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章節

往回走。住宅區這一帶的街上人比往日還要少,偶爾有也都匆匆裹緊了外套走過。天黑了,亮起的路燈把他們并肩而行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快到家的時候,嚴峻生突然停住腳步,害得趙橋差點一步走過,不得不轉回來看他。

“要不要去江灘邊上走走?”

江灘公園那一帶每年的今天都會有煙火表演,附近又剛好是繁華的商業街,便成了許多年輕人跨年的絕佳去處,逐年下來,市政府早就默認了這一活動。

“江邊風大,等我上樓換件外套。”

趙橋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他們出門吃飯時,他圖方便只穿了一件薄呢子大衣,若是要去江邊肯定遭不住寒風。

“我和你一起。”

他們家離江灘不算遠,開車過去果不其然遭遇了擁堵:公路上一長條全是停着的車,間隙裏是耐不住擁堵下車步行的人,而交警在焦頭爛額地維持秩序。最後二人只能費盡全力繞道在附近帶一帶找了個車位,剩下的距離靠兩條腿走過去。

經過星巴克時,趙橋進去排隊買了兩杯熱咖啡,杯子拿在手裏,暖意從手心一直燙到心裏。

越靠近通宵營業的江邊商圈,新年的氛圍就越是濃厚。

商業街明亮的燈光将冬日夜空都點亮,也驅散了冬至帶來的寒意。周邊都是和他們目的相同的人,彙聚成巨大的人潮,趙橋他們為了防止被人流沖散,袖子裏的手一直都是緊緊交扣在一起。

往年發生踩踏事故趙橋還是有所耳聞的,于是他一刻都不敢讓身邊人離開自己的視線。嚴峻生亦然。

靠着江邊的欄杆,帶着江面潮氣的風吹在裸露的皮膚上,趙橋被凍得鼻頭發紅,好在天黑了,嚴峻生看不到他此刻難得的滑稽模樣。

江面上是返航的輪渡和停泊的貨船。輪渡上張燈結彩,五光十色的彩燈閃得人眼花缭亂,也在漆黑的江面上留下粼粼倒影。

縱然不是農歷上的新年,但是人群裏的情緒如同會傳染一般,每個人都在翹首以待。

時間離新的一年越來越近。

等了一會兒,趙橋手裏的咖啡杯子已經空了。他看到嚴峻生的也差不多了,幹脆等到他喝完,拿過兩人的杯子穿過人海去找垃圾箱。

因為人比較多,他這一去回來就花了不少時間,還差點在人潮了被擠去另一個方向。

回來時,嚴峻生還在原來的位置,靠着欄杆,像是沒有聽到趙橋的聲音似的。

趙橋不放心,又喊了他一聲。這次終于有所反應

“怎麽了?”

即使周邊人聲鼎沸,夜幕如織,将他們的表情模糊起來,但是霓虹燈的殘影映照下,趙橋仍能敏銳地察覺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他在嚴峻生臉上見過許多種表情:喜悅的、愕然的、溫柔的、專注的……甚至是飽含欲望的。

唯獨沒有過這一種像眼前這樣。

他的眼睛清淩淩的,如同一池冰驟然碎了,碎冰浮在水面上,晃眼又紮人。

在趙橋的記憶裏,嚴峻生大多數時候對他都是溫和且體貼的,他總是比大多數人都可靠而堅定,即使露出點軟弱和被傷害後的脆弱情感都是克制的。

可此刻他的面部輪廓非常的生硬,看起來竟然有點不像活人了。所有的情緒都被籠在一個堅硬又完美的殼裏,讓他無比的與世隔絕,就像是水墨畫裏的人,随時都有可能消失不見。

但是瞳孔裏面一點潮濕的水汽氤氲開大片冰冷的墨色,倏地讓悲切生動起來。

“我父親……剛剛去世了。”

等趙橋把這一句話拆開了又重新組裝起來,深刻地理解了它蘊含的意味後,居然不知道說什麽。他嘴唇動了幾下,卻連一句“節哀”都說不出來。

這一年裏發生過許多好事,也發生過許多壞事。

沒有哪一件像這件這樣令趙橋如此的手足無措。

他們趕到療養院都沒有見到最後一面,據貼身照料的何伯說,老先生是在晚飯後靠在躺椅上看書時安靜去的,發現時都已經徹底沒了呼吸,走得很安詳,算是“喜葬”。

何伯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東西,比如他今天早上起床時心口痛,晚飯時沒準備老先生喜歡吃又不能多吃的那幾樣菜,越說越悲恸,一張臉上涕淚橫流。嚴峻生比了個“停”的手勢讓他不要再講下去,面上的表情還是不顯,冷冷淡淡的,似乎沒什麽再能影響到他的情緒。

他們跟着到了停放遺體的地方,這地方陰氣重,老遠趙橋就打了個冷戰。

趙橋在門外等,嚴峻生一個人進去道別。

他靠着牆壁,眼睛空洞洞地凝視着慘白的日光燈管,以為自己要等很久,結果人只進去了幾分鐘就出來,拍着他的肩膀說:“走吧。”

靈堂布置在嚴家老宅的一樓大廳。這裏荒廢了這麽多年,第一次重新被投入使用,新的和舊的痕跡交錯在一起,格外的顯眼。

跟着他們一起回來的何伯簡單地收拾了幾間房出來,又到廚房裏煮了夜宵。

嚴峻生說自己沒有胃口,趙橋也不勸他,只是等待,等到最後靜靜地看他吃了兩口,見他沒有再動的意思就把碗端了出去。

待到許多瑣事忙完,已經是淩晨三點,趙橋勸着何伯睡下,自己又轉身回到了靈堂裏。

“你去睡,這裏只留我一個人。”

嚴峻生的聲音嘶啞得厲害,趙橋聽清他說了什麽後,沒贊同也沒反對,靜靜拖開另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似乎是在說:“你就當我不存在。”

趙橋陪他在靈堂枯坐了一夜,黑白的遺照嵌在相框裏,兩簇幽冷的燭火是偌大的空間裏唯一的光源。

這一夜漫長而漆黑,嚴峻生像是一尊雕塑,動也不動地坐在這個地方,要不是能聽到他輕得幾乎被掩蓋的呼吸聲,趙橋只怕要以為他出了什麽事。

他沒有哭,沒有不接受現實,反而太平靜了一點,平靜到不像是接受了至親的死訊。

暖氣壞了,到天明前的幾個鐘頭,溫度降到一日裏的最低,趙橋穿着厚厚的大衣也被凍得手腳冰涼。他知道嚴峻生勸他上樓去是什麽意思,樓上有舒适的床和暖洋洋的熱水,還能睡個好覺。他到這種時候還在為他考慮。

可是越到這種時候,趙橋就越知道自己不能走。

如果是嚴峻生出聲趕他,他一定會走。但是他沒有,趙橋不僅知道他沒有,甚至還看到了他靈魂深處的那一點點期盼和祈求。他在求他留下。

守夜其實是件非常枯燥的事。趙橋半夜裏幾次差點睡過去,但是都因為腦袋垂下來被驚醒。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嚴峻生的那個方向,嚴峻生似乎也在看他,兩個人遙遙相望,像是互相支撐,也像是對峙。

可是他還是什麽話都沒和他說,似是抗拒又似是默許的縱容了他此刻的陪伴。

天亮前的最後一個鐘頭,大堂裏突然起風了,穿堂風,燭火瞬間搖曳起來,像是要熄滅,可是掙紮了幾次,那點微弱的,橙黃裏帶靛藍的火焰終于還是撐了過來。

三匝清風繞着他們的臉頰打轉,冷到了骨髓裏,也柔和到了極點。趙橋望着沒有關嚴的窗戶出神。雖然他理智上知道,人死魂滅,世間不存在鬼神之說,大多假象都是生者過于思念亡人産生的錯覺,可是心底總是殘存着一絲期盼。

“不要走。”

趙橋聽到嚴峻生這樣說,聲音在寂靜如死的靈堂中如平地驚雷。

“求你了,不要走。”

那聲音裏終于帶了點哽咽。

趙橋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過去尋嚴峻生。他坐得太久,腿都麻了,差點被椅子腳絆倒。他過去握住嚴峻生的手,手心比他還冷,都是冷汗。

他心裏知道不對,反應過來就去摸他額頭。

他摸到了一片不同尋常的灼熱。

他瞬間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過了幾秒才想起來,他該去找藥。

可他不知道藥箱在何處,找了一圈都沒有收獲,只能去喊已經睡下的何伯。

“何伯!”

醫生先是給嚴峻生打了針退燒針,随後給開了幾樣藥,一一說明了一日幾次,一次吃多少。

“現在只是風寒,算小毛病,但切記要靜養,不要再受涼,否則容易轉成肺炎,肺炎再反複就是膿胸,都是麻煩又不好治的病。”

何伯把醫生的囑咐一樣樣記下,表示一定會謹遵醫囑。年過半百的老醫生看看他,又看看趙橋,最後給趙橋使了個眼色,趙橋領會到他的意思,趁着何伯和嚴峻生說話的時分溜到了外面的走道上。

面相嚴肅的老醫生他出來,X光似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一番。

“你是他的朋友吧?……算了,不關我的事,我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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