過孩子?何況褚樓的身體精心呵護尚且不好,哪能經得起軍旅的折騰?

寧氏自然不同意。

“娘,我必須要跟去,”小褚樓振振有詞道,“且不說那名醫好不好找,就算我爹把人給找到了,人家未必願意給我看病,就算願意,千裏迢迢的,如何過來?派誰護送?”

他一副深謀遠慮的小模樣:“如果我跟去就很不一樣了。那位名醫年紀定然不小啦,當面看到我這麽個小可憐,又怎麽忍心不給我看病呢?順手就能給我開方子,有病當場就治了。爹,你不是也跟我說過,夜長則夢多啊。”

褚家爹娘:“……”

無法反駁,并且還覺得很有道理。

寧氏噎了半晌,溫柔地摸着他的小臉蛋,試圖打感情牌:“兒啊,娘沒法跟着去照顧你,這咋行呢?一想到這裏,娘覺都睡不着呢!”

“我都知道,”褚樓理解地點頭:“但是沒事,娘盡管放心,兒子能照顧好自己。”他看了一眼旁邊的老爹,又補充一句,“還有爹。”

褚志海:“……?”莫名被cue。

寧氏更是又擔心又失落。

她兒子怎麽這麽獨立?丁點大的小人,都不會害怕嗎?

兩人思來想去,也沒強過褚樓。

于是褚樓就這麽跟着褚志海到部隊去了。

褚樓回憶了一下往昔,深覺自己運氣實在很好。試想一下,他要不是跟着他爹去關外,就不會被擄走;不被擄走,就不會被他師父救回去;不被他師父救回去,他也遇不上孫先生,如今墳頭草搞不好都三尺高了。

他走到一處一進的小院外。這小院還是昔年的模樣,三間草屋蓋得古樸,各色花木疏落有致,有一種大隐隐于市的感覺。

“先生!”他喊了一嗓子。

院子裏半天沒反應。

褚樓也沒直接進去,而是探頭去看,就見那三間房子中間的堂屋走出來一位身穿道袍、高挽道髻的書生。

這書生身材瘦削,皮膚白皙,雙目有神,渾身上下無一飾物,而氣質灑脫。觀他年紀約摸三四十,眉眼卻生得十分傲氣。

正是威遠镖局的大掌櫃——孫子初。

說來褚樓與這孫先生也實在有緣,當年他爹想去尋訪的名醫正是這孫先生的父親。

世事難料,孫老大夫在他爹打聽的半年前就已經去世,孫子初雖然在醫道上青出于藍,但老父已逝,他無心再留在關外,就帶着妹妹,跟随商隊一路去了嘉興。

更巧合的是,孫子初因為盤纏用盡,不得已進了威遠镖局當賬房。

等到寧雄飛帶着褚樓回到镖局時,他見對方散盡錢財為孩子治病卻毫無成效,不忍之下,出手相救,這才有了後續的故事發展。

所以褚樓的恩人除了師父,還有這位孫掌櫃。

“先生!”褚樓忙恭恭敬敬低頭行禮。

孫子初看到他一點也不驚訝,露出笑容:“你上回來信抱怨你娘逼你相親,我便知道你要來了。”

褚樓心虛地瞅着他,眼睛眨啊眨的,沒敢吭聲。

“你啊——”孫子初見狀好笑,伸手拍了拍他的額頭:“這麽大了,還似小時候,一心虛就賣乖。”他甩甩袖子,轉身又回了院子裏,“放心吧,你那傻師父和我不一樣,好騙得很!”

嗯?

先生怎麽語氣酸溜溜的?

褚樓納悶地摸摸腦門,跟在後頭進院子。

他走進堂屋一看,見窗前竹榻上散落不少衣物,旁邊還有個柳編的衣籠。

“先生,您這是要出遠門?”

孫子初坦然地點頭,一邊繼續收拾衣服,一遍随口解釋:“我這些年也攢了些錢,想到北關去重開藥鋪,再收三兩個徒弟,也好把我父親的一身本事傳下去。”

褚樓一聽,大吃一驚:“您這是要離開嘉興?”

孫子初正低着頭,聞言動作頓了頓,再開口語氣就帶了些許苦澀。

“不離開不行了,且不說我這放不下醫術,就說這镖局——”

“镖局怎麽你了?!”一道渾厚的男聲怒氣沖沖地響起。

屋內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口,只見寧雄飛滿臉怒容地站在門外,竹簾都被拽下來一半,可見手裏有多用力。

孫子初掃過他身上,眼裏閃過忿然,抿嘴不說話了。

寧雄飛氣得胸肌起伏,見這書生閉口不言,更加生氣。

“孫子初!老子哪裏對不住你?”他大踏步走進來,怒道,“镖局的賬本錢箱,我看也不看都交給你,庫房的鑰匙給了你,我自己都打不開!我好歹也是總镖頭,每月從你手裏拿零花,我說什麽了?你到底有什麽不滿?啊?咱不就是吵了幾句,你就要撂挑子?”

他一雙虎目,說着說着便紅了:“這麽多年了,我把家當、把心都掏給了你,你說走便要走——”

孫子初默然聽着,表情卻變得更加冷漠。

屋裏氣氛頓時降至冰點。

“……”

褚小樓躲在一旁滿臉絕望懊惱,吓得瑟瑟發抖。

怎麽辦?!

誰來救救他!

他發誓,他都看見師父的手在佩刀旁時松時攥——這是想拔刀啊他的娘哎!

好在!他孫先生溫柔善良,終于在沉默片刻後,抽空賞了他一眼,開恩道:“幺兒,你先出去吧,我和你師父有些話要說。”

“是!”褚樓眼淚都要吓出來了,頭也不回地竄了出去,完全把他師父丢到了腦後。

對,他并不擔心孫先生的安危。

如果他師父真要拔刀——

……

估計這也就是他師父此生最後一次拔刀了。

褚樓一路跑回前院,急得滿頭大汗。

前院已經基本沒人了,就寧羽和寧飛,以及孫玉娘還各自坐着,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表情都不太好。他們看見褚樓這狼狽樣子,都有些吃驚。

孫玉娘騰地站起來,焦急道:“怎麽了?莫不是打起來了?”

寧飛跟着起身,就想往後院走:“完了完了,肯定是拔刀了!師父咋這麽想不開……”

“沒!”褚樓大喊一聲,“沒拔刀!”

寧飛這才停下腳步,和孫玉娘一起圍住他問話。

“真沒拔刀?”寧飛還有些懷疑,“那你急什麽?看你這一頭汗的。”

褚樓見孫玉娘也一臉的憂心忡忡,無語道:“反正我走的時候兩人還沒動手。”

他往旁邊看,就看見大師兄寧羽還穩坐在圈椅裏,手裏甚至還端着一杯茶喝着,就湊過去,挨着寧羽坐下。

“師哥,這到底咋回事?”他是真懵逼。

從他第一次被寧雄飛抱進威遠镖局,就沒見這兩人吵過架。

那什麽,他甚至一直暗搓搓有些懷疑……嗯,懷疑他這兩位尊長的,性向。

罪過罪過。

古代淳樸的空氣都沒能拯救他被後世污染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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