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15)

青娘忙命采藍研磨,長長寫了封書信與他。信後又附了一張紙,卻是一闕蔔算子。

日日怨別離,夜夜思君好。冷暖心頭可自知?莫要穿衣少。

身在百花中,心念他鄉草。願做腰間一縷絲,緊緊将君繞。

青娘看了一回,覺得不滿意,又命采藍重新鋪紙,再抄了一回。采藍不明就理,仔細一看,卻是将頭一句的“別離”兩字改成了“分離”。采藍知青娘如此改自有她的道理,也不多問。

又見青娘拿着兩首詞比較一回,最終卻将原先寫的那首放進了皮筒裏。

采藍便笑着提醒:“姑娘,這張是您先寫的,這後面的才是您又抄的,可別弄混了。”

青娘笑道:“這裏有個緣故,你卻不知。這蔔算子的頭一句,該是‘仄仄仄平平’,那別離中的‘別’字是個仄聲,出了韻的,我這才将‘別離’改做‘分離’。如此一來,才合了平仄。”

采藍道:“既是如此,姑娘為何又把這錯了的寄給姑爺?”

青娘道:“你姑爺從來在這格律上是不講究的,每每說起,都說我太過苛求。咱們離京也有半載,雖說書信也有,可到底不勤。咱們這裏自是度日如年,十分煎熬,他那裏卻是美人在側,十分快活。

如今我将這不合平仄的詞寄與他,他若有心看,定能看到錯處。以他的心性,找我的錯處并不易,有了這樣的機會怎麽會錯過?一來二去,便也多些話說。若他無心看”,青娘嘆了一聲,“若他無心看,我也便踏踏實實地住在明水,從此一年兩年、三年五載,也便如此過罷,不再多想其它。”

青娘說得随意,采藍卻聽得悲切,她安慰道:“姑娘說得哪裏話來,姑爺是有情義的人,定不會負姑娘的。”

青娘苦笑道:“再深的情義,遇到無盡的分別,怕是也會沒了。可如今我所依靠的卻偏偏就是這依靠不得的情義。自解心疑罷。”

兩個月後,青娘等到了季誠的回信和過節的節禮,季誠的信寫得很是動情。

細君芳鑒:

遞角已至。觀君之書信,唧唧切切事無巨細,殷殷之情躍然紙上。知祖母、父兄在明水一切安好,我心甚慰。京都家中一切安好,君勿以為念。

獨坐書房,遍看書畫爐鼎,每一件都得你親手安置,當時還不以為意,如今才知朝代更疊、其中關聯都顯露君之心思。

院中君手植江梅,如今已開,為夫每每推窗遙望,暗香浮動處,不覺讓人心神恍惚,頗似君身上返魂梅的香氣,疑君就在為夫身旁。

莫說為夫與百花無緣,縱是身在百花叢中,亦片葉不沾身。君“願做腰間一縷絲”一句,深得我心,便是山高路遠亦随君左右。君在明水且放寬心,待得時局稍松夫妻便可相逢。

千萬。

注:《蔔算子》為作者原創。

作者有話要說:

☆、逢大赦夫妻團聚,毀石碑平複黨争

逢大赦夫妻團聚,毀石碑平複黨争

崇寧五年正月,青娘還沉浸在季誠來信的餘韻中,還沉浸在元旦氣氛的熱鬧中,卻突然傳來了皇上大赦天下,并令吏部李文琪與監廟差遣的消息。

若說崇寧元年黨禍伊始、文琪被貶,對青娘而言是晴天霹靂,那五年後的大赦天下、文琪起複則不亞于久旱逢雨。

青娘臉上滿是笑意,眼淚卻止不住的落下來,她問文琪:“父親,這可是真的,莫不是在夢中?”

文琪多年苦悶,新得這樣的消息也是感慨,他道:“自然是真的,千真萬确。”

青娘抹了一把淚,又問:“如此,咱們一家人又能回京了。那何時起身?都帶着誰呢?如今天氣正冷,怕是要多帶些衣裳,祖母知曉咱們要去京都,怕是又要不舍了。”

文琪沉吟道:“先不說回京的事。便是要回京,五年都等了,又何必急在一時?咱們且再看看。”

青娘見父親的話似沒說完,忙問道:“父親,這幾年您雖是醉心文史,可心底裏哪一天不盼着朝廷起用?如今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卻又為何要再看看,您是在擔心什麽?”

文琪嘆了一聲:“為父已年過半百,這幾年雖是修身養性,心中卻不平靜。朝堂本多變幻,為父已是心灰意懶,若不是念着桐哥、杭哥的前程,又何苦再去京都趟那渾水?

為父擔心的是官家五年前貶元祐黨人算是有跡可尋,可今年大赦天下卻是毫無征兆。當初因着蔡京等人便厭惡了元祐黨人,從此一貶再貶,如今蔡氏依舊巋然不動,他又是因何改換了主意?太讓人費解。

何況剛大赦了天下,朝廷便立即起用了為父,這其中怕有你翁舅的緣故。如今咱們在明水,情形尚不明朗,還是莫要急切,再等等才好。”

二月,傳來了蔡京罷左仆射、趙正之特進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的消息。

不久季誠的遞角又來了,這次卻是寫給文琪的。信中言道:“家父與京(蔡京)交惡,數次乞歸青州私第,官家本已允之。

正月戊戌,彗出西方,其長竟天。乙巳,官家以星變,避殿損膳,诏求直言闕失。家父入辭官家,官家震恐責己,深察京之奸罔,由是旬日之間,凡京所為者一切罷之。遂毀《元祐黨人碑》,複谪者仕籍,自今言者勿複彈糾。丁未,太白晝見,赦天下,除黨人一切之禁……”

信後又道:“如今奸人已除,雲開霧散,岳父大人可同岳母、杭弟、內子一同返京,小婿日夜為盼”,雲雲。

文琪拿了信,與李桐、杭哥兒、青娘商量。

李桐為人忠厚,他道:“既是德父如此說,叔父便放心去罷,家中自有小侄照應。別的不論,杭哥兒的前程要緊。杭哥兒若是能在京都謀了差事,不強過在明水?與青娘也有個照應。”

文琪看了看杭哥兒,杭哥兒如今已是十八歲,生得相貌堂堂,儀表不俗。這個年紀,雖說不甚着急,可也該說親了,若是真留在明水,怕是很難娶到什麽高門大戶的姑娘。

青娘自得了大赦天下的信兒便是急着要回去的,如今季誠信上如此說,更是歸心似箭,她笑道:“父親還猶豫什麽?酸甜苦辣咱們這幾年怕是都經歷了,最不濟便是在明水隐居。

想那百裏奚七十餘歲還壯心不矣,何況是父親不過半百之年,難不成歷經坎坷後便不再關心政事了?”

文琪搖頭苦笑:“你父親自不敢比百裏奚,官家卻也不是秦穆公。原以為多年磨難,官家是認清了蔡氏的嘴臉,卻不想是因着慧出西方,咱們才有了如此境遇。

縱是哲宗時期對我等多壓制,卻也只道時運不濟,也不曾心冷。官家初登基時講什麽新舊兩黨建中靖國,一載後卻又将元祐黨人盡貶出京,連子弟也不肯放過,如今卻又除黨人一切之禁。”

文琪冷笑道:“如此朝令夕改一波三折,太過兒戲了。無怪章氏言道……”

話雖未說出口,可衆人都知,那句未出口的話是“輕佻”。“端王輕佻”,這是當初在商議皇位立何人時章惇對當今天子的評價,如今看來,卻也不是随口說說。

文琪看看了衆人又道:“話雖如此,可眼前的時機卻是不容錯過。只是話說在當前,你們心中有數便是,千萬莫與外人道。”

青娘等點頭稱是,回了各屋收拾行裝。

是年仲春,青娘一家又回到了久違的京都。

這一回與上一回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季誠早早派了人接應,文琪自回了事先賃好的宅子,青娘便同季誠一起回了府司巷。

府司巷的仲春自是花團錦簇,趙府更是在這花團錦簇中愈加富麗。

青娘行走在趙府的游廊上,只覺連吸到胸膛中的氣息都舒暢無比。看着那一張張迎面的笑臉,聽着那一句句殷勤的請安,青娘笑着應着。她望着走在前頭的季誠,季誠也正回過頭來等她,日頭斜斜地從側面照過來,季誠笑語殷殷,青娘恍惚間竟有“有竹堂”前兩人初見之感。

她迎着季誠的目光走去,步子輕快又急切,似小女兒般羞怯。

一切來得那樣突然,一切又是那樣美好。青娘雖不再像以前那樣自命不凡,卻也漸漸忘記了曾經的傷痛,若不是眼前的秦氏日日提醒她曾經的過往,她甚至會想,那些個不眠之夜、那些個寂寞閑愁、那些個不平怨恨是否都是夢呢?

這一年,季誠仍任他的鴻胪少卿,這一年,青娘仍填她的詞飲她的酒,這一年,效游風亭、秋千架旁、上香途中、春閨夢裏,兩人雙宿雙栖,竟如新婚一般,自是快活無比。

每每酒醒之後,每每午夜夢醒,青娘會想:這樣的日子是真的嗎?剛成親那兩年他們也是如此親密,只是好景不長,随着黨禍日深,她往返于京都與明水間,白白蹉跎了三年的好時光。

可如今的如意能否穩操一生?都說彩雲易散琉璃易碎,那她是否該在這如意的時候抓住些什麽?

是父母的恩情?夫妻的恩愛?還是兄弟間的手足之情?

父母已年邁,自不能陪伴一生,夫妻、兄弟也都有各自的為難,唯一不變的,卻是骨肉間的血脈聯系。

骨肉,青娘咬着牙,暗道:成婚近六載,我也二十有三,若是再沒有一個孩兒,便是季誠不說,在舅姑面前又有何顏面呢?

作者有話要說:

☆、因果可是相報?窮究卻在今朝

因果可是相報?窮究卻在今朝

自青娘十八歲嫁進趙府,五六年間,翁舅趙正之由吏部侍郎遞遷為吏部尚書、尚書右丞、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特進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趙府已呈烈火烹油之勢。

然立秋過後正之身上卻頗不自在。先是頭疼,初時也不以為意,每日仍早早上朝。後來竟腰酸身痛高熱不退。

郭夫人忙請了人來家診治,都說是思慮過甚,以至勞倦傷脾,開了些補中益氣的方子。

幾副藥吃下去卻依然不見好轉。

秋去冬來,冬至前後聖駕宿大慶殿,正之日夜陪伴。聖駕宿太廟祭拜時也是正之伴駕,至于駕詣青城齋宮、駕詣郊壇行禮、郊畢駕回、下赦等等,正之都極力支撐。

連日勞碌又連日二更便起,正之染上了風寒,病一日緊似一日,連除日(除夕)那日禁中的大傩儀式都未能參加。

郭夫人着了慌,遍請郎中調治,正之也不再勉強上朝。正月裏謝絕來客,在家中安心養病。

過了十五,正之氣色才漸漸紅潤起來。

卻說這一日仲誠得了蔡京複相的消息,匆匆來說與正之。

正之聞言一把抓住了仲誠的手腕:“你待怎講?”

仲誠道:“聽聞蔡氏已于正月複相。”

正之聽得此言,只覺胸口有熱血往上湧,嗓子一癢,不由得一口血吐了出來。

仲誠慌忙喊了人來。

正之望着床前的三個兒子焦急的面孔,他以手拍床,怒道:“你們都是傻的嗎,整日裏都做些什麽?如今人家已然複了相了,咱們竟還蒙在鼓裏!”

仲誠、季誠都不敢回話,拿眼睛看伯誠,伯誠諾諾道:“父親莫急,兒子這就出去打聽。”

正之氣道:“如今連你二弟都知曉了,你再去打聽又有什麽用?”

郭氏見正之如此,忙勸道:“老爺,莫急,若是有人有心瞞你,他們又怎能聽得風聲,又怎能知情?”

正之聽得這話不由一愣:“有心瞞我?如今老夫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頗得聖寵,有誰會有心瞞我?難不成……”

“不對不對,官家與老夫親厚非常,前不久還附在老夫耳邊說話,怎麽無緣無故的不與我商量便又複了蔡氏的相?定是有小人從中作祟。”

仲誠低聲道:“父親可知葉夢得?”

正之沉吟片刻,答道:“此人出身書香世家,從祖父為我朝名臣葉清臣,其父祖倒未聽賢名,只是母親卻是晁補之的妹子。他紹聖四年登進士第,言詞頗能動人,向來是依附蔡氏,如今為起居郎。他又如何?可有不妥?”

仲誠道:“聽聞傳言,官家曾對葉言道‘京為相時,事事依從,京罷相,正之更其所行。若京再相,複反前政,何為?’

夢得答曰‘陛下前日所建立者,出于陛下乎,出于大臣乎?豈可以大臣進退而有所更張(改革)也!’官家大悅,才有此一出。”

正之聽得此言,忽地從床上坐起,他雙目紅腫,似要瞪出血來:“好一個葉夢得,真是巧言令色。出于陛下還是出于大臣?這話也問得出來?哪一個為臣子的不是遵着官家的意思辦事,哪一個臣子又敢忤逆官家?

還說什麽豈可以大臣進退而有所更張!言下之意便是要官家不顧臣子的命運為所欲為了。既是如此,那還講什麽君王之情,還講什麽臣子之義?

不過是合了心意便用你擢你,将你捧上九重天,不合心意便罷你貶你,将你打入十八重地。說什麽更京之所行,若不是官家因着有慧星見,震恐責己,深察京之奸罔,老夫又怎會凡京所為者一切罷之?

如今事态安然了,竟因着一句‘豈可以大臣進退而有所更張’便複了蔡的相。

原來崇寧五年慧星見,這過錯由蔡來背,如今是大觀元年,官家要更張,欲用蔡氏,不知這‘凡京所為者一切罷之’的過錯是否由老夫來扛。

一言以辟之,不過是飛鳥盡良弓藏。”

一番言語說下來,正之不由得渾身栗抖。

衆人見了,也不敢挪動他,只好将些熱湯端來與他飲了。

自此,正之的情形越來越糟。初時還以病為由閉門謝客不再上朝堂,到了後來真的是纏綿病榻,連飲食都日漸少了。

蔡氏再相,複反前政,将正之這一年內更改的政事又都一一改回。朝中曾依附蔡氏的人自是在旁搖旗吶喊,與正之交好的也是敢怒不敢言,如今正之失寵之勢之成,誰還敢再為他多說一句?

如此,大觀元年三月,正之在病榻上接到了徽宗罷其右仆射授特講觀文殿大學士佑神觀使的旨意。

多日不曾起身的正之接到旨意後竟坐了起來,撫掌笑道:“好,好!好一個觀文殿大學士!

想我趙挺甫熙寧三年葉祖洽榜進士,三十歲致仕。出密州、知德州,又通判徐州、俄知楚州,後至京都,已有三十八載。

平息士卒沖擊宮府之事、關注百姓水文地理之情,因推行王相公變法與蘇、黃等人結怨,因順應官家‘不與四夷生隙’的主張卻得了個‘息兵’的名聲。與京共事,不懼其厲,屢陳其奸惡,數次請去位避之。與官家的差使,更是不懼辛勞,夙興夜寐,沒有一日敢懈怠。

如今雖未到古稀之年,卻四體百骸沒有一處不疼痛,周身上下沒有一時得安寧。

如此甚好,從此朝中少了一心為國的臣子,官家少了赤膽忠心的大臣,卻多了許多曲意奉承、阿谀獻媚的小人。”

伯誠兄弟三人見正之如此,心如刀絞。伯誠忙将枕頭墊在正之身下讓他倚了,這才道:“父親,這大學士一職雖無吏守、無職掌,卻是資望極峻,若不是做過宰相的,等閑受不得如此榮耀。父親如今身子不快,正好安心靜養,朝中之事本就紛亂,不如退出紛争,反倒落得個心靜。

待得日後父親身子康健了,或指點我兄弟三人,或含饴弄孫,或專心桑麻,如此頤養天年,豈不自在?好似那在朝中殚精竭慮的。”

仲誠、季誠聽了也是附和。

正之搖了搖手:“說什麽頤養天年、專心桑麻,那都是不得志的文人說得些酸話。你們可見過大蟲吃素,你們可見過豺狼念佛?自古成王敗寇,去歲為父将了蔡氏,如今蔡氏卷土重來,莫說我不願頤養天年,但是從此我不問朝政,以蔡氏的為人,又何矣不報複?

為父行将就木,本無甚留戀,只是你們都還年輕,兩個孫兒又小,從此風雲變幻,就只有靠自己了。”

伯誠聽正之這話說得不祥,心裏黯然,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以目示季誠。

季誠明白,便悄悄出了內室,到東次間來請郭夫人。

正之這裏病得如此厲害,媳婦們雖沒像兒子們那樣近身伺候,卻是日日與郭夫人陪伴的。

郭夫人正指揮着人與正之請郎中、煎藥,見季誠出來請她,知道事情不妙,快步到了內室。

此時正之說了一大篇的話,卻是面色潮紅,疲憊不堪。

郭夫人将正之安置好了,讓兒子們退了出去。這才輕撫着正之的手心道:“老爺,您不常教導兒子們要看淡得失嗎?怎麽臨到自己頭上卻亂了方寸。方才中甫(伯誠的字)說得不錯,官家用咱們,咱們自當皆盡全力,不用咱們,咱們養好身子,過自己的日子便是了。那些費心費力的事交給別人去罷。”

正之嘆了一聲,卻并不說話。

郭夫人又道:“如今咱們福也享過,罪也遭過,正該是安穩過些清淨日子了,老爺,您說呢?”

正之還是無語。

郭夫人也是一聲長嘆:“老爺累了,且歇歇罷,妾身在外守着您。”說罷便要起身。

正之卻一把抓住了郭夫人,郭夫人問道:“老爺?”

正之言道:“我有一話,你且細聽。”說罷看着郭夫人,見郭夫人神情鄭重,又道:“為夫此一病,怕是時日不多。你且莫哭,細聽我言。”

“為夫怕是時日不多,我卒後官家定會臨幸,你可求官家與谥我號中帶一‘正’字,若得此字,我平生足矣。此其一。

我卒後,蔡氏定不會罷休,定會報複。青州知州呂惠卿乃為夫故交,為人機敏。你等若居京都不成,可往青州長住。此其二。

其三,三個兒子俱已長成。中甫、道甫心中頗有城府,進退亦是得當,兩個孫兒也是好的,趙家門楣日後便得他們來光耀。德甫醉心金石,又忠厚膽小,于仕途上怕是難成大器。若是能平安度日也是一然。

幾個女孩兒也都出嫁,只京娘一人尚未婚配。我卒後怕是那眼皮淺的要挑剔咱們。我意,京娘不要遠嫁,只看京中有那人品才學俱好的士子,不論窮富,便可适之。

剩下的幾房妾室我也無心安置,我知你素來是個公允的,你便安排罷。”

這哪裏是夫妻間的言語,這分明是臨終的遺言。

郭夫人初時還只是抹眼淚,聽到後來卻是渾身栗抖,不能自已。

她勉強道:“老爺放心,妾身定會安排妥當,随心老爺的心意。”

正之聽得此話,心裏甚是寬慰。又叫了兒子們進來,說了一番忠心為國看淡得失的話。随後又叮囑孫子們,好好讀書,将來光耀門楣。

當正之看着跪在地上小聲哭泣的兒子、媳婦、孫男弟女,終是舒了一口氣,沉沉睡去。

大觀元年三月,正之罷右仆射後五日卒,終年六十八歲。

正之卒後,徽宗車駕臨幸,郭夫人哭拜于地,請恩澤三事:其一便是乞于正之谥中帶一“正”字。徽宗當場允了其餘二事,唯谥“正”一事言道“待理會”。

“待理會”是徽宗的常說的,是不許的意思。果然,幾日後谥號無“正”字,卻為“清憲”。

正之卒後便有人受蔡京指使,誣陷正之交結富人。

正之卒後第三日,蔡京命京東路都轉運使将正之在京的親戚盡數捕入獄中。

衆人被送至獄窮究,皆無事實。七月獄具(判罪定案):正之身為元祐大臣所薦,故力庇元祐奸黨。遂家屬遣歸,追贈官,落職。

作者有話要說:

☆、離京都衆人避禍,遠是非屏居青州

離京都衆人避禍,遠是非屏居青州

不過幾個月,趙府由原來的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之勢霎時成了如今的車馬稀少門可羅雀。正之在京的門人弟子本是不少,親戚故舊也有許多,可因着蔡氏的誣陷,京中的親舊都受了牽連,誰還敢再上前?

季誠三兄弟的差使本是因着正之的緣故才得的,如此一來便也丢了。府司巷的宅子本是正之為中書待郎時官家賜的,如今正之卒了,又落了官職,誰又能安心還住下去?

思前想後,郭夫人決定遣了不相幹的閑雜人等,與伯誠兄弟三家、京娘到青州屏居。

只是如此大的家業,豈是說走便能擡腿就走的?善後的事情卻是很多。

正之卒後,郭夫人心中雖悲痛,一切卻還能勉強支持,後又求谥“正”字而不得,又歷了三四個月的牢獄之災,她便有些力不從心了。直到正之被落了個“力庇元祐奸黨”的罪名,郭夫人定了去青州屏居的事,整個人便再也挺不住,大病了一場。

此時正值趙府多事之秋,謝氏、張氏忙着打點青州的事情,青娘便日夜在郭夫人床前侍疾。

郭夫人身子雖軟弱,那志氣卻遠比青娘想得要強。她躺在床上,并不像一般失了丈夫的婦人那樣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她只是為沒能為正之争來個“正”的谥號自責,只是為正之那個“力庇元祐奸黨”的罪名不平。

青娘便安慰道:“母親,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母親先調養好身子,如今家中只您一位長輩,您若再不好好保養,可叫咱們這些做小人兒如何是好呢?”

郭夫人看着眼前的青娘,一時百感交集,她道:“想我自幼随你們外祖父遍歷各地,其間的醜惡污濁自以為是見得不少,卻不想都比不上強加以你們父親身上的這般讓人心寒。

在密州,為了推行新法,他不惜鄉人交惡,弄得老了竟也難見桑梓。在德州,又是為了新法,他更是與蘇、黃二人結了怨。以至後來因你父親的事又薄了個無情無義的名聲。

如今倒好,竟說他是‘力庇元祐奸黨’,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折辱人的事嗎?

你且放心,我不是那沒見識的婦人,只知傷心,又有何用?今生若不能給老爺翻了案,我也不會去見他。”

青娘聽得郭夫人說到她父親,心中有些沉重。她原本對翁舅的所做所為是頗怨恨的,怪他不念親戚的情義袖手旁觀。

可自她經歷了正之的亡故、經歷了蔡京的誣陷、經歷盡四個月的牢獄之災後,對正之的怨恨便漸漸地消散了。

以前她看到的是一呼百諾、前呼後擁、人人争而獻媚的正之,可當他被罷相後,她看到的是被官家抛棄、被政敵打擊、被病痛折磨的古稀老人。

那時她便想,翁舅為人有膽有識,雖曾受蔡京舉薦,卻也并不因此而唯蔡氏馬首是瞻,反而屢陳其奸惡,可見也頗正直。之所以對父親如此,也是因着他們是新舊兩黨,本就是不相容的,不過各為其政罷。

如今又聽得郭夫人如此說,便道:“母親何出此言,以前是媳婦年輕,不懂這其中的厲害。如今卻也知曉翁舅如何不易。母親全是因着這陣子勞碌,才有了這場病痛。既是有為父親翻案的心思,還何愁病不好呢?”

郭夫人點頭:“常言道患難見真情,如今咱們家遭了這場難,也不全是壞事,好教導兒孫看得清楚些,日後莫再犯這樣的錯兒了。”

大觀元年冬末,郭夫人帶着兒子、媳婦和京娘離了京都,來到青州,開始他們的屏居生涯。

青州屏居,與趙府中人而言是不得矣而為之,與青娘來講卻頗有些如魚得水的欣喜。富貴榮華她本不十分在意,當時夫家富貴、娘家清苦她就更是不安。

如今夫家失了勢,從此身邊沒了趨炎附勢的閑人,也沒有了乏味可陳的應酬,青娘的好處便漸漸顯露出來。

趙家得勢時,未見青娘對郭夫人如何殷勤,到了青州後卻是十分親近,郭夫人在背後對季誠道:“原以為青娘性子冷,卻原來是不喜錦上添花,如今咱們落得如此地步,卻見她的神情比以前還恭敬,也常哄我開懷。她整個人也似豐腴了些。”

季誠便将郭夫人的這番話又說與青娘,青娘聽了沉吟道:“母親性子剛烈,于危難之時還能處處為翁舅為兒女着想,是女中豪傑。妾身孝順母親一是敬重她的為人,二是感嘆她如此年紀還要為咱們操心,心中不忍罷。”

又道:“三郎若不想讓母親操心,便要打起精神來,莫再要一副失意的模樣了。人生在世,誰還沒有個溝坎兒的,三郎以前是太順心了。”

季誠嘆道:“也知道富有深山有人問,窮在鬧市無人知的道理。可真應在自己身上,到底有些無所适從。我的那些同窗好友,平日裏是怎樣的來往,你也是知曉的。如今除卻健行、仲瑞幾個,餘下的都是連影兒也不見,怎麽不叫人心寒?

那趙義之,我平日裏替他擋了多少埋怨、彙了多少風流帳,咱們家中出了變故卻連問也不問。還有那秦楚材(秦梓的字),他入太學時還虧得我等幫忙,如今他兄弟和仲瑞成了親戚,他卻說也不和我說一句,還是仲瑞說與我,這才不致蒙在鼓裏。”

青娘聽得這話十分驚詫,她問道:“與表哥成了親戚?此話怎講?”

季誠道:“那秦楚材有一胞弟,名喚秦枞的,今年一十八歲,剛與四舅父的女公子定了親。”

青娘忙問道:“四舅父的女公子,年紀相當又是嫡出的也只有錦娘一人,莫不是錦娘與那秦枞定了親?”

季誠想了想,說道:“只知是嫡出的姑娘,年紀似是比秦枞還大些。”

青娘點頭道:“這就是了,一定錦娘。”說罷又嘆了一聲:“自崇寧二年,妾身回明水後,與舅父家的來往就少了。後來雖是回了京都,可舅父們屬舊黨人,我卻是趙家的媳婦,也不大敢上門,直到外祖母病故,更是漸漸淡了。

想當初妾身初來京時最先得識的便是四舅父一家,不想世事難料,骨肉間竟也因着各種原故生了間隙。如今咱們又得了如此境遇,人家不說與咱們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錦娘是個精細之人,并不肯輕易許人的。卻不知這秦枞是何等人物。”

季誠想了想,說道:“聽仲瑞之言,是飽讀詩書的,言辭應對也十分得體,倒是不錯。”

青娘聽得這話便笑道:“得能表哥如此誇贊的,也是難得。”

作者有話要說:

☆、歸來堂話歸來語,填詞人評填詞人

歸來堂話歸來語,填詞人評填詞人

季誠見青娘手裏拿了本《晁氏琴趣外篇》,便問道:“細君整日讀晁公的詩文,也不覺厭煩嗎?”

青娘有心戲谑,便笑問:“三郎整日看那些金石碑刻的也不覺厭煩嗎?”

說罷此言,兩人俱是相視而笑。

青娘又道:“晁公與父親最是相親,又與妾身有師生之誼。其人耿直端正,其才飄逸淩麗,又兼文章溫潤典缛,嗜學不知疲倦,妾身十分向往。三郎且看這段”,言罷捧了書輕聲讀道:“‘讀陶潛《歸去來辭》,覺已不似而願師之。買田故缗城,自謂歸來子。廬舍登覽游息之地,一戶一牖,皆欲致歸去來之意。’三郎你看,晁世伯願以陶潛為師,自謂歸來子,咱們屏居此地,何不亦以陶潛為師,将此處取名‘歸來堂’,從此堂前讀書煎茶遍種菊花?”

“歸來堂”,季誠輕輕讀了兩遍,拍掌笑道:“好一個歸來堂,從此咱們便猜書鬥茶遍種菊花,過些無牽無故的日子。”

青州屏居,于季誠而言多少有些失落與無奈,于青娘而言,卻是因禍得福。沒了那些秦秦、宋宋,沒了那些濃墨、淡墨的,她與季誠在一起過了一段自別後少有的和美歲月。

既是屏居,幾乎與外人沒什麽來往,兩人有大把的時間在一處相守。生活雖不似在京都時那富貴,卻也是衣食有餘。兩人每獲一書,但共同勘校,整集簽題。或得書畫彜鼎,亦摩玩舒卷,指摘其中疵病。因此,經兩人之手收錄之物皆完整精致,與別家不同。

青娘素來是博聞強記的,原在京都時知季誠每每以與她唱和為苦,便還有所遷就,如今兩人日夜相守便也絲毫沒有顧忌。每日飯罷,閑坐歸來堂烹茶,兩人便任指堆積一旁的史書,說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是為飲茶先後。

猜中的,便舉杯大笑,将茶一飲而盡,得意非常。猜不中,便不能飲茶,要再想再猜方可。

有時也會于雨夜吃些熱酒,唱些短調,胡亂吟些詞啊曲的以助酒興,有時也會于向晚田陌漫步,說些農事,話些桑麻,遍植柳樹以效淵明。

也會于初春看庭前翠枝,也會與仲夏賞遠處新荷,也會與季秋采遍山紅葉,也會與隆冬折早發的江梅……

甚至他們還為隐居金鄉的晁補之送了壽禮,甚至他們還為遠在澶州的钰娘寄了茶角。

至于夜深人靜之時,兩情缱绻,再無他人榻旁酣睡,至于宿醉酒醒之時,枕席相依,更有意會心謀之嘆。

每每夜裏醒來,看着身旁熟睡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