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二零零九年三月的某一天,克萊斯特收到了一個快遞包裹,此時距艾德裏安的約定期限已經過了一個月。東方的二月充滿了槍鳴炮吼般的爆竹聲,吓得他在屋裏縮了十多天。合約,家庭,那又有什麽關系。克萊斯特滿不在乎地拆開包裹,一張一周後的單程機票呈現在他面前。
說是單程機票,其實是張設計精美、裝幀良好的卡片,克萊斯特不記得自己見到過在機場之外可以領取的登機牌,但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記憶力是否足夠好了,好到不用确認所有的記憶就能一口咬定的地步。
想到這裏,惆悵和顫栗爬上他的脊背。克萊斯特抱緊雙肩,仔細觀察卡片。卡片被做成機票的樣子,印成兩面,一面是一周後的航班明細,另一面是前天從紐約起飛到北京的航班,乘機人是艾德裏安。
哦,他記得之前的哪通電話裏,他自己是這麽說的:
“我是想回去,到時我就會自己回去,但缺乏契機。”
“契機會有,”艾德裏安這麽回答。
克萊斯特放下卡片,戴上室內棉帽,棉帽是室友留下來的地攤貨,上頭有一個凸起的毛揪,随着他走路一甩一甩的,活像個拖把。他拎着遙控器,打開客廳電視,立刻聽到春晚的瘋狂重播。
克萊斯特坐到布滿灰塵的老沙發上,裝卡片的順豐文件袋躺在茶幾上,被他裁成整整齊齊的兩瓣,未印刷的一面朝上,吐滿了瓜子皮。瓜子皮是前天的,随着他的孤獨落在沉默的居所。他的室友回家過年還沒回來,無人打掃。克萊斯特看了看備忘錄,還早着。便拿起硬紙殼,把瓜子皮帶進廚房的垃圾桶。垃圾桶旁邊有只餓死的蒼蠅,肚皮朝上翻在地面。今年的暖氣燒得太好了,河北的PM指數估計又得奔五百去。
他回到卧室,看見個未接來電,看到來電人,他就打了回去。
“我在你這個什麽什麽什麽地鐵站A口,”艾德裏安顫抖的聲音傳來,“GPS亂碼,來接我。”
“什麽什麽什麽地鐵站?”
“我不知道。”
“你回去聽一下報站。”
“離你最近的,”艾德裏安挂了電話。
克萊斯特搖搖頭,套上他從地攤上買回來的沖鋒衣。作為外鄉人,這座城市給了他足夠的饋贈,這件衣服就是其中之一。衣服一百塊,有保暖內層,外頭是不适合他的橙色,而它的防寒品質遠遠高于價格,絕對是贓。
克萊斯特下了樓,霧霭沉沉的天色中,他掏出口罩戴上。“甲醛和霧霾總有一個适合你”,他離開這座城市多年之後,可怕的社交網絡又多了這麽個說法。水果攤和水果攤的長毛狗并沒有出現在應該的位置上,年雖然過了,倒還沒出正月,人就不會齊。克萊斯特摟緊兜帽,雙手揣兜,關好樓下的程控門。
艾德裏安在地鐵口的地攤邊上,與黑色的行李箱一起隐匿在避風的角落,除了些許陌生感,他與之前別無二致。有人回得晚,就有人回得早。克萊斯特跑步上前,掀開兜帽。
“旅店訂在哪?”克萊斯特問。
“沒訂,”艾德裏安拽過拉杆遞給他。
“哦,”克萊斯特接過箱子,“洗漱的東西有嗎?”
“我哪會想這些事。”
艾德裏安攬住克萊斯特的手臂,仿佛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差旅、和先前的公事并無兩樣,他們從未分離。而不可忽視的陌生感從克萊斯特胸中湧起,仿佛舊時代的噩夢,不再疼痛,卻也不再新鮮。
克萊斯特帶艾德裏安去他的住處,他讓艾德裏安坐在客廳裏最靠近暖氣的沙發上,自己跑去衛生間插上熱水器的插頭,又拿出掃帚。
“不必掃了,”艾德裏安套上老王的毛絨絨拖鞋,鞋面上晃蕩的髒毛球讓他感到詭谲的異樣。
“我本來就要掃……我不是自己住這,室友回來會說。”
“嗯,”艾德裏安蹬掉拖鞋,展開雙腿踩到沙發上。
“吃了嗎?”克萊斯特用他慣常的腔調問。
艾德裏安并沒有回應他,這讓他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并非他們之間共通的語言。
“你吃午飯了嗎?”他重新用英語問。
“沒,我不是很餓。”
“但你也要吃,我去給你買,”克萊斯特小聲說,“你想吃什麽?這有很多好吃的。”
“國際通用食物,”艾德裏安晃晃手指。
“好……”
“室友怎麽樣?”
“窮苦人……對我很好……現在是他們的節日,一個長假,不然我還能讓他們做飯給你吃。”
“我聽聞過這個國家餐飲豐富,大概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嗯,有你吃的。”
“天氣,空氣糟透了。”
“是這樣……所以……你是來叫我回去的嗎?”
“下周在莫斯科有事要談,順路來看你。”
“哦,”克萊斯特把沙發上的報紙塞進茶幾裏,“這可真夠‘順路’的……”
“出了美國,到哪都順吧。”
“哈哈……”
“哈哈。”
“所以我還是有機會自己回去。”
“你自己決定,”艾德裏安解開襯衫的扣子,“空調遙控器在哪?溫度調低點。”
“哦,這個不能調,這個叫‘暖氣’,是集中的中央供暖,”克萊斯特解釋道。
中央,這聽起來有點“中心”的不可言說的味道。艾德裏安從行李箱裏找出換洗衣服,脫去襯衫。這時克萊斯特也把客廳掃好了,他打開電視,把遙控器放到艾德裏安手邊,重新套上沖鋒衣,到門口換鞋。
“我去給你買吃的,”克萊斯特說。
艾德裏安毫不懷疑克萊斯特會趁機逃跑,逃離這座城市,逃離他,一如克萊斯特經常做的那樣,本性難移。
“我不是很餓,”艾德裏安重複道。
“零食,”克萊斯特拎起腳墊上的購物袋。那是超市燒酒附贈的無紡布提包,鮮紅的底已經有點髒了。艾德裏安舔舔幹燥的嘴唇,這房間裏的溫度和濕度雖比伊拉克好點,但也足夠讓他感到燒灼,而心中不為所動:如果克萊斯特想跑,也只能随他去了。但比起這有前科的憂慮,他體味到的是另一種沼澤般的凝滞。
門合上了,發出的響聲讓人聯想到鏽跡的味道。電視裏播着CCTV7的戰略忽悠局□□,如果艾德裏安聽得懂,一定會冷笑一聲,說:“沒半句真話。”戰略忽悠局之後是養殖節目,從字幕的只言片語中可以看出,市場策略的分析比張局座也好不到哪去。艾德裏安将聽不懂的語言作為白噪音接受,時差的疲乏又讓他無法入睡。困頓和輕微的焦躁中,窗戶響了。
艾德裏安從沙發上坐起來,看着那個身材矮小的男子從窗戶踩到老王的床上、留下黑色的腳印——後來他們的鄰居用了一個下午才把床單洗幹淨——打開門和他對上眼,再掏出刀子。水果刀,這賊不光本事不行,腦子也不太好,初出茅廬就碰見個雇傭兵頭子,運氣也糟到了極點。盡管艾德裏安遠離戰場多年,他的肌肉依然記得如何搏鬥。
艾德裏安把咆哮的賊摁在四條腿的椅子下面,語言不通,他和對方都沒法應用自己的優勢,也省卻了不必要的麻煩。艾德裏安翻了翻雜物筐,找出條塑料繩把賊綁了個結實。後來他知道那條塑料繩是用來綁兩輪車的,克萊斯特偶爾會推着兩輪車去超市,買足半個月的東西不出門。
“國際通用食物”,克萊斯特套好口罩,跨上自行車,在肯德基排了幾分鐘的隊,買了兩個全家桶。又到旁邊的菜場去,對比他記憶中最後的紐約物價,買了些适宜水煮的蔬菜,隔壁老王就比他強多了,老王好歹知道白灼。
克萊斯特發現客廳裏多了個陌生人的時候還是吓了一跳,但那份驚訝、或者說恐懼,倒也沒他幾年前的任何一個時刻來得強烈。他放下食物,呼喚艾德裏安的名字,回答他的是衛生間的水聲。糟糕,他還沒告訴艾德裏安那些雜牌子的沐浴用品什麽是幹什麽用的。好在艾德裏安自己用得還滿意。北京的氣候,一下午不洗,頭發就會發柴,有得洗就好過一切。
克萊斯特從浴室的縫隙把浴巾遞過去。幾條浴巾前幾天洗了——入鄉随俗——有條一直在暖氣上烘着忘記拿下來。艾德裏安贊美浴巾的溫暖,贊美他家養動物的體貼。克萊斯特笑着撓撓頭,那一瞬間他失去了時空概念,仿佛他們依然還在紐約的住處。所以可以想象,身後的賊開口罵人打斷他的虛空念想時,他罵得有多兇狠。
“我有句媽賣比送給你,”他是用這麽一句開頭的,當時他覺得自己京片子講得還可以了,可以到發展其他語言的程度了。然後克萊斯特在他招架不住的叫罵中撥了呼家樓派出所的電話。
警察上門時艾德裏安還沒洗完澡。對于克萊斯特,派出所常客了,偶爾他會為幾百塊跑腿費幫這個國家中這個城市之外的外鄉人報案。所以警察是這麽說的:“又是你啊,你怎麽老遭賊呢,你搬過來倆月遭了仨次,是包子就別怪狗惦記。”
“入室可是頭一遭,”克萊斯特辯解道,不過聽起來有些蒼白。
這時艾德裏安從浴室裏出來,問:“警官和你說什麽?”“這個賊是慣犯,”克萊斯特回答。艾德裏安隐約感到不是那個意思,盡管他沒有确鑿的證據。
“家裏不會遭賊,”送走民警後,艾德裏安說。
家裏遭的是更為可怕的對手。克萊斯特沒回答,拎來水桶洗拖布,艾德裏安坐到離暖氣比較遠的一側,往頭發上塗精華露。電視開播蠍子養殖的時候,他們坐到沙發上吃零食了,口味有些許不同。克萊斯特邊向艾德裏安解釋這個國家的屠宰流程,邊想着如何料理那些蔬菜,艾德裏安建議做成沙拉,克萊斯特翻了翻冰箱,前年的醬料打開都是綠毛。這樣他們就又缺一瓶沙拉醬了。
之後的事情克萊斯特便記不太清細節了,多年之後艾德裏安再提到這段日子,僅有一些片段充斥在他腦海裏。當天他們沒再說任何嚴肅的事,因為時差,艾德裏安晚上六點就睡了,克萊斯特拿着鼓樓買的破解PSP在艾德裏安旁邊玩了會太鼓,到十點也睡了——克萊斯特平時可是十二點到淩晨兩點才睡,盡管那時他已經不年輕了。艾德裏安并不是個随遇而安的人,任何床鋪都要經過恰當的考量,而那晚他睡得安穩極了。
次日早上五點,艾德裏安把克萊斯特吻醒,盡了恰當的婚姻義務。克萊斯特突然感到心空了不少,好像舊日陰影中的一部分從他靈魂深處消失了,盡管不完全、不徹底,可還是消失了一部分,在異國出租屋的床上,不是柏林的家鄉、不是伊拉克的戰場、不是美因茨的城堡也不是紐約的住處,而是在東方的國度、旅行的中途。像是命運給予的考驗終于到了時間的期限,精妙地選擇了這個地點。
克萊斯特用義務應有的态度回應艾德裏安,這讓艾德裏安也感到了模糊的改變,他們甚至還從這沉默的糾纏中得到了些許快樂。
克萊斯特還是帶艾德裏安出了門,出門前給艾德裏安套上老王的舊衣服,這樣他們看起來就像兩個普通的洋屌絲了,再拿上諾基亞最老的型號,這樣可以避免不少麻煩。他們在周遭吃了一圈,每個飯店都點一兩個推薦菜,每個鋪子都沒吃太飽。而且巧妙地避過了烤鴨、果脯、驢打滾、炸醬面、豆汁、炒肝、茯苓餅、鹵煮、沙琪瑪,取而代之的是羊肉泡馍、臭鳜魚、小籠包、冷吃兔、米線、螺蛳粉等等在産地都不太容易吃正宗的東西。艾德裏安龇牙咧嘴,他沒法理解為什麽一天可以吃到這麽多臭烘烘的玩意,他對這個國家留下的印象也就如此了,卻絲毫沒有懷疑家養動物的品位。
五天後,艾德裏安飛往莫斯科,克萊斯特的室友夫婦也從老家回到了住處。克萊斯特收拾行李,和室友吃了頓散夥飯,又給房東發了退租的短信,房東用支付寶把押金退給了他,那時支付寶提現還不收手續費,淘寶刷單也沒到要整治的地步。
八天之後克萊斯特出現在紐約的家裏,艾德裏安和吉米迎接他,仿佛他未曾離去,僅僅是下班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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