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早在衛廣知道可為明陽真人重塑真身的時候,便将能做的事先提前做了,當年樓子建為給衛廣斂魂聚破,蓄積了一批能人異士,現在算是衛廣養着,為給明陽真人重塑真身,這些年花了不少心思,又加之來了個衛瑄,明陽真人很快便有了個肉身,只是因為缺了元守真手裏的這幾味藥,收斂來的三魂七魄無法和身體融為一體,只能寄存在靈玉裏,只此道畢竟有違天定,存放的時間越久,靈玉裏魂魄的氣息也會越微弱,是以衛廣才焦急此事,幾人也不耽擱,樓子建讓人來認了認藥材,确認無誤後便拿着東西急匆匆走了。
樓子建只說救人的過程中受不得一絲污濁之氣,去的人越少越好,不但不讓衛廣元守真跟着,連元沁也嚴詞告誡了,只說等順利的話,等三日以後,便可以順利見着明陽真人了。
元沁這幾日急的坐立不安夜不能寐,一個看不住便要急匆匆跑去陣法邊上等着,若不是荀文若告訴他活人陽氣容易沖撞生靈,他便要卷着鋪蓋上陣邊兒上住着了。
好在整一個過程有驚無險,三日之後,明陽真人當真醒了過來,只不過,六年的時光匆匆一過,等他再一睜眼,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明陽真人看着面前高大挺拔、眉目間确實有點熟悉的、非常顯老的‘兒子’,仔細看了幾眼,拍了拍旁邊兩眼通紅、同樣有些變化的荀文若,哈哈哈大笑起來,“小若你易容術出神入化,比你元非師兄,可不知強了幾百——”
明陽真人的聲音戛然而止,這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臉色大變,“這是哪兒!你們——”
荀文若與元沁對視一眼,也顧不得傷心難過,明陽真人瞟到自己這具冰涼的身體,再一見桌子上堆着的幾味藥和靈玉,心裏大駭,又想起青雲山當時滅門的慘狀,顧不上死而複生的喜悅,一時間重新跌回到床上,雙目通紅,失了魂一般呆着不動了。
元沁聽明陽真人提起元非,見老爹傷心難過,心裏也不好受,出聲安慰道,“爹爹勿要憂心,師兄弟們定也不願見爹爹為他們傷心……還活着就好。”
明陽真人正難過,聽元沁的話又愣住了,元沁的聲音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成熟了?
元沁瞧見自家老爹迷茫遲疑的表情,頗有些不忍心,但還是坦白道,“老爹,六年不見,你還好嗎?”
荀文若正傷感呢,聽見元沁的話不由有些想笑,六年前明陽真人年不過三十三,又加上長了一顆豁達的心,向來活得輕松快活,醒來後的模樣同六年前沒什麽變化,元沁身量又足,這幾年在軍隊裏歷練,成熟不少,與明陽真人擱在一起比較,兩人看着不像父子,倒像是兄弟一般。
“六年?”明陽真人接受不了,一臉懷疑。
“嗯,老爹你昏睡了六年。”
在老爹醒來之前,元沁本來醞釀了許多激動高興委屈想念等諸多情緒,但看着一臉呆愣明顯反應不過來呆呆傻傻如同被雷劈的明陽真人,那些比較感性的情緒散了個幹淨,元沁小時候只覺自己的老爹最高大,現在看來老爹沒自己高了,心裏一時間感慨頗多,知道自己長大了,該是孝順老爹的時候了。
元沁想出去給明陽真人拿點吃的喝的,臨走想起衛廣與元守真的事,瞧着老爹反應不過來的模樣,少見的嘆了口氣,心裏直道待會兒老爹別吓暈過去才好。
明陽真人花了點時間,不住看着元沁與荀文若發呆,又問起衛廣,聽衛廣成了一國之君,也不吃驚,只感概着啧了啧舌,明陽真人又問起自己的老友,元沁笑道,“元真人也很好。元真人現在正休息,這裏離行宮不遠,元真人和小廣估計過一會兒就來了。”
明陽真人在元沁腦門上瞧了一下,”沒大沒小,叫元叔叔。“
元沁糾結不已,他以前自然是叫元守真叔叔的,只他這個叔叔自從與衛廣在一起後,兩人越見親密,他這聲叔叔是越來越難叫出口了,荀文若看他那糾結樣,心裏悶笑,也不朝明陽真人解釋,只将屋子裏的東西收拾好,朝明陽真人道,“師父不若我們現在便回宮去,也省得哥哥他們來回跑,臨近冬日了,這裏太過簡陋,晚上容易着涼,回去住好一些。”
明陽真人對這些不怎麽在意,基本怎麽方便怎麽來,遂點頭颔首,幾人收拾了東西,與看守此處的人打過招呼,便一道回了皇宮,自此天已是微微亮,沉睡中的大街小院也初初清醒過來,一切安靜平和,街上的百姓們各有表情,但卻沒了六年前那般惶惶不安的恐懼,明陽真人自此,才有些體會到元沁所說的一統天下是什麽意思。
衛廣本也想随元沁去看明陽真人,但元守真從昏睡後體內的靈力便不大穩定,衛廣不放心,便留在床邊照看了元守真一夜,又喂了他一些固本培元的靈丹妙藥,等元守真清醒過來,又調息了一早上,才理順一些。
明陽真人來的時候,元守真真懶洋洋坐在椅子上,衛廣正唇角勾着笑,面對面站着給他束頭發,要說這畫面也沒什麽出格的,但明陽真人就是直覺哪裏不對,元守真見到活生生的明陽真人,臉上也未有太多的驚喜,只打了個招呼,便又閉上眼睛,任由衛廣用一只玉白的橫機将他的頭發束了起來。
衛廣見着和記憶力一模一樣的明陽真人,心裏倒是諸多情緒,見元沁也是膩在明陽真人眼眶發紅,知道元沁這是自己躲着哭了一場,想着在青雲山那些年,明陽真人對他的多番照拂,心裏也是微微酸澀,深吸了口氣,吩咐人送午膳來,特意囑咐了些明陽真人愛吃的酒菜呈上來。
明陽真人向來心懷百姓,見不得百姓受苦,現在看着衛廣一手結束了天下動蕩不安的局面,不由眼眶發紅,拍着衛廣的肩膀連聲說了幾個好字,又哈哈大笑道,“當浮一大瓢。”
來之前的路上,元沁與荀文若猶豫再三,還是把元守真與衛廣的事說與了他,明陽真人倒真是驚到了,被吓得不清,回想了想,只覺得這六年定是發生了什麽,不然以衛廣克己首禮,元守真一心修道,兩人無論如何也是走不到一塊的。
明陽真人向來看得開,現在見元守真與衛廣言語舉動親昵,除了有些微微不習慣外,倒也沒什麽,見衛廣眉間疏朗,元守真自然而然,半響還是忍不住問,“你們當真的?”
“自然是真的。”衛廣愣了愣,又看了眼元守真,目光微暖,“師父必定也不會诓騙我。”
元守真從早上醒過來,就有些提不起勁,衛廣只當他連日奔波精神疲乏,便打算讓他回床上去接着休息,元守真應下,衛廣送他回了卧房,這才叫來彥北,去勤正殿處理政務了。
等衛廣走了好一會兒,明陽真人才蹙眉跟了進去,元守真倒也沒睡,只怔怔靠在床上發呆,見明陽真人進來,也只掃了一眼,便也不管了。
在明陽真人看來,衛廣對元守真生了不該有的心思,那是理所當然,但元守真就比較奇怪了,他雖不知他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但看元守真的情況,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
明陽真人如今的修為不如荀文若與衛瑄,但他是這幾人中唯一一個見過歷劫期修士的人,他自踏進門開始,便看出元守真刻意掩藏了什麽,甚至不惜沖亂體內的靈力,造成虛弱疲乏的表象,再看他如今失神呆滞的模樣,明陽真人不由蹙眉,神識微微感知了一會兒,低聲道,“我們出去說。”
元守真知道明陽真人的意思,微微搖頭道,“去哪兒也沒什麽用。”
這宮殿四周隐了大約六個暗衛,皆是融合期以上的內行高手,他昨日回來便探查到了,不管衛廣是有意無意,是想派這些人保護他,還是想要他的行蹤,這些人在他從蓬萊島回來以後,數量和修為翻了一翻,直将這座寝宮箍成了鐵桶,衛廣雖未說不允他出門,但元守真今日不知為何,驟然聞到了一股窒息的味道。
明陽真人心裏發寒,卻不是因為這些不刻意探查便談查不出的暗衛,而是因為元守真眉宇間的倦怠之意,臉上的表情也嚴肅下來,伸手給元守真探查了脈搏,用的是傳音秘術,“三生三死,三離三殇,你——”
“你九道生死劫如今只剩一劫。”明陽真人不等元守真回話,臉色一變,接着道,”你最後這一劫,莫不是情劫?”
元守真渾身都透出一股疲憊來,他在蓬萊島與人交手,硬拿了蓬萊島島主的靈藥,對戰中重傷力劫,他一路掩蓋了內傷的痕跡,原本是不想讓衛廣擔憂,衛廣也沒發現,他這幾日調息好了以後,體內得靈力以詭異得速度迅速提升起來,昨晚昏睡中莫名其妙渡了一劫,他早上醒來下意識便沖散了體內逐漸蓄積的靈力,任由它們在體內四處沖撞游走,衛廣似乎是十分信任他,給他調息了好幾次,卻連這點低劣的障眼法都未曾識破,又是着急又是心疼。
元守真知道自己有些不一樣,心緒浮躁完全靜不下心來,他與衛廣在一起後,向來能與衛廣黏在一起便黏在一起,一刻鐘也不想分開,方才卻說自己想休息,讓衛廣去處理政務了,可換做往常的他,寧願衛廣在旁邊看着他,坐着,或者與他一同休息,他也不會讓衛廣離開的。
再比如說這宮殿周圍布置的暗衛,往常他便是察覺了,也只覺心裏發甜,不管衛廣意圖是為何,皆是因為在意他。
他以往能理解的,為何一覺醒來,便不一樣了麽?
散仙歷劫,本不可預測,三生三死,三離三殇,這九劫何時來,何時去,皆不由人定,
明陽真人心裏雖知這不能怪元守真,卻又想起衛廣情根深種的模樣,再一看面前神思不屬的元守真,心裏又是焦急又是無力,只盯着元守真的雙目,目光嚴厲,“小廣知道麽?”
元守真搖頭,他之前過了六劫,修為便一直停在了分神期,比之荀文若與衛瑄都差了很大一截,他也未放在心上,只昨夜不知為何一夜之間便過了三劫,他如今思緒混亂,還未與衛廣說,他也不知如何同衛廣說。
“倘若我與小廣說了,勢必要動起手來。”元守真揉了揉眉間,緩緩道。
明陽真人心裏的不安和難受一級級擴散出來,逼近元守真問,“為何說了便要動手,你對他若确是真情,此刻我便幫你廢了修為,你體內剔除了靈根,不再做這些勞什子的修煉,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元守真一呆,随後連臉色都慘白起來,是了,他為何要與小廣動手,他曾在心裏發過誓,此生再不會與衛廣動手,他這是怎麽了?
元守真心緒浮動,再難呆在寝殿裏,提氣便朝勤正殿飛去,衛廣正與樓子建柳清商量南方水禍的事宜,聽着由遠及近的風動聲,出聲制止了柳清道,“此事交于文若,子建傾之你們倆同他商量即可。”
樓子建與柳傾之只覺莫名其妙,荀文若心裏微嘆,朝樓子建與柳清笑道,“兩位丞相同文若去六部,找各位大臣商量一番,才好下定論。”
元守真往常來找衛廣,若遇到禦書房有人,便會在外面等着,只這次卻不管不顧就沖了進去,荀文若見着元守真周身淩亂的靈力,心裏微微擔憂,卻知道他二人之間的事,已經不是他能插手的了,因此雖是察覺有異,卻也沒說什麽,只領着兩人出了勤正殿,一道走了。
在他與衛廣一起的這一年裏,這一幕不知發生過多少次,那樓子建時常用憂愁的目光看着他,心裏估計也擔憂着衛廣這一昏君的潛質,是以他并不經常踏足禦書房,便是有時候想見衛廣了,也會在外面等着,不會這般貿貿然沖進來。
衛廣見元守真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快步走到元守真旁邊,給他探了探脈搏,元守真立刻回了神,将手從衛廣掌心裏抽了出來,搖搖頭道,“我沒事,小廣,寝宮外的暗衛怎麽多出來一倍了。”
衛廣心裏一滞,那些暗衛是在元守真回來那晚布置的,他知道這樣不對,卻還是将這些人留了下來,便是元守真用隐身符咒,這些融合期的暗衛也能探查一二,卻漏了元守真會不喜,衛廣張了張嘴,卻不知要如何解釋,衛廣目光黯然下來,只拉着元守真坐到一邊,輕聲道,“你若不喜,我便把人都扯了。”
衛廣見元守真當真松了口氣,心裏微微澀然,卻也沒說什麽,掌心扶着元守真的後背,與他輸送內力,想讓元守真舒服一些。
元守真怔怔任衛廣施為,半響突然道,“小廣,我想回趟邙山。”
“想回去看看麽?”衛廣愣了愣,點頭應道,“不若問問明陽道長,我們也順道一起去青雲山看看。”
元守真搖頭,“我想自己一個人去,可能要點時間。”他需要一個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他原來的目的是什麽,他原來想做什麽,他這三十幾年,最想做的事是什麽,現在又是在做什麽。
元守真背繃得筆直,衛廣的掌心貼着他,幾乎是立時便察覺到元守真拒絕的姿态,心裏那股強壓着的浮躁陡然浮了上來,元守真并不是什麽戀舊的人,太乙門他說舍就舍,邙山說扔就扔,便是對着衛瑄,這些年也是連一絲恨一絲怨也沒有的,衛廣沒自戀到元守真是因為衛瑄是他衛廣的弟弟,才不找衛瑄報仇的。
元守真向來只看眼前,他回邙山去幹什麽?
為了修煉?或者是為了單獨避開他衛廣?
哪一個,都同悶棍一般劈在衛廣心裏,讓他疼得喘不過起來,衛廣緊緊握住元守真的手腕,盯着元守真眼睛,一字一句,難堪幹澀,“元守真,你告訴我……你肯放棄麽?修仙成道。”
他是真難堪啊,忍不住問出這樣的問題,像只搖尾乞憐的狗,等着主人說,肯要他,還是不肯要他。
“……肯。”元守真怔怔看着衛廣,他當然是肯的,元守真心想,至起碼昨天他是肯的,而現在,他不知道。
衛廣心裏一松,陡然生起的那股熱意湧向眼眶,有些狼狽地轉頭避開元守真的視線,刻意忽略了元守真語氣裏透露出的不确定,衛廣告訴自己,靈根和靈力是一個武道之人的依傍,和命一樣重要,有人要拿走自己的命,猶豫和不舍,再正常不過了。
元守真依然獨自去了邙山,衛廣阻攔不了,站在禦書房裏,看着元守真很快消失的背影,心理又痛又澀,茫然無措。
不過一夜之間,緣何便成了這般模樣?
明陽真人看在眼裏,心存不忍,緣起緣滅,元守真這一身過得太過順暢,求什麽,而得什麽,便随性之極不知珍惜,雖說歷劫後心性有變,但如何變,全是心随心動,倘若不是元守真心裏有星星之火,不曾放棄修仙一道,如今也不會燒成燎原之勢,明陽真人卻不忍與衛廣說這些,只從膳房拎了壇酒過來,仰頭喝了一口,朝衛廣道,“他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沒吃過什麽虧,便不知眼前的好,你也莫擔心,有些事,是天注定的。”
元沁那也是明陽真人撿來的小孩兒,哪裏懂什麽情情愛愛的,不知如何安慰,便挑揀了些別的話來說,只他不管說什麽,都能給衛廣兜兜轉轉帶回到元守真身上來,明陽真人還不知當年還有那麽一茬,見衛廣問起當年的事,搖搖頭笑道,“他當年有個友人,說是托他照看個小孩兒,我聽你師父說,若是不成,便求而不得,現在看來,這筆買賣倒還挺劃算的,從撿到你那年起,到現在滿滿十五年,至起碼你這師父,這輩子确實順風順水,沒遇上什麽坎坷的。”
衛廣失笑,聽着明陽真人說這些,心裏翻騰的情緒倒是平靜了不少,瞧着暗下來的天色,愣愣出神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介個……頂鍋蓋爬走,一周沒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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