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三

此陣一動, 胡天腳下石梯光華流轉。轉瞬光華炸裂,天地失色。

山下牌樓, 一片昏暗。衆修擡頭看去, 四下黑霧黃沙,只胡天方在的頂上數階裹挾雲霞虹彩,卻再不見其中形貌。石梯上的修士更苦一分, 腳下震顫,各各東西搖擺, 易箜撲在地上,忽地心口一動。

山門前, 亦是團霧濃霾,不見天日。穆椿伫立,抽出釣竿, 向後搗去,恰擊中血玉磬片。不聞其聲, 但見層層音波如水蕩開, 推開眼前迷障。

如此穆椿一行才得觀見胡天。

胡天此時卻不見穆椿, 分明短短二十階石梯, 此刻在他眼前卻已似成天塹。

九百八十一階這一步踏入,但聞驚濤拍岸。少頃洪水滔天, 撲面而來。一個浪頭高百丈, 遮天蔽日,直沖而來。

胡天“卧槽”一聲,趕忙拔腿要跑, 便是踏出了第二步。

洪水濤聲具退卻,一處地穴,水聲“滴滴答答”。

胡天似有所感,再跨一步。

這便是九百八十三階。

但見腳下一株綠藤翻滾向上,四周無數綠植,盎然生長。

清風綠葉醉人心,胡天一時呆了,向前一步。四季輪換,便是瞬間,綠植黯然枯萎,葉落紛紛。

胡天見此心生厭惡,再跨一步。

了不得,一輪紅日從天降,大火沖天而起,眨眼燒遍天地。紅焰灼灼,黑煙騰騰,曠野連綿萬裏熾,長空再無一線天。

眼見大火沖着自家來,胡天趕忙提腳跨去,直上了九百八十六階。

這邊廂天火驅盡,紅月枝頭起,四野磷火光。恰似幽冥鬼境,好似黃泉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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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叢磷火飄然而至,胡天伸手摸了摸,火心沁涼。

胡天打了個寒噤,吞了吞口水,跨了一個大步,徑直上了兩階石梯。

這便是天火鬼火都燎盡,萬裏荒野,黃土連綿,大漠孤煙,浩渺蒼遠。

胡天翻起嘴唇對鼻孔吹氣:“走着!”

又是一步,上了九百八十九階。

千萬聲音剎那湧入,哀哀吟誦,勉強分辨只聞“秋金”二字。少時,那窸窸窣窣的耳語彙集,越來越響,驟然天際龍吟。

胡天心緒鼓蕩,眼前白光一閃。不知何時跨了一步,踏進個純白天地,四周什麽都看不見,只有蒼白,無盡蕭殺。胡天喂喂兩聲,沒人應。

胡天轉身坐下,自言自語:“這他娘都是些什麽傻缺玩意兒……”

胡天不知的東西,陣外有人看出來。

山門前,杜克上前一步:“了不起。大衍魂數梯最後這二十階,測鬼辨魔,尋妄覓魂。呆子,你可看出這前十階的深意了?”

葉桑領着罵,上前來:“徒弟愚鈍,這前十階好似和五行有關。”

杜克:“只看出這一點?果然愚鈍。這是以共振之法,測修士體內五行元素。”

“那胡師弟輕松走了這十階梯子,豈不是說他體內五行俱全?”葉桑大驚,“五行俱全那該是五階化神境界了。啊呀!我該叫胡師兄才對!”

杜克沒好氣:“夯貨!共振!他輕松走過,軀殼內無有靈性五行元素與這十階五行共振,說明那具殼子五行具失,軀殼已是個死物。”

葉桑瞠目結舌:“胡……胡師弟是個死人?可他身姿靈活,上蹿下跳,腦子賊精,好似還愛吃包子,這怎麽可能是個死人?難道是個傀儡人?可人肉傀儡也做不到這樣靈活……”

“說死也不确切。他走到最後二十階,陣法啓動,便是天地之怪。”穆椿看向葉桑,“只看他這後十階如何了。”

葉桑看了看她師父,杜克狠瞪了她一眼。葉桑縮了脖子。

杜克四下望:“沈桉哪兒去了?”

“那個小鬼修方才感陣頓悟築基,他跑去看顧了。”穆椿不以為意,提起歸彥,放在了葉桑腦袋上,“你是不是想問後十階是個什麽功用?”

葉桑也不敢去看杜克,小心翼翼眨眼睛。

“七魄三魂明善滅惡,照望本真。”

穆椿上前一步,向下看去:“不知他當如何。”

此時胡天坐着,掰手指:“這該是九百九十了,還差是十個。”

胡天站起來,扭扭屁股伸懶腰,擡起腿:“悶墩兒,我來咯!”

胡天心道,不過走一步看一個幻象,死不了人。如此心寬,一腳踏上九百九十一階。

四周景致蕩盡,前方九階石梯之後,歸彥正趴在葉桑腦袋上看他。

胡天松了口氣,驀然耳邊“轟”一聲。腳下石梯微震,半空中驟然一力夯下,便好似一記震天雷砸在了胡天肚腹上。

胡天頓時給砸懵。心口仿佛被開了個洞,所有歡喜都消失。

胡天捂着心口,如何都覺察不到,卻聽得“嗡嗡嗡”,肚腹之上寸海釘齊震共鳴。

胡天大駭,趕忙又上了一階石梯。

便又是一擊震天雷砸下,砸在了他左臂,劇痛之後便是寸海釘亂震,随後無知無覺,身體好似又少了一塊。

胡天便連怕都忘了。他擡頭去。穆椿居高臨下看着他,嘴唇微動。

并無聲響,胡天卻聽得分明了然,穆椿說:“上來!”

胡天心道,聽你個球。

他轉頭就是一步,誰知向後那一步也是向上。

九百九十三階,胡天的左腿鈍痛,其上寸海釘響起,知覺消失。怒都怒不起來了。

胡天再四顧,便是他在最底谷,四周全是向上的七層石梯,再由不得他退一步。

“大爺的,不就是上去嗎。”胡天忽就笑起來。

“盆盆奶!窩窩頭!冷箭竹!大蘋果!”

一聲一階跨上去。

終是身體的感覺都褪去,七情六欲具失散,恍惚只剩下一個魂兒在石梯上飄蕩。

山門前穆椿杜克并葉桑卻是驚懼。

山道上的胡天從九百九十一階起,每登一階石梯,軀殼一處便有數個光點亮起來。待他上了九百九十七階時,全身除了胸口一點,竟密密麻麻都是光點。

“寸海釘!”穆椿長嘆,“竟如此。”

杜克半晌開口:“将旁人魂魄釘在死去的軀殼上,這般豪邁手筆,細密手段,歹毒心腸……施法之人,定是榮枯,寰宇絕無第二個!”

歸彥此時怔怔看着山道,閉上眼再睜開,從葉桑腦袋上跳下來,走到山門平臺邊緣處,隔了三階石梯向下望胡天。

這最後三階石梯,拷問三魂。三階石梯于胡天卻直如王屋太行般高遠。

胡天一念尚存,情知要走,卻不知何處歸路。

心竅迷失,眼前實景盡去,無數妄幻悄然生。

時而天地崩落鳥獸潰逃,時而青燈古佛梵音在耳,時而胡谛揪起他耳朵。

又有人在耳邊嘀嘀咕咕。

“今兒怎麽這麽溫順?”

“快去!”

“你不是榮枯。”

“寸海渺肖塔向來有去無回。你打這個主意不如修真求仙來得快捷。”

胡天聞言大罵:“滾你祖宗,騙子!枉老子把你當良師益友,等我出去找個臭水溝,給你念上三天三夜驅魔咒。再去那個鬼扯的塔裏!榮枯那厮要是還沒死,我要把他大卸八塊塞進塔底下,學猴哥撒泡尿給他淹了。”

他罵着時,身軀又上了兩階石梯。胡天站在九百九十九階之上,只差那一步便能登得山門前。

胡天卻是渾然不覺,已然智昏,他見不得真景致,四野妄幻亂象明滅。

眼前出現個沒眉毛的傻缺,看着頗眼熟。

胡天伸手掐去,那人影腦殼上突然長出山羊角。他說:

“成仙即可翻覆陰陽擾亂時空。”

“你若成仙,說不得回到異世,還可趁着令姐發現前,給她送上一把蔥炖雞。”

“你說的可真?”胡天昏昏然,忽地歡欣鼓舞,“那我就修真求仙去。”

胡天在最後一階上停住,嘀嘀咕咕,念念有詞,細聽卻是反反複複只一句“那我就修真求仙去”。

這最後一步,卻是怎麽都不跨出去。

杜克急道:“緣何如此!方才分明是成就道心,緣何此時就入妄!如此下去恐生大變故!”

穆椿皺眉,抽出釣竿,一時殺氣大起。

杜克攔下她去路:“你待如何!”

穆椿冷哼:“我本就是要拆了他的,好教天下人知曉,肖想做我穆椿徒弟的下場!後只因藤墟那扯瞎的谶言,已是留他太久了!現今難道要待他入妄成魔,再去殺不成!”

“他若能走過這最後一階,便不會成魔!”杜克死死握住穆椿的釣竿,枯瘦老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莫道我不知!藤墟說你必助他!”

“放屁!那截老不死樹藤的邪!”穆椿大吼,“老娘偏不信!”

葉桑吓得不輕,跑上去抱住穆椿的腰:“穆尊!胡師弟他不是壞人,一定能上來的!”

穆椿冷哼:“放你師父的狗屁!他上來了嗎?他上來,就是我穆椿此生唯一的徒弟,從此絕不為難他!那也要他上得來!”

穆椿說完一腳踹開葉桑,又同杜克拆了十來招,再一腳踹開杜克。

穆椿舉起釣竿沖上前去。

此時石階前,歸彥正在蹦達,一時左前蹄右後蹄翹起,一時右前蹄左後蹄翹起,一時又是四蹄齊跺跳起來。還沖石階下“嗷嗷嗷”小聲叫喚。

聞得身後響動,歸彥轉過身來,沖着穆椿撞過去,一頭紮在了穆椿臉上。

穆椿沒好氣,打臉上把它撕下來:“一邊去,別搗亂!”

說着便是要扔歸彥。

歸彥靈活躍起,反身狠咬穆椿手臂一口,再蹿上穆椿手臂,跳到她腦袋上。

接着歸彥蹦起,一蹄子終于踹上了穆椿的臉報了大仇。它再向前躍去,直直撞向胡天。

穆椿緊随其後,釣竿直取胡天眉心。

歸彥腦殼先一步撞上胡天。

便是這瞬息,榮枯軀殼容貌褪去,胡天魂魄面目浮現。眼前俊朗少年,頭發微微卷,濃眉大眼,雙目緊閉,血色全無。

說時遲那時快,穆椿倏霍收招,翻身卸力,站定在石階前,茫然去看。那少年面目已是消失,依舊是榮枯那張沒有眉毛的臉。

胡天卻是被歸彥一撞,撞出滿眼六芒星來。猝然靈臺清明,五感六識都回歸,寸海釘啞然寂滅,身魂歸一。

胡天只覺身體失了平衡,要向後翻,不由向前撲棱,直把肢體扭成大麻花。

終是沒翻過去,上身撲在了山門前。

胡天四爪并用,爬上了山門。

他腳一離開大衍魂數梯,身後各色光芒異象飛沙走石,驟然不見。一片豔陽天,山道清爽,只幾個修士在石梯上茫然四顧。好似方才一切都是大夢。

胡天卻是渾身被車轱辘滾過一般,歪歪扭扭站起來,摸了摸腦袋上的歸彥,把它摘下塞進懷裏。

他再氣哼哼沖到穆椿面前,伸手扯下那塊小羅盤,狠狠摔在地上:“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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