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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楓白日在實驗室監測數據,培養植株,這裏面有一部分是顧退之從前做的,可是顧退之現在看不見了。
信楓以前不是做這個的,有很多東西他需要從頭學習。世界科技飛速發展,經歷工業革命、量子革新之後,人們迎來了人工智能的超智慧時代。50年代世界性裁員,70年代爆發了“人機戰争”,你來我往諸多來回,戰争收割機無形中剝奪了無數人的生命,終于止戈。人類奄旗休兵,來好息師。在這個十年,太平洋上空的空間站傳回宇外維度的探索信息。這是力挽狂瀾般的一件幸事,另一個維度有适合人類生活的空間,人類追到了奇跡的尾巴。彼時世界“溫室效應”不可逆轉,海平面上升淹沒了諸多城市,人們開始在空中建造“鳥巢”,這種建築高懸在幾百米的空中,人們通過空間器、飛行器或者高空軌道穿梭其間。在十二國聯合實驗的“地理性生态能源循環系統”工程失敗後,地上的環境進一步惡化,人類進行了大遷移,部分科研人員留下來,依舊在地下進行着無休止的實驗,偶爾接受外界傳來的指示。某次科研途中整個小組不幸遭遇了輻射,很多人喪生,而顧退之喪失了五感,部分實驗項目被迫暫停,可是他放不下,機械已經可以完成大部分客觀觀測歸納,信楓接手了剩下的內容,幫他整理資料。
因緣際會,在遇到顧退之以後,信楓的生活走上了新的軌道。
他們身處南極大陸地下的幾千米深處,基地裏有世上最尖端的科技系統,計算機模拟出仿真的生存環境供他們生活。龐大的數據庫中保存着漫長時間內地球萬物生長的形态,指令化作陽光風露,水宿山行,模拟的一切如此真實,讓人置身其中,仿若依舊存在于地球表面,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雀鳥順滑的羽毛。陸地上已經不适合生物居住,輻射導致了變态與變異。在地上,計算機控制機械在植叢和雨林中尋找植株,他們在地下的培養室內觀測種植,保存瀕危物種,尋找生命的延續方式。信楓偶爾會去地面上,更多的年月在地下度過。
顧退之的身體機能已經恢複了大部分,只是他依然看不見。
盡管他已經習慣,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在看不見的時候,其他感官會逐漸變得敏銳。他還生存在這個世界上,虛拟出的環境足夠真實,寒來暑往,他聽得見海生潮落,雨滴長葉,他聞到花香,伸手觸摸到薔薇叢中飛舞抖動的蜜蜂。他頭腦清醒,利用器械的輔助可以進行快速的記錄和運算。
他偶爾會感覺到信楓散發出的傷感情緒,來自對他的愧疚與心痛。但是過不久信楓又變成那個沉默寡言的人,情緒收斂而不外露。
本質上,信楓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亦師亦友,慢慢教導他,讓他找回生存與表達的方式,幫助他康複,扶持他成長,縱容他的任性。他們一路走來,相互幫助,逐漸了解,打開封存自己的殼,展現出內裏的顏色。
信楓在植物方面是個新手,顧退之在能夠行走之後開始頻繁出入實驗室。他的生活十分規律,上午時間和信楓呆着培養植株,下午休息或者開着朗讀設備聽資料。無水培植技術已經分外成熟,緣毛鳥足蘭盛開在空氣裏,它的根部懸空在培養倉中,顧退之扯着信楓蹲下趴在地上,讓他仰望那些燃火含笑的花朵。
“能看到小女孩的臉嗎?”顧退之貼着他,用手比劃道:“帶着小紅帽,穿着粉色的裙子,有的還紮着小辮子。”
“像嗎?”
“很像。”信楓直接仰躺到了地上,那些紅色的萼托着小燈籠般圓潤的花朵,花瓣合攏着,做出靜女的形狀。當他仰望,圓弧裏就探出一個小姑娘的頭,好奇張望,安靜窈窕,跳着圓舞。
他把蘭花新開的樣子拍下來,錄入信息,“緣毛鳥足蘭,Satyrium ciliatum Lindl,微子目,蘭科,鳥足蘭屬。2082年1月10日。”
顧退之喃喃道:“花期延遲了一個月。”他思索了下,讓信楓調控氣溫和酸度,記下氣孔開合度。
計算機快速地給予反饋,處理信息只是瞬息之間的事情。信楓把實驗室的環境模拟成墨脫雨林的形态。高大的灌木升起來,空中水粉一樣淡去做底色,那是純粹的藍與白。天幕下是被風追逐奔跑的巨木。這些高大的植物仿若巨大的畫筆,樹冠羽毛一樣塗抹在風景中,它們飛奔着,追逐着,貫穿白色的霧。
他們處在半山腰上,深山幽谷裏飄出濃濃的水汽,。過了不一會兒在他身側閃爍出光點,凝成一株花木,宛然是培養倉中的那株。他拉着顧退之躺在溪邊的草地上,引導他去觸碰那株盛開的花。
顧退之很興奮。
“這是她的手,”信楓拉着他的手緩緩移動,“這裏是裙子,上面還有圖案。”最後他們的手把整棵植物都仔細觸摸了一遍。柔韌的花朵纖維鼓出弧度,顧退之捏到了小姑娘的臉,忍不住說,“你真可愛。”
過了一會兒顧退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在這片雨林中走動,觸摸着植株,聞它們的氣息,然後猜測品種。
高原孤島中,他踩在腐敗的落葉上,厚厚的腐殖質柔軟濕潤,頭頂巨大的灌木遮蔽光亮,只有空隙中露出些許光斑。
他撫摸着樹幹,一棵一棵慢慢漫步過去,迎着源源不斷撲面而來的、微涼的、清新的霧氣。
信楓在他旁邊撐起胳膊拿過一臺平板光屏,靠在培養倉下的櫃子上看着資料。有時候擡頭看看顧退之在做什麽,權當放松,他向後仰靠着頭,大部分時間很沉默,看一會兒繼續低下頭工作。他伸着腿,在顧退之走過來的時候恰時蜷起,等他走過去再伸開,空地寬敞,足夠舒服。他們互不打擾,偶爾交談幾句,顧退之和他确認着植株信息,講一些趣味轶事,植物的列門綱目,相關的花鳥魚蟲,他有時也會提起自己的科考見聞,某些經歷可謂驚心動魄,信楓聽地認真,提出問題或者糾正他。他們也會辯論,為了一個問題你來我往,從天南地北講到晚上的自然模式定為倫敦一點鐘的泰晤士河還是墨爾本二十二點的鐘聲。信楓寫寫畫畫,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最後他們并肩躺着,手交握在一起,反扣住地面。
天上刷刷地發出轟鳴的水聲,暴雨連綿不斷滂沱而下。雨簾落在樹葉上,劃出淙淙的細流,再從遮天蔽日的葉羽間漏下,砸在滿地枯敗的土壤裏,浸潤滲透。
桫椤下潮濕陰暗的泥土中爬動着昆蟲,有動物從他們身邊跑過,呼嘯着,羚羊跳過草叢,灰葉猴托着長尾,依偎在一起,躲在山洞旁扒虱子。這裏有威武巨大的岩石,清澈深邃的潭水承接着一貫而下的瀑布。
顧退之抹了一把臉,手心殘留着潭水冰涼的氣息。
他忍不住說,“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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