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沉睡之地的門口

人們總說,外面有多少名山大川,地底下都有它的存在,長江黃河、荒漠雪山、漓江山水、布達拉宮,只要你想得到,便能在溶洞裏找到。

說奇也奇,不知是源自于人類的想象力還是大自然的鬼斧天工,或是存在兩個互相別苗頭的造物主。一個在地面創造,一個在地下心存不甘和地上的作對,什麽獨一無二,你有的我也有。在素材遠不及地上造物主的情況下,能以單薄的水和石灰岩造就如此,已是奇跡。

但是對于心有所盼的人來說,一天看兩個溶洞,洞中沒有所尋之物,也是有些吃力的,尤其是還要和一大群不認得的人一起。那群人偏生聒噪,将地下世界鬧得喧嚣如集市。

吃過簡單的午飯,為遠離旅行團的人群,玄明一行人在樹林裏休息,不期然發現林中圈養着一群小鹿。關寧蹦蹦跳跳地跑去看,那模樣倒是也像一只歡快的鹿。方從文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

先前在溶洞中,有同行的游客對她們這班女客好奇。有猜是老師帶着學生,有猜是家裏的親親戚戚一起,還有将關寧認作是方從文女兒的。關寧有些窘迫,生怕方從文不悅,方從文倒是無所謂,反而看着她笑說自己沒有福氣能有這麽個乖女兒。還有人試圖牽線搭橋要介紹相親,巴不得将她們一個個的一網打盡——除了關世雲。關世雲冷着臉,問起職業,她用她招牌式的沒有語氣的語氣說自己是精神科醫生。

精神科醫生是個挺能震懾人的職業,在普通人的心目中,進了精神科,醫生和病人沒有多大區別。玄明用此嘲笑關世雲,關世雲回以嘲弄的白眼。在旁人問玄明的職業時,她故意稍顯難為之色,旁人似乎馬上懂了。

原本登洋的一群女客,因為一個精神科醫生和“精神病人”的存在,一下子變了味道。好奇的人不少,指指點點的不少,刻意接近的卻少了。

玄明問關寧,失望麽?幾個人裏頭要數關寧理想化尚存,對人仍抱有希望。

關寧搖頭,這就是人性。她并沒有天真到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從來的從來,她都是荀子的信徒,人之初性本惡。

相信性惡論的小姑娘正和一頭小鹿說話,還沖方從文招招手,方從文腳步輕快地走過去,兩個人齊齊笑。玄明拍幾張林中照片發給許唯,順便交代方從文的很尋常。關世雲左看看右看看,楊笑瀾和楊樂平頭并頭說着悄悄話,心情十分不愉悅,順腳踢塊石頭到楊笑瀾的跟前。

楊笑瀾擡起頭,這位世雲師姐一臉不痛快想要找茬的表情。可憐的自己,她心道。瑟瑟索索地看向關世雲,等着她的發難。直覺告訴她關世雲有心事,這心事和戀愛少女有幾分相似。戀愛少女?她給自己的直覺吓了一跳。沒有任何證據将兩者牽扯在一起,但是直覺……可怕的直覺。

旁人見她一副躺下等死的表情,要麽氣極,要麽笑煞,有着良好自省習慣的關世雲兩者皆非。她意識到自己在拿楊笑瀾出氣,別的事情暫且不論,這幾天情緒不佳顯然和楊笑瀾沒有直接關系。可楊笑瀾偷瞧她兩眼,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表情令她心虛。“有功夫七想八想,不如想想當初到底怎麽進的沉睡之地。”

“是。”楊笑瀾一臉虛假的讨好。她已想過無數次當時的情景,并無任何特別之處。要說和現在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冼朝。她們都不認為冼朝會是密鑰,那還有什麽呢?

“有什麽不同?現在的我和過去的我。”楊笑瀾指着自己問楊樂平。“不是哲學意義上的那種不同。”

楊樂平細看她,閉上眼,伸手觸碰她,微涼的手指滑過她的臉,在楊笑瀾想要咬她手指的時候輕叱道:“不要鬧。”過一會兒楊樂平豁然睜開眼說:“面具。”

面具是信物,也是象征,自那年獨孤皇後賜予楊笑瀾之後,她戴着面具渡過了幾乎一生的歲月。在旁人的印象裏,楊家四郎的臉就是猙獰的青銅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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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在這裏。”留心聽她們說話,玄明取出方從文放在她這裏的面具遞給楊笑瀾。以防萬一,她還招呼關寧和方從文回來。

面具幽幽泛着光芒,經過千百年的歲月,幾經易手,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某一任主人的手上。楊笑瀾注視它一會兒,在臉上比了比,問方從文:“我可以?”

“随你處置。”不知是否錯覺,面具在楊笑瀾的手裏有了先前所沒有的生氣,像是活轉了一樣。之前在汪姓收藏家處和幾位行家一起讨論過這個面具的用處,大家都覺得是一個擺件。方從文也好奇,她要如何戴上這個沒有固定裝置的面具。

答案出奇的簡單,就跟如何将大象放進冰箱一樣簡單。

楊笑瀾将面具附在臉上,面具就穩妥妥地被她戴着,沒有多餘的扣件,沒有任何口訣,只消戴,就戴妥了。

“哇,好神奇。”關寧橫看豎看。“你就是戴着它上戰場殺敵麽?”

“嗯,戴着面具頗具威懾之力。”曾經那是苦,如今憶來卻也懷念,苦中尚有樂,有榮耀,有自豪。教科書裏的事件,她親身參與。那個出生入死沖鋒殺敵浴血奮戰的人,也是她。一度,過去像是魔咒,令她不安于現實,又給她以安慰。這些日子過去,她終于能以平常心來面對過往。激動過後是平靜,獨屬于修行者的平靜。

“太帥了,很有腔調,有那種小說裏才能看到的煞氣。”一種小女孩看着英雄的羨慕。方從文捏了捏她的臉。

楊樂平站起來,雙手搭在關寧的肩膀上無不感慨地說:“楊家四郎卓爾不凡,你能看到的只是光鮮的一面。戰争無情,要存活下來需要付出許多。朝堂更無情,君心難測。”戴着面具的楊笑瀾,她憐憫過,嘆息過,唯獨從來沒有害怕和嫌棄過。“身處太平世、尋常百姓家,至好不過。笑瀾,你說是不是?”

楊笑瀾尚未作答,玄明倒是笑了。“這裏的人,有哪個是尋常的?”真尋常的人也難有這番感悟。

衆人想笑,笑意卻瞬間被收攏了起來。“你們有沒有覺得很詭異?”關寧拉住了方從文的手,“太安靜了,不正常。”

留心四下,林子裏霧氣蒙蒙,原先遠處遙遙傳來的人聲不見了。四周靜谧一片,似乎天地間的諸種生息皆為霧氣所吞,所剩下的只有她們。

楊笑瀾摘下面具,幾步跑到一棵蒼天大樹下,大樹枝葉繁茂,遮雲蔽日。她伸手摸着粗糙的樹皮,親切、熟悉的感覺翻湧而至。

大家随她走到大樹前。關世雲說,先前她四處看過,沒有看到過這棵樹。這樹一看就活了好多年,她一定會記得,而且,園林管理處的人不會放過在樹前挂一塊千年古樹牌子的機會。

“沉睡之地”終于要出現了嗎?之後呢?每個人都看向楊笑瀾,等着她指向某一條通往沉睡之地的路。

然而楊笑瀾只是等着,戴回面具,凝神站在樹下,仔細看,會發現她正留心聽着周圍的動靜。

“等下跟着我跑,別掉隊,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跑去哪兒。”楊笑瀾說着,把楊樂平拉到身邊。

這是尋常人會說的?

關世雲和玄明才想罵她,就見她朝着樹林幽深處狂奔起來,遲疑中,後面喊打喊殺的聲音出現了。眼睛的餘光還來得及看到那些追殺者手裏的武器和奇裝異服。

關寧和方從文很聽話,說跑就跑,又是好笑,又覺得暢快,一點沒有後有追兵的恐懼感。

在一處山洞前,衆人停了下來。“你瞎跑個什麽鬼。”關世雲喘着氣罵道。

楊笑瀾睜開眼,剛才她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跑,是徹徹底底地瞎跑。她不記得路,亦沒有當時的緊迫感,生怕跑錯了地方,只得将自己交給直覺、靈魂的記憶。

靈魂比身體要牢靠得多。

靈魂。她看了一眼氣喘籲籲的關寧和方從文,只有奔跑後的急喘,沒有其他異樣。

留意到她的注視,方從文問:“怎麽?”

“你沒有……”楊笑瀾欲言又止。

關寧小小心地看她,有一點緊張。如果有?那也是方從文呀。

“沒有,一點也沒有。”方從文想了想才答。她确确實實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連一絲應有的悲傷或是憤怒都沒有——在她們的故事裏,在她早前的夢裏,如果自己真留有那個從文的記憶或是靈魂氣息的話。

山洞在面前,後方的追兵已不見蹤跡。

從包裏取出手電筒,目光掃過漸漸恢複的衆人,面具下的臉笑了笑,“見證奇跡的一刻到了,準備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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