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夢中姽

那雪花如若鵝毛,來得悄無聲息。姜夷安撫着肚子坐在窗前,已是夜半三更,卻依舊入不得眠。

皇上孤冷,素來不喜與人過分親近,永樂宮中幾乎不曾有過妃子留宿,今夜卻偏将一個啞婢帶去。倘若只是尋常啞婢倒罷,偏偏是那個女人昔日的身邊女侍……他到底是恨她司徒昭,還是忘不了她司徒昭?

悉悉索索,有裙裾聲響由遠及近。

徐嬷嬷裹着冷風走進來,搭着手腕福了一福:“夜已漸深,娘娘還不安寝?”

姜夷安聲音不大,靜看着窗外落雪:“都打聽到了些什麽?”

徐嬷嬷擡起頭來,披風上幾顆雪星子撲簌簌落向紅絨地毯:“被打出去了,皇上說永遠也不想再看見她第二眼。”

“哦?……皇上一向對心性約束極甚,如何今夜卻這樣大發雷霆。不該啊。”姜夷安眉間愁容愈添,撫着肚子調轉過身來。

徐嬷嬷頓了一頓,壓低聲音道:“聽說是……聽說是打了皇上一巴掌,還把皇上咬出血來了。吓,死活不肯,簡直像得了她主子的真傳,當真是個狠心。”一邊說,一邊顫顫地打了個抖。

呵,倒是個硬氣的奴才,誰都敢打……打了還能好好地走回去,皇上竟也不辦她。

見嬷嬷身上落滿雪花,姜夷安便賞了她一杯熱茶,幽幽道:“先前原是我的失誤,是我太低估了那個女人的分量。我以為她死便死了,她卻偏将影子留得無處不在……不願侍寝也好,你派人替我盯緊這丫頭,近期不要讓皇上再看到她。看不到,或許就忘記了。”

“是。”徐嬷嬷放下茶盞,小心将姜夷安攙去榻上:“娘娘身上有孕,不宜勞思傷神,還是早點歇了吧。”

……

那雪下了一夜,次日醒來,天卻晴了。打開搖曳的破門,放眼過去白皚皚一片。執事的太監還不來送飯,大夥兒都餓得不行,聚在窄小的前院裏曬太陽。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還在為昨晚那只耗子罵戰。

阿昭手上拿着瓷瓶,正在給沁兒塗抹嘴角的小點點。

沁兒虎虎地看着胖子,見她把一只烤熟的耗子撕成條兒,便比着小手,嘟嘟囔囔地指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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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吃,不能吃,它會很疼,喂,你還吃……

胖子正吃得津津有味,被念得不行,兇巴巴瞪過來:“看什麽看?想吃啊!”她的嗓音和她肥碩的體型一樣,粗犷又蠻劣,扔了個骨頭到沁兒身邊,罵罵咧咧轉去另一個方向。

“呵嗚——”沁兒連忙把小倉鼠一護,嘴角冒出來一長串咕嚕。

當然,他癟癟的小肚子也跟着咕嚕了。

老貴妃從髒破的口袋裏摳了摳,摳出來一截隔夜紅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司徒琰那個老妖精幾次沒把你弄死,将來你小子定能成大器。今日借你一塊紅薯,他日記得還老娘一口棺材。”

不情不願地塞進沁兒粉嫩的手心裏。

沁兒才要合起小手,胖子卻撲過來搶了去:“等他小子長大,您老的骨頭早就化咯!老子爹興許還能早點把我弄出去!”

“吃、吃、吃,吃你的耗子去!”老貴妃擡頭手臂,掄了胖子一拐杖。抓起來,又塞回去給沁兒。

明明七老八十一個老妪,也不知哪兒來的恁大力氣,竟把胖子掄了個嘴啃泥。

這死胖子,餓極了什麽都能吃,什麽都敢吃,小到樹蟲螞蟻,大到耗子爬物,又惡心又吓人。大夥兒早就對她敢怒不敢言,見狀紛紛捂嘴吃吃笑。

“咯咯咯,”沁兒被逗得口水又淌下來,把紅薯放在嘴邊潤了一口,眯起眼睛龇牙笑。

這樣小的年紀,他已經忘記了昔日的母乳和矜貴,連一塊冷紅薯都能輕易滿足。

也或許沒有忘記,只是不去再想起。

阿昭便憐愛地捏了捏沁兒的小臉蛋,對他拍拍手以示獎勵。上一世的她如若飄在高高雲端,世界裏除了趙慎,便只是太皇太後和母親,如今認識這樣一群光怪陸離,倒也覺得有趣得緊。

前幾天少了孩子,冷宮中倒是缺了不少生氣。

旁人見她笑,今日倒也并不反感,問她:“你這奴才真是愚忠,那司徒家的妒婦給了你什麽好處,你竟肯舍身護她孽種?”

阿昭愣了一愣,當年随趙慎南下賞春,恰在街邊看見青桐賣身葬父,彼時阿昭扮作民間少-婦,青桐卻獨獨選擇跪在她面前。清靈靈的一個丫頭,執着地舉着稻草。阿昭以為她不會說話,可憐兒的,便将她帶了回來。如今想來倒是很有些湊巧,只是認真回憶一遍,又并未發現她做過對自己不好的事……真是個奇怪的女子。

阿昭就搖搖頭,比着手勢道:“奴婢是皇後娘娘撿來的。”

“啧,她那般善妒,倒是舍得撿你。要知道你如今上了皇帝的床,保不準哪天就從棺材裏爬出來,掐死你!”旁人輕蔑。

胖子很酸溜溜地搡着阿昭肩膀:“說,那皇帝……他怎樣弄你了?”

她們都以為她被趙慎得了逞,阿昭還沒未得及解釋,“吱呀——”,聽見斑駁銅鎖勾動,漆紅的門扇子被打開,幾個太監擡着食筐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衆人攏過去一看,卻沒有吃的,不過十幾小袋米、兩口鍋、若幹顆紅薯和白菜。

“飯呢,大冬天不會叫吃生的吧。”蘇嬈扭着屁股,用帕子甩了太監一臉。

那太監吭哧吭哧,盛氣淩人:“宮裏頭要節省開支,人手不夠,以後不送飯了。這些食材每人一份,吃滿一月,次月再供給新的!”

“太過分了!”

“就算是冷宮,好歹也是皇帝的女人,怎麽做飯?不會做!”女人們不滿意,一時鬧将起來,推搡着要出去見皇帝。

那太監便叫侍衛把門一堵,冷冷地瞥了阿昭一眼:“還想見皇上?見了皇上也沒用!問問你身邊這啞巴,可能耐,人打了皇上一耳光,沒叫你們連坐都是大幸!”

“呱當——”甩甩袖子,把門一鎖,一點不留情面。

連個做飯的地方都沒有,這幾袋破米拿來做甚麽用?——

“好個惡毒的奴才,自己想死,還要拉咱一院子姐妹墊背!”

一雙雙殺人的眼神剜過來,阿昭連忙比着手勢往後退:“那天太緊張,不然把大家的一份也煽了。”

“媽的,沒睡你……你倒是現在才肯說!”氣得胖子捋起袖管就要撲過來。

阿昭抿了抿嘴,趕緊抱起沁兒躲去後院撿石頭。

冬天這樣冷,總不能叫沁兒頓頓吃冷食,不送飯也好,壘個小竈,勻着吃總能夠撐一個月。先帝是在十二月初辭世的,那一天皇祠的祭典所有趙氏子嗣都要去參拜,阿昭要在那一天,讓一個人注意到沁兒。

——*——*——

三更寂靜,寝殿內徹夜燃着熏香。年輕的帝王正睡得昏沉,那紅帳搖搖下入夢,怎生得一睜開眼睛,竟又看到女人風光霞帔坐在他床沿。

她穿得一身绮紅,長裙下一雙鳳履并作一塊,輕輕蠕-動。頭一回做新娘也不害臊,迫不及待想要他挑開蓋頭。

她就那麽愛他?

阿昭……哦,他記起來了,是自己的新婚之夜。

那個在他心中思謀了多年的少女,她的身體出乎意料的美麗嬌滿,肌膚在紅燭下如若白玉,不染絲毫瑕疵。他明明冷情,卻忽然對她勾動了裕念。他想,倘若她還是塊完璧,那麽他就将那些過去忘記。可她卻在他懷中吟吟-嬌-唱,她那麽地渴望他,身心都是陶醉,一點兒也無少女的初羞。

他也才第一次,總不至于就能好到讓她這樣忘我?

他便想起在曠野裏看到的一幕,那個桀骜的燕王嫡子,撩着她的長裙将她欺在身下,她的頸間全是那人落下的紅痕,見到他騎馬而來,方才忽然脫身分離……那麽倉惶做什麽?

該死,原來司徒家的女人們,也不過只是看中了自己的無蔭無勢。

他便發狠,不再體恤。

他那樣的英武健朗,她又哪裏能受得住?受不了他的狠,便抱緊他咬住他肩膀……兩人一起遁入荒蕪……快叫啊,為什麽不敢叫他名字?是怕叫出來的是另一個男人麽?……可他上一回明明聽她不停重複着“慎哥哥”……上一回?明明此刻才是新婚,哪兒來的上一回?

只覺得脊背一涼,趙慎撥開女人香-汗-淋漓的長發。那長發下竟是一張啞女清淨的秀顏,她的紅唇被他吻得發腫,眼中卻都是肅殺,她恨不得殺了他。

真是瘋了!他怎麽會對一個啞女如此殘絕?他明明恨的是司徒昭!

“啊……”肩膀上的咬-痕又痛,趙慎猛然掀開被子坐起身來。

姜夷安被他驚醒,連忙用袖子輕拭他額上的細汗,柔聲問道:“皇上夢見了什麽?聽說近日夜裏總睡不安穩。”

她裹着胸兜,緊偎在他硬朗的胸膛,那孕中的胸美白而豐-滿……她想要得他的寵。

趙慎卻忽然胃中不适,一絲兒情裕也無,冷冷地瞥了床帳一眼:“誰人叫你擅作主張更換的顏色?”

姜夷安動作一滞,聲音委屈下來:“夜間頻頻驚惶,嬷嬷說換了紅色能壓驚辟邪……”

“朕的後宮一派正氣,邪物豈能作亂?今後你的宮中,最好別讓朕再看到紅色!”趙慎掠過長袍,也不待宮婢近前服侍,那夜風呼呼,徑自缱風離去。

那寬肩上女人的咬-痕若隐若現……咬得真是深吶。她一咬,那陰魂不散的女人就又在他心裏活了。

姜夷安看到了,帕子便攥進手心。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書蟲、呼嚕呼嚕、after96、沙沙2012、看今日晴未、以及蘇紫】幾位親的熱情打賞,更新緩慢的葫蘆表示臉紅紅,于是今晚11點左右還有一章哦(#▽#)

以及,和編編讨論後,本文要改名《九重宮闱》了,親們表認不出阿昭哦,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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