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天生命理師

下一個咨詢日,玄明猶豫後還是繼續坐到了咨詢室裏,正如關寧所說,無論是否決定繼續咨詢,都該與咨詢師面對面交流。關于喜歡這個點,也是咨詢的工作之一。将心比心,若是別人因玄明的一語耿耿于懷,悶聲不響地轉身就走,玄明的心情如何?

于是,玄明繼續和宋嘉言讨論喜歡這個問題。喜歡宋嘉言什麽呢?肯定不是看似無趣的回話,有時玄明也會發短信給宋嘉言,宋嘉言的回複多是:“呵呵”、“這個問題我們可以下周在咨詢室裏讨論”。

玄明知道這是作為一個咨詢師很職業的回複,然而還是覺得無趣。她很想把亞隆的《給心理咨詢師的禮物》砸到宋嘉言的頭上,人家大咖都說适當暴露咨詢師隐私也沒有什麽問題,她為什麽如此小心謹慎,生怕越了雷池半步。是了,宋嘉言為此找過一個理由,她還是個年輕的咨詢師,很多方面做得并不夠好。但是天曉得玄明聽到這句話是有多麽的火冒三丈,然而她依舊是在走出門後才發覺這一點,呵呵一聲。

就這一點來說,玄明覺得自己是被衰鬼纏身,她滿是懊惱又無法不承認地對宋嘉言說,她喜歡她的樣子,她的頭發。她的卷發,很柔軟的樣子。說着說着,她恨不得捂着自己的臉。

為什麽覺得如此丢臉?

宋嘉言只是問:“讓你想起?”

玄明順着問題繼續說道:“大學有個同學……”然後怔在那裏,住了口。

宋嘉言顯得有些高興,她覺得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大學有個同學?可以分享一下嗎?”

玄明像是受到了蠱惑,自記憶深處搜出那往日的片段來。那個大學時的同學叫白杞,白素貞的白,枸杞的杞——這是第一天進校她自我介紹時的原話。有個清秀的女孩子,頭發很柔軟,還有些卷,看着就讓人想繞着手指纏個幾圈。白杞是個和她頭發一樣溫柔的女孩子,那時候玄明知道自己身負重任往後的路就只有一條,她不想認命,又無法認命,所以每天都像個黑臉包公,白杞會親切地和她說話。有一次玄明對白杞說她喜歡她,白杞卻說,她喜歡異性。

“我沒有想要怎麽樣啊,就是表達一下喜歡,沒有什麽情//欲或者其他的要求在裏面。我只是覺得她很自由很随性,像是我一直想成為的那種人。”時隔多年,語氣忿忿,說到這裏她瞪着宋嘉言,表示不滿。

宋嘉言微愣,不曉得要怎麽回應她的情緒,便換了個坐姿後問道:“之後呢?”

之後,白杞有了校外的男朋友。那人和她在網上認識,賣相*1不錯,還生活在國外。異國戀情。

大二開學之後,白杞沒有來上課。有同學說,她退學了,有同學說,她結婚了,也有人說她去了國外。綜合來看,大概就是結婚然後轉學。

“之後沒有聯系?”宋嘉言問。

“再沒有聯系……她以前的手機號碼早已換人,我和其他同學不熟,不曉得她們還有沒有往來。你也知道那時不像現在,有那麽多的互聯網社交平臺好用。我家倒是還有一撮她的頭發,是她給我的紀念,最後的紀念?”

說到頭發時,宋嘉言心中有些異樣。她難以想象,是出于什麽樣的感情,會讓一個人送一撮頭發給另一個人。青絲,情絲?她也難以想象,那個女孩是懷着怎麽樣的心情對玄明說她喜歡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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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和宋嘉言的談話勾起了難平的往事。自抽屜深處找出那搓信封內束好的頭發,玄明的眼淚沒有預兆得流下。她感覺不到這搓頭發主人的存在,通常最有可能的情況是,這個女孩已然不在,消散于天地之間。

**********************************

豆撈坊的服務員放好鍋底,點上燃料,偷偷掃了玄明幾眼,這年頭一個人吃飯的不算少,一個人吃火鍋的不算多。坐在這桌的女人駕輕就熟,點了鍋底和菜品之後,就一副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樣子,現在雙眼定洋洋*2地看牢鍋底,十有七八不是失戀了就是失戀了,還是被甩的那一個。

玄明此時想的是關寧和她說過,喜歡宋嘉言很有可能是因為她太過孤獨,平時少有能理解她的人,突然碰到一個,就急急忙忙撲了過去。想到那句“你是個太過孤獨的人。”難免神情黯然起來。

孤獨啊,人生于世,總是孤獨來去,這一點無可避免。連克萊因奶奶都說這種內部的孤獨感,“是普遍存在的渴求無法企及的完美內部狀态的一個結果。”因為孤獨,所以我們會投身于自然,在大自然中獲得一種自我整合的感覺。人終其一生都在進行着整合。

呵,一個算命的還記得客體關系書裏話,想當初若不是母親和那該死的使命,如今自己會是一個好的心理咨詢師還是出了本犯罪心理畫像的書?

天曉得。

才感傷着,就聽見一陣風帶來熟悉味道,和一聲“咦”,心裏警鐘大響。一般她有感覺到危險的覺悟,只可能是碰見那個女人。那熟悉的味道,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算一種真的氣味,而是由那人身上散發出的類似于氣場的東西——消毒//藥水的味道。

“喲,大命理師,一個人吃火鍋呀。”把好好一句話說得死樣怪氣,又能死樣怪氣地那麽尖酸刻薄,除了關寧的小孃孃——關世雲外,不做二人想。

這是畢業後第幾次見面?一個手都數得過來吧。玄明斜着腦袋看她,“嘁,你不是一個人?哦,對了,差點忘記,關大醫生是潔癖,不能接受吃別人的口水。吶,要不要一起?”

關世雲面上浮現一絲嫌棄的表情,玄明半點兒不怒,倒是笑了:“小鍋,一人一個鍋,你嫌棄個鬼的口水。哦,不會是心虛吧?”

“笑話,我有什麽可以心虛的?”

“你暗戀我啊。”

關世雲呵呵呵冷笑幾聲,道:“你腦殘的毛病倒是更嚴重了,妄想症複發?沒吃藥還是藥不管用?不行的話,找我給你電擊呀。”

一旁的服務員聽着兩人唧唧歪歪的有些不耐煩,忍着脫口而出的“你倆打情罵俏也別堵着路”。另一個女服務員忙讓他先走,笑呵呵給兩人提建議,既然兩位都是一個人吃火鍋,不如坐在一起。拿着菜單都候在了邊上。

“你請客?”關世雲稍稍猶豫了一會兒,問出這句話。

玄明翻了個大白眼,讓服務員先加一個菌湯鍋底,才應聲道:“好好,我請客。你這喜歡吃別人的毛病倒是始終如一啊。”

“有吃不吃豬頭三。”關世雲脫了外套坐下來,杯筷碗碟一一擦過,最後拿濕巾擦了擦手。“你今天心情不錯呀,舍得請客。”這屬于典型的睜着眼睛說瞎話,跟着服務員進來就看到面前的人一臉黯然,像是掉了好多錢。

“看見你,自然心情就好。”

“呵,可你見到我的時候,明明臉上寫着‘碰到赤佬*3了’。”

這都能看出來?玄明不響。這時她小鍋裏的湯頭已開,丢了些山藥、莴筍、竹荪、魔芋絲、鹌鹑蛋、腐竹、娃娃菜進去,又涮了好些肉。關世雲也不同她客氣,見她鍋裏的肥牛、午餐肉已熟,直接伸筷子夾了就吃。

“這你倒不嫌棄我口水了?”

“你還沒吃呢。”

玄明狠狠夾一筷子午餐肉塞進嘴裏,還故意嗦嗦*4筷子,再放進小鍋裏搗一搗。

關世雲瞄着玄明的鍋,問:“腐竹好吃了伐?”暗笑她幼稚。

“還沒好。”

“哦,反正肉可以吃了。”關世雲幹脆将玄明鍋裏的肉撈幹淨,直到玄明幫她點的菌湯鍋上來。她點菜沒有什麽花頭,也不愛試新東西,但凡小鍋底就只是菌湯鍋。

“我已經吃過了。”玄明咬牙切齒。

“高溫能消毒。”

“那好歹給我留一塊啊,啊啊啊!”

“給你給你給你。”丢了幾塊肥牛到玄明的鍋子,将剩下的全倒進自己的鍋裏,關世雲嫌棄地白她一眼,“那麽大人了,怎麽還像小孩子一樣。”

“……哼!服務員,加菜!”玄明又多加了幾份肥牛、蝦滑、墨魚滑和豆腐皮。

關世雲瞥一眼新加的菜,“你不是不愛吃豆腐皮?”

“你愛吃啊。哦,我現在也吃,除了容易飽,還蠻好吃。”

關世雲的筷子停頓不過一秒,目光掃過玄明不以為意的臉。

其實今天見到玄明時,她也覺得自己見鬼了,偌大的上海要碰到一個半生不熟人的概率實在不算大。如果曉得玄明覺得她危險,她一定會嗤笑她,因為她也同樣覺得玄明身上有一種危險的感覺。這種感覺,從她以這副身軀醒來,第一次見到玄明的那一眼起就有,關世雲将之歸為天生不對盤。直到聽父母無意中說起關寧的先天不足之症和命理師玄明,她才恍然。占據她人軀殼的靈魂對上天生的命理師,怎會不心驚肉跳?

尤其是,這個命理師還和她有着旗鼓相當的吃飯速度。

“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自從你病好之後。”玄明忽然說道,話語裏有些唏噓。

“你才病了,之前在寧寧家裏吃過,和寧寧一起還吃過火鍋呢。”

“我是指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吃飯。”

“神經病,誰要跟你一起吃飯。”

“嗯,是,神經病。也不曉得現在是誰和我一起吃飯。”玄明笑着聳聳肩,起身去調料臺那裏拿水果。

待她回來坐定,關世雲看向她,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地說:“剛才你的語氣好像很遺憾。劉聰,你該不會是暗戀我吧。”

“呀,被你發現了。”玄明故作嬌羞狀,還低下頭去偷看她。

“……神經病。”關世雲覺得,遇到玄明她白眼都快要翻出眼眶也不夠用,起碼得多加四只眼。

“剛才都已經确診過了,醫生,人家這……病……是要怎麽辦才好?”這個醫生那個病,惟妙惟肖的,聽起來就像是在問什麽不好的事情。

關世雲相信,要不是現在兩人面對面坐着,玄明說不定會蹭到她身上來。

什麽命理師,壓根不要臉。

“覅*5面孔!”

玄明哈哈一笑,頓時有種奴隸翻身做主人的榮耀感。

結了帳,兩人走出火鍋店。關世雲皺着眉在聞身上難以消除的火鍋味,一臉糾結。她有多愛吃火鍋就有多讨厭吃完火鍋後身上的味道,想着等下回到家先要洗個澡,就見玄明看着她,喂了一聲。

“嗯?”她用鼻子回答她。

“畢業那天給你的信,你是不是沒看就扔了?”

“什麽信?”關世雲一點都不記得這件事。她覺得玄明危險,所以在學校裏一向對她很兇,自己回想起來都會覺得兇惡的那種兇。況且,她覺得大學那會兒的人際往來基于的是這具身體,而不是她本人,所以她從來不當一回事。“又不是給我的。”

“怎麽不是給你的!就是給你的!你!就是你!”

玄明氣急敗壞幾乎要跳腳的樣子有些可笑。

關世雲覺得這個人大概是個抖M,對她都那麽兇了還要寫信給自己,是讓她善待她?“好啦,既然是給我的,那我回去找一找好不好?”

“真的?”

“真的。這就回家找。”好笑之餘有些心軟。

“那說好了哦。”

“嗯,說好了。”

玄明聽她再三答應,終于滿意地笑了起來。關世雲也笑,這命理師一把年紀都活在豬身上了嘛,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她侄女都比她成熟。

屬于過去那個靈魂的東西全在父母家裏,當關世雲被一種不找會內疚的感情驅動,帶着一身火鍋味回到父母家裏時,她再也笑不出來。先前那個靈魂的東西并不多,聽人說那人一直弱弱的,也沒有什麽朋友。很容易就翻到了玄明寫的那封信。關世雲想了想,塞進包裏,并不打算現在就看。

她匆匆來翻箱倒櫃,匆匆走也不留下多說幾句,母親看着背影直道,一定要給她找個人相親,管管她的性子。父親卻說,看她這心不在焉的樣子,不像是為了病人,多半是戀愛了,還是人家不喜歡她的那種。母親想想也覺得有理,兩人在那你一言我一語的,聲讨着那莫須有的對象,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看不上他們的女兒。

被他們念叨的女兒回到自己家,從頭到腳洗幹淨,泡了杯茶坐定才打開那封信。說是信,不過是短短幾句話:

“吶,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別人都欺負不了你,很有生命力。如果覺得辛苦,可以找我聊聊,對于別人無法相信的東西,我的理解力很強。”

端着的茶杯輕輕晃動,灑出些水來濺在紙上,化開了紙上的鋼筆字,關世雲回過神來連忙用紙巾吸幹了水。

原來在那麽早之前,這個玄明非但發現了自己的異常,還看出了端倪。虧得自己擔心暴露,一直小心翼翼。

“真不曉得是什麽狗鼻子。”關世雲苦笑。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賣相,意為相貌;

2、定洋洋,意為直勾勾,有些發愣、無神;

3、碰到赤佬,意為見鬼了;

4、嗦,意為吸,常用嗦螺蛳;

5、覅,fiao,意為勿要,覅面孔意為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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