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盤問
回警局的路上,許唯的同事開車,許唯和方從文一起坐在後座。沒有閑聊,沒有詢問,只是沉默。方從文留意到,許唯的同事好幾次想開口,但是從後視鏡裏看到許唯的臉色便住了嘴。許唯若有所思,神情中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這種悵然非心細如塵或睿智如方從文者不能發現。直到車子開進警局停好,許唯的惆悵才被一種決然所代替。
方從文沒有如預料般被請到審訊室,反而被帶進許唯的辦公室。為方從文倒了杯水後,許唯坐到她的對面,先是審視,充滿探究,就好像對這個人始終有迷惑不解之處。無論是許唯渾身散發認真的魅力還是因為玄明或是關寧的緣故,方從文很難為之着惱,她好笑地看回她。旋即她想起自己嫌犯的身份,主動把關于錢索索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那天傍晚她剛和雲錦打完電話,才曉得自己無意中敗露了關寧“離家出走”的計劃。雲錦沒有第一時間要找女兒算賬的打算。她好氣又好笑之餘倒也沒有阻攔的意思。之後,方從文就收到錢索索的短信,記憶中,她并未留給對方聯系方式,但她又深知,這年頭要是真的想找一個人,總可以找到。
“我是錢索索,晚上請來我家一次,地址:XXXXX。關于施梧有意外發現。”短信內容如實呈現在許唯的面前。
根據驗屍報告,這個時間錢索索尚且活着。“我印象中,錢索索一直把你當成殺施梧的兇手,你和她的關系不好。為什麽收到短信你會如期赴約呢?”許唯提出疑問。
方從文稍加回憶,苦笑道:“錢索索總是視為我兇手,多年來令我十分困惑。這一次她用如此禮貌的語氣,我以為是真的有所發現。雖說我與過去同學沒有交情,但同學一場,力所能及之處,當然願意幫忙。”頓了頓,她又說道,“況且,我已決定第二天與關寧她們同去,也希望能把要了結的了結。誰曉得會發展成這樣。”
合情合理,情真意切,連提到關寧時發自內心難以掩飾的一絲歡喜都如此真實。
“我大約是八點左右到她家,防盜門開着,上樓後敲門沒有人在。之後撥了她發短信給我的電話號碼,沒有人接。大約在十五分鐘後,我回短信給她告知情況,離開回家。”方從文繼續回憶,忽然她覺得有個地方不對勁,具體是哪裏又說不上來。
許唯似乎也覺察到哪裏不對,她思索一會兒說道:“通常我們去別人家裏,尤其是不那麽熟悉的人,又沒有約好具體時間,總是會先打一個電話詢問一聲,你說呢?”
“去之前我打過,沒有人接。”
“你還是去了?”
“還是去了。當時我想着她說晚上去,那大概都是可以的。人在就談,不在便算。”
“我能否理解為,你願意去,但又沒有那麽情願?”
方從文笑了一下,“可以這樣理解,甚至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第二天見到關寧。”
許唯也笑:“我還有個疑問。你說樓下防盜門開着,那麽你有沒有按門鈴?我覺得,你不是一個不按門鈴就會去敲門的人,無論是否心不在焉。”
瞬間方從文色變,她終于想起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裏。确如許唯所言,按門鈴得到許可才登門是她為人最基本的禮儀。她記得自己按了門鈴,也記得有人給她開門,盡管沒有回答的聲音。“你是說當時害她的人在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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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法醫的驗屍報告,錢索索的死亡時間大致是晚上八點到十點,方從文在樓下替她開門是兇手的可能性很大。兇手在錢索索家裏待了多久,這一點尚無法查證。“錢索索發給你的那條短信,你覺得有異常之處麽?”
“第一感覺有,措辭很禮貌,尤其用了‘請’,和以往她每次同我說話大相徑庭。你的意思是?”
許唯想到那條短信可能并非出自錢索索之手,方從文也想到了。
如果真是這樣,說明兇手了解她們之間的事情,有可能是一個認識的人。
會是誰呢?
把方從文找去的目的是什麽?
嫁禍?轉移視線?令方從文陷入麻煩?
還是說兇手的目标不僅僅是錢索索?
方從文忽然覺得背脊發涼。
作為“51號街特別行動組”組長,許唯接受過系統的行為分析學習,曾和監獄裏的連環殺手聊天,在美國受訓時也參與過對重刑犯的分析項目。方從文這樣類型的女性是普通刑事犯罪中的安全人群,但對于許多連環殺手而言,卻有着不同凡響的吸引力。一貫從容的優雅女性流露出驚惶之色,能極大地滿足有權力掌控欲望的罪犯。這會是兇手選中錢索索的一個原因?還是說……
此時,方從文正把一縷發絲捋到耳後。
許唯目光一閃,脫口而出:“當年為什麽要剪短發?”
這個問題,她不是第一次問。之前方從文的回答是因為剪完覺得輕松,至于為什麽,時隔這許多年,她哪裏會記得。這次的答案依舊。
“當時有沒有人特別在意你的頭發?”
“有。”方從文記得有那麽一個人,斯文有禮,但是名字和臉總是模模糊糊。
“如果想起什麽随時給我電話。”許唯告訴方從文她的私人電話號碼。
方從文起初驚訝,随即釋然。自從和關寧在一起,認識她那些所長各異的朋友,她總有“她們是一夥人”的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奧妙感受。
夥伴,關寧曾提到過這麽一個詞。
關寧,她的小姑娘。一想到她,入夜的天色竟也有晔晔光輝。
方從文的小姑娘一進家門,就抱着母親雲錦道歉。言辭之激烈,态度之懇切,讓雲錦憋了幾天的訓話,一時間竟沒法說出口。她要說的,基本上關寧都說了一遍,比她的程度還要嚴厲一些。聲聲道歉之餘,還有感激,說到最後雲錦哽咽。對這個孩子,确實花了許多心力,只想她健健康康地生活。如今,在衆人的幫助下,多年前的夙願有了實現的可能。
沒想到楊笑瀾願意無條件地幫助關寧,在明知對自己有很大損害的情況下。雲錦曾托玄明婉轉地表達過願意支付報酬,盡管她覺得這報酬多少都不合适。
玄明是做好了被楊笑瀾痛罵一頓的打算,然而楊笑瀾像是很能理解雲錦的心情。想要補償,又不知如何補償,這樣一個天大的人情,任何人都會覺得沉重。如果是提一個報酬的數字,倒像是又幫了雲錦一次。
可是楊笑瀾做不到。她決定給關寧一魄,并不僅僅為了雲錦或是大家的期望,也不只是為了自己和關寧投緣,于她更像是一種對于過去的了結。
了結,不是終止,反而是另一個開始。她需要一個契機、關卡或是一個劫來使自己真正意義上的重生。無論她是否擁有足夠的力量,她都是命定的護法,阿修羅王。
壯士斷腕般的決心。
玄明允諾,在自己和雲錦家力所能及的範圍裏,一定給予她支持。
轉述楊笑瀾的話,雲錦驚詫不已,在關寧簡單描述找尋魂魄的過程後更甚。
“媽媽,她們的世界,我永遠都進入不了。”說這話時,關寧羨慕、憧憬。
雲錦卻是慶幸的。“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做你的普通人關寧。這樣就很好,我也不希望你去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做英雄不好麽?”不可否認,有些人的心中就會有一個英雄夢,可聲名顯赫,可默默無聞。做拯救地球的大英雄從來都不是男孩子的專屬。
“不好。”雲錦說,“英雄大多悲情。”從女兒戲劇性的道歉讨饒中清醒過來,雲錦問起被叫去警局的方從文。
關寧簡單解釋後才想回房放東西洗澡,被一下子嚴肅的母親叫住了。
雲錦說:“寧寧,你是個成年人,這段時間你一直在鬧情緒、鬧變扭。你鬧到現在,我都由得你,從文也由得你。但是從文沒有家人,我作為她的鄰居,見着她失去家人。我需要為她問一句,關寧,感情的事情,我不知道以後會如何,你也不知道。可是你有沒有為從文考慮過?從文很獨立,有些事情她不去想,不擔心,但是我會想到。你比從文小那麽多,你四十歲的時候,從文已經六十了,你遇見很多人,最後離開她,她該怎麽辦?”
母親的肅容頗具震懾力,關寧本來想笑,馬上又正經起來。從文是特別的,她從來不想或者不說這些,不代表別人不會想,顧然不也好幾次明示暗示麽?“媽,雲錦女士。你也說,感情的事情以後不知會如何。但有一點,維系感情的從來不是年齡。我和從文之間,确實存在着距離,很多差異,不光光是年紀、身份、閱歷,但是這和其他人是一樣的。一花一世界,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世界,兩個世界有相似的部分,自然會有不同的部分,分開的理由千千萬,愛好、觀念、生活習慣……哪一個不是,不獨獨是年齡。從文那樣的人,那麽好,懂得那麽多,也許過陣子,她就嫌棄你女兒幼稚,把我甩了呢?”想到這一點,關寧頓時皺起了臉,露出凄苦之色。
“這我不管,我只管以後你會不會嫌她。”
“我怎麽會嫌她,我愛她還來不及!”
“愛的時候自然會這麽說。”
關寧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負氣道:“那你要怎麽樣嘛!”
“我知道人會變,你會,從文也會。你只要告訴我,不管以後發生了什麽,遇上了誰,你會不會輕易放棄她?”
“不會。”關寧跳起來保證,“永不。”
永遠,永遠是獨屬于年輕人的熱忱和向往。
雲錦看着女兒,熟悉的臉孔,鮮見的表情。認真、誠摯、滿懷信念,洋溢着唯有熱戀中人才有的甜蜜感。她終于笑說:“年輕人,話不要說得太滿。”
“我是你的親女兒!媽,是不是真的像爸爸說的那樣,你以前喜歡從文啊。從文是我噠,就算是親媽我也不讓。”
才想誇女兒長大了,瞬間又覺得是不是長歪了。雲錦戳戳她的腦袋,沒好氣道:“你們倆父女真是要死,他都跟你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那麽作為你的親媽,我來問你一句,非她不可麽?你還小,以後會遇上很多人。”
同樣的話語,立場不同,意義也不同。
相同的是回答者。
“愛過從文之後,還會愛誰呢?媽,還能愛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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