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互訴

在玄明腼腆、艱難又理所當然地說出她喜歡自己前,宋嘉言是有心理準備的。身為心理咨詢師,看到過也聽說過太多來訪者喜歡咨詢師的故事,用業內的話來說,是色//情轉移,是移情。但是當自己第一次碰到,對方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那感受和聽別人的故事完全不同。她是真的結結實實吃了一驚,随後用咨詢師三板斧,我們來探讨一下這個問題吧。

當玄明接連好幾次提到喜歡她時,宋嘉言說,我喜歡異性,好似一種驕傲的申明。玄明似乎呆了一呆,又一切如常,她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但是玄明連說話的語氣都和平時沒有多大變化,所以便放下了疑慮。

乍聽到這句“喜歡異性”,玄明沒有多大反應,她的大腦處于一種獨在咨詢室面對宋嘉言時才有的休眠狀态。

一走出咨詢室,玄明的大腦就活躍起來,一浪翻過一浪,像是海嘯。

喜歡異性是什麽意思?是男的都行?

喜歡一個人和性別有什麽關系?玄明讀過許多關于性取向的書和研究,她并不覺得喜歡一個人有一個前置的要求是必須匹配性別——國內婚姻為目的的相親除外。性別最多是喜歡一個人衆多條件中的一項,而不是全部。

同性戀、異性戀,并不是0或1的關系,不是+或-的關系,不是兩極,而是百分比的關系。玄明相信世上有一部分人100%的同,100%的異,但正如性取向是一個光譜,哪裏有那麽多絕對直絕對彎?

直如鋼鐵,到了高溫也得彎一彎,遇見低溫也得要脆一脆啊。沒聽過The L word裏的名句嘛,女人就像意大利面,濕了也就彎了。

玄明一向覺得所謂的性取向,就像是水的三種形态,符合一定條件,或液體、或固體、或氣體,哪有什麽标準應該絕對是。

即便宋嘉言後來對玄明說,她是喜歡她的,但是和她的那種喜歡不同。

這話非但沒有安慰到人,反而為一個炸藥桶添了一把火。玄明簡直要喵了個咪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宋嘉言就知道她所說的喜歡是哪種了?

她寧願宋嘉言直至白白的說,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或是我不喜歡你,也好過她說她喜歡異性。

喜歡異性這句話內涵太多太廣,投射出太多社會的不公。

生兒子自豪,生女兒嘆息。生兒子舉家歡慶,生女兒悄悄悶死。女兒的錢是家裏的錢,家裏的錢是兒子的錢。

招生招工的男性優先。提拔晉升的男性優先。

哪一句不是“喜歡異性”的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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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說那些逼女兒結婚的父母,不管女兒的意願為何,只要對方生個diao,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哦,有才人士給這樣的毛病起了名字叫作diao癌。

玄明并不覺得宋嘉言表示不喜歡她就是diao癌,而是這句話會牽扯出太多別樣的情緒。更重要的是,她對于宋嘉言在性取向這個問題上的不夠與時俱進而産生了不滿。

“寧寧,你以後還是往心理咨詢方向發展吧,現在的咨詢師太草了,這狹隘的性意識!”玄明往沙發上砸了一個布娃娃,一臉不高興。“我在幾個咨詢師群裏卧底,那些個人,聽說同性戀要麽興奮地像看到猴子要麽就覺得惡心,這種人也好做咨詢師啊。要命了,宋嘉言居然還算好的,還不止好了一點點。”

難得關寧下午沒課,不想自習,也不想待在有旁人的地方——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和人訴說自己不為人知的少女心事,正好玄明找她吐槽,兩人湊在一起在明明堂裏聊天。A小姐喜歡關寧,她來了便洗了剛買的香梨,拆了杏仁給她吃。

關寧能夠體會到玄明的憤怒,并不是因為宋嘉言的拒絕——玄明比誰都清楚什麽叫倫理,什麽叫界線,那憤怒是基于現實的不公、應該專業的人員不夠專業。

她小孃孃提過早些年有些父母帶孩子去咨詢性取向問題,在咨詢師和父母的雙重逼迫下,孩子跳樓自殺,人數不算少。還有用電擊治療同性戀的醫生,別說性取向,連性趣都沒有了。

“別說那些人自己不會去看文獻資料和國外翻譯的教科書,就連我們的課本上,同性戀還是一種病呢。前兩天找了一本法醫學來看,觀點落後到史前。我佩服那個因為教材歧視同性戀敢于起訴教育部行政不作為的女孩子。”關寧斜斜地靠在沙發上,啃着香梨,一副沒精打采又氣憤的樣子。“我不想做咨詢,如果可以……我想出國讀犯罪心理。”

“你爹媽讓你去?”玄明随口打擊她。“國外讀這專業還要生物學基礎吧,對于認知和神經科學都有要求吧。”

生物學、認知、神經醫學關寧不擔心,随着MOOC進入中國,在網上可以學到許多國外的課程,有些還會算作學分,唯一的阻礙是父母。關寧嘆了一聲,“咦,玄明,你怎麽知道?”

“我也想過啊,行為分析,抓連環殺手,多贊。”打擊來打擊去,最終打擊的還是自己,也是母親不同意,她到現在還是個江湖術士,算命的。上次別人打電話來請她找人,她也必須幹脆地拒絕。好奇心?有。但是玄明不會縱容自己的好奇心,免得因此将母親、将自己、将『海』置入危險之中。哎,自己勞心勞力,喜歡的人又都不喜歡自己。“寧寧,我覺得我是被詛咒了。”

“诶?”

“可能是祖上有什麽詛咒,什麽喜歡男的就是gay,喜歡女的就是筆筆直的小白楊之類的。”

噗。饒是關寧滿腹心事,也給玄明這怨念的話逗笑了,她塞兩個杏仁到她嘴裏,“你除了說自己對咨詢師有興趣,就沒提過你喜歡誰……”

“幹我們這一行,見過的人雖然多,但也不能和客戶發生什麽啊,咨詢倫理有,我們命理師倫理也有。一切為了保障客戶利益。而且,這世上人雖多,能入眼的,卻也不那麽多,你講是伐?”玄明咯吱咯吱咬着杏仁。

“唔……我們認識這些年,偶爾聽你提過誰,但都不長久。只有一個人,你提到她的次數最多,年限最長,情感最激烈。”關寧順着玄明的思路,做她自己的推理,這玄明到底喜歡過不喜歡她的誰。

“誰?我媽?你是要說女兒是老媽前世的情人麽?關.弗洛伊德.寧。”

“什麽啊,才不是半仙阿姨呢”

“那還有誰能有此殊榮?”玄明一點都不信有這麽個人。還情感激烈年限長呢,除了欠錢不還,她都懶得有情感。“等一下,你說的該不會是人民幣吧?”

“都說了是人。”關寧站到她跟前,故意上下打量她。“嘿嘿,你和我小孃孃是同學吧。有人說,現在的同學就和以前的表哥表妹似的。”

“她?!呸!!!”玄明吓得從沙發上滾落下來,“啊喲,你就饒了我吧。喜歡她?見了個鬼了我!”

“你看你又情緒激烈了。”

“我還咬你呢。”玄明從地上爬起來,對聽她們鬧騰出大動靜探頭來看的A小姐做了個鬼臉,“寧寧,快說點傷心事來讓我開心開心,就比如上周六我們假裝一起出門的事情?”

電話裏就聽出關寧不開心,一見面還真是如此,聯系到關寧說過好看的人、那朵大桃花還有撒謊跑去杭州,還真是不難推測這小姑娘的心事。只是這個小姑娘,從小就是你不問她不說,當然,有時候你問了她也未必會說。

“那麽明顯?”

“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麽火眼金睛,而且,你一向不在我這掩飾什麽。”

連最脆弱的事情都洞悉無疑,她還有什麽需要在玄明這裏掩飾?簡要說了一下方從文和周六的事情,關寧嘆道:“之前只是覺得她光彩照人,看着她我就從心底裏開心起來,和她談話也很開心,你知道很多人壓根聊不起來。我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會對她産生什麽樣的感情。星期六給那個程咬金一通說,我發現,我喜歡她,不止是喜歡……那麽她呢?她會不介意我比她小,我沒有畢業,我連去個外地父母都不批準嗎?我也知道喜歡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可是……可是……”

“可是你不想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

“嗯……不想。”

“那是當然,這是寧寧第一次被一個人迷住呀。”

“讨厭,說得會有很多次一樣。”

“這可難說。”

“那明天,不,過一會兒,就讓我換個人迷吧。”

玄明摸摸關寧的腦袋,笑道:“你可以迷A姐,她很喜歡你。”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關寧露出如此嬌嗔的一面,嘆息歸嘆息,她倒也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

“A小姐是把我當小孩子。”

“那位迷人小姐不是?”

關寧想了一想,“有時候是,有時候又不是。唉,我連她是不是結了婚都不知道。”

“那不重要啊,你叔叔也不管人家是否已婚,照樣一通送花,還野獸派呢。再說了,結了可以離,你嬸嬸還離婚了呢。”

“呃……我小孃孃要是結婚了,你會去挖牆角,做小三?”

“我怎麽會做那種事情……不對,關我屁事,誰會娶她啊,誰敢?不要命了嘛。”

“有那麽誇張嗎?我小孃孃長得好看,懂得多,又是個心理醫生,人又好,又善良……”

“等等等等,你說得是你小孃孃還是聖母瑪利亞?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姨控呀。”

兩人互相打着趣,糟糕的心情都有所緩解,不曉得被屢屢提到的小孃孃是不是在打噴嚏。

關寧悠悠嘆道:“玄明,我們同命相連,喜歡不會喜歡我們的人,注定得不到我們想要的。”才明白什麽叫喜歡,卻偏偏要無疾而終,這叫人怎麽甘心?

“什麽呀!”玄明蹭得從沙發上竄了起來,她聽不得關寧說那麽頹廢的話。“關寧,我和咨詢師本就不可能。但是你和那位迷人小姐不同,喜歡就去告訴她。”

想象了一下自己對方從文說喜歡,方從文肯定會說也喜歡她,雖然那個周六之後兩人再也沒有聯系過。每次拿起手機想說什麽,都不曉得要說什麽,周六那位舊同學的出現,實在是糟糕至極,對關寧而言,那是無妄之災。“就算她喜歡我,也未必是我要的那種喜歡。”

“笨,她說她也喜歡你。你就說,既然我們彼此喜歡,那麽來親一下吧。”

“……”

“然後你就親上去,親,不吃虧。”

A小姐敲門時聽到這幾句,簡直忍無可忍,推門而入道:“玄明,你自己不要臉就算了,不要教壞關寧,寧寧可是個好孩子。”

玄明待要申辯,她的手機響了。手機鈴聲響起的同時,ipad、電腦屏幕齊齊顯示來電者:51號街許唯,名字邊上還有個警告的标識:Warning!

A小姐不做聲退了出去,關寧被這warning驚到,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

只見玄明神情嚴肅地接起電話。

還是那個女聲,只是這一次聲音裏有些疲憊,“玄明,你好,還是我……”

玄明道:“上次我已經拒絕過你要找人的請求了。”

女聲道:“不是那幾個,那幾個已經沒有尋找的必要,人死了。”

玄明道:“死了?我不會內疚哦,與我無關。”

聽到玄明急于撇清,女聲似乎笑了笑,道:“在那之前就已經死了,玄明,這次想拜托你找屍體。”這一次女聲态度熱絡一些,“還沒告訴過你我是誰,是我的疏忽。抱歉,我叫許唯。目前負責一起多名女子失蹤的案件,時間跨度很大,被害者可能不少。玄明,你願意幫助我嗎?”

關寧眼看着玄明閃過一分掙紮,最後又堅決道:“抱歉,許小姐,我幫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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