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發財車的聲音由遠而近,王鳳一臉不敢置信,「我阿爸今天吃錯藥,這麽快就回來了?」以前他總是東西收一收,車子開到廟口停在廟前樹下,和一些更老的歐吉桑、歐巴桑聊天打屁,完全忘了車上還有賣剩的早餐必須先載回去放冰箱這件事。
「我去幫忙拿東西。」
夏月才起身就被王鳳拉住。
「別去,讓他自己做,平常都是你跟我媽搶着做,我阿爸才會什麽都不做。」
王鳳說着,一臉歉意,「你是來散心的,卻要你幫忙,真不好意思。」
「別這麽說,幫忙賣早餐,我覺得很有趣。」
「夏月,多虧有你,要不早餐車的生意也不會那麽好。」一個半月前,她阿母原本幫忙工作的那家早餐店收了,若要頂下那家店他們也沒錢,想了想,她阿爸本來就有一輛中古發財車,這附近早餐的主客源是國中生,她阿母於是決定乾脆在家先把早餐準備好,再放到車上,直接載到國中校門前賣。
剛開始生意真的很差,第一天只賣出一盒煎餃,她那沒耐性的阿爸就說不賣了,是她阿母堅持繼續下去,過幾天生意是好了點,但淨賺和成本僅能打平。
直到一個月前,夏月借住她大伯的空屋,有大早上睡不着,主動和她阿母說要去幫忙賣早餐,夏月一去,當天的早餐全部賣光。從此,夏月就成了尚閑勇的早餐車之花,只要她一站在早餐車前,那些她阿爸口中的瘋豬哥就會蜂擁而上,搶買早餐活像在搶黃金似的。
「水母頭,你阿爸回來了,你還不趕快出來幫忙拿東西!」外頭水母頭的阿爸高聲喊着。
「厚,叫他做一點工作,還要人家幫忙,真是的。」王鳳起身,見夏月也起身,她再度壓下她,「你休息,一點點工作而已,我來就好。」
王鳳一走出去,王父就高聲嚷嚷,「你阿母是又跑去哪裏?沒去賣早餐也不出來幫忙收東西,這個查某人早晚被我離去海口吃番薯。」
「我們這裏就是海口,你老婆已經在海口吃番薯吃二十五年了。」王鳳翻着白眼,她阿爸只要沒看到她阿母在家做家事就嚷着要休掉阿母,這句話說了二十五年,不累呀他!
「阿母去阿黑怕他們家的田幫忙挖番薯,今晚你就可以吃番薯吃到飽。」她阿母是搶錢一族,除了早餐車,只要有打零工的機會她一定第一個報到,不像她阿爸,做一點事就哇哇叫。
夏月倚在紗門前看着停在三合院裏的發財車,看着那一見面就吵不停的父女,嘴角不自覺勾起微笑。
這家人相處的模式很特別,她幾乎每天都聽到王爸說要把王媽「離去海口吃番薯」,還抱怨王媽家事都沒做好,一般人聽了可能會覺得王爸是在嫌棄王媽,但她卻聽出了一個丈夫對能幹老婆深切的愛和滿滿的依賴。而王鳳雖然老是念王爸閑人一個,可她對父親的關懷也沒少過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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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什麽時候要轉回去讀國術?」王爸把裝早餐的空保麗龍盒放在地上,不死心的追問。
「沒啦!」拿着水管沖洗保麗龍盒的王鳳,對父親三不五時追問的話題頗不耐煩。
「那個開國術館——」
「就跟你說我讀國術系,不是為了要開國術館,」王鳳煩死了,「要讀你不會自己去讀。」
「不然你給我報名,我真的來去讀。」
王鳳瞪父親一眼,「受不了你!」
「我才受不了你,你這顆水母頭,還不趕快滾回水裏去,地球是很危險的。」
王爸一說,王鳳又好氣又好笑。
看着王家父女倆鬥嘴,夏月既羨慕又心酸,目光低垂。不知爹地現在怎麽樣了?東井哥和媽咪過得好嗎?
中午,夏月為自己煮了一盤水餃和一碗環文蛤湯,王鳳說她中午不回來,王爸和王媽去吃喜酒,整個三合院空蕩蕩的好安靜,靜得讓她刻意藏在心底的憂傷都悄悄浮出。
她夾出環文蛤的橘白蛤肉,送入嘴裏,一如往常那般的鮮美甘甜滋味在嘴裏化開,卻意外逼出她兩行清淚。
現在的她,可以自己煮上簡單的一餐,廚藝已構得上當妻子的基本條件,但她卻已經遠離心愛的人。
在他出差回國的前一晚,她毅然決然留下紙條離開閻家,她告訴他,她要一個人去旅行散心,要他暫時別找她,寫不出離開兩個字,更無法提永不再回來,她只好用旅行來代替。
她要一個人去旅行,他會尊重她,不會找她,等時日久了,習慣她不在身邊的日子,分離的苦會淡些,她是這麽想的,可她自己卻做不到。一個月了,她還是常在夢中哭醒,哭着找媽咪、哭着求爹地原諒,哭着想要重回他的懷抱……
夾一粒水餃,咬了一半,她臉頰淚潸潸,鹹鹹的淚水滑入嘴裏,鹹澀滋味無法入喉,她沖到垃圾桶前,将嘴裏和進淚水的水餃吐出。
夏月無力癱坐在地,寂寥感覺襲上心頭,兩手環抱弓起的雙膝,下颚抵在膝上,她哭成淚人兒。
她是真的想一個人去旅行,買了票上了火車,想到爹地還在住院,想到媽咪雖然要大家都別在爹地面前提她的事,可那天她去醫院偷偷站在病房外想看爹地,卻聽到媽咪對爹地說「夏月和東井如果能結婚,這樣很好,我們一家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媽咪面對她總是滿臉無奈,她知道媽咪的心情還是很矛盾,可媽咪卻壓下心頭紊亂的情緒幫着勸爹地,為她争取她想要的幸福。媽咪這麽愛她,她怎麽忍心繼續留在閻家,讓深愛她的三個親人全都不快樂?
可惜爹地的反應還是很激動,當時人在火車上的她想到這些事,心口沉甸甸的,哪還有心情去旅行?
恍神的她不知自己在哪一站下車,身處陌生的異鄉,她好彷徨,好幾回想打電話回去找接管家,告訴他她搭錯車不知人在何處好害怕,她相信只要她一通電話,接管家會馬上來接她,但她不能。
當時,她一再告訴自己要勇敢、要堅強,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愛她的東井哥和媽咪着想,若她再回閻家,只會讓他們陷入為難的泥淖中,進退兩難。
不能向閻家人求救,她唯一能找的就是王鳳。
或許是上天垂憐抑或是她在天上的親生爸媽保佑,當她猶豫要不要打給王鳳之際,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電者正是她想找的人。
當晚,王鳳和她的小男友為了卡通節目吵架,小男友喜歡「火影忍者」,王鳳是「哆啦A夢」長年的忠實粉絲,兩人為了各自支持的節目誰是第一棒的事吵了起來,王鳳氣得跑回漁村老家,正想打電話向她抱怨,孰料反倒聽到她的求救。
知道她搭錯車,王鳳二話不說拉着王爸開着發財車,一路輾到她向站長詢問的所在地。接她回家後,她和王鳳徹夜長談,把所有事都說出來。
王鳳對她和東井哥相戀雖感震驚,但也說不難猜到,因為東井哥之前一直阻止她和別的男生約會,她就在猜這個哥哥真奇怪,當養女身世曝光後,她一直沒公開她的男友是誰,王鳳就曾猜測人選可能是他。
聽完她想旅行卻沒心情,王鳳建議她先住在她大伯家,王鳳的大伯全家搬到市區的透天歷,三合院裏只剩王爸和王媽,再單純不過,而且她住下也有人照應。
王鳳告訴她爸媽,說她要準備公職考試,需要安靜的地方讀書,要在三合院借住一陣子,得到王鳳大伯的允許後,她遂在這裏住下。
一晃眼已過了一個月,她的手機停話,沒人能找得到她,每回王鳳回來她都想問閻家的情況,但王鳳未必知道。她告訴自己不要問,既然已離開又何苦探詢消息,抛不開放不下,只會讓自己更痛苦。
痛哭一陣,抹去眼淚,她告訴自己,夠了,哭過之後要更堅強。她走進浴室洗把臉,給鏡中哭紅眼的仲夏月一個大大的笑容——
仲夏月,你要堅強,往後的日子,要靠自己。
當初王鳳對她父母編的謊成為她的生活重心,她開始讀書準備公務員考試,離開閻家,她再也不是那個幸福的小公主閻夏月,現在的她又回到八歲前的孤兒仲夏月。
不同的是,她慢慢學會勇敢堅強,學會煮飯,學會照顧自己,學會一個人過生活……只是,她還沒學會遺忘,遺忘所有關於閻夏月的一切。
鏡中的仲夏月笑得一臉心酸。會的,會忘掉的,只要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剛學會堅強的仲夏月,會慢慢取代整日天真無煩惱、幸福無人比的閻夏月……
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
掬起一把外型小巧,殼上顏色有黑、有藍、有白,俗稱花蛤的菲律賓簾蛤,花蛤小歸小,卻像小石頭一樣頗有重量,捧一把沉甸甸的花蛤在水龍頭下沖洗,夏月心懷感激。
住在這三合院一個多月來,王鳳一家人對她照顧有加,親友送來食材,王媽會拿一些給她,這陣子三餐食材夠豐盛,該謝天,謝辛苦拾蛤之人。
她聽王鳳說,這些蛤類全都是村人到海邊一顆顆挖出來的,自她入住以來,海邊特有食材從未斷過,蚬仔、蛤蜊、白蛤、花蛤,還有俗稱赤嘴仔的環文蛤,小冰箱裏堆了好幾包,多到她都不知該怎麽料理。
王媽教她做幾樣簡單的料理,蒜炒白蛤、九層塔炒白蛤、沙茶炒白蛤,還有白蛤湯、白蛤煎、炸白蛤、白蛤麻油面線……舉凡所有能用蚵仔做出的料理,全用白蛤取代。
腦裏浮現了一段話——
「……於是,數學公式出現,X取代Y,閻夏月取代仲夏月——」
她心一揪,這是她讀國中時,有一天東井哥教她數學,她趴着快睡着時他半開玩笑說的話。
聽來像似開玩笑的口吻,卻是閻家人最真誠的願望,他們希望她過得幸福快樂,擺脫在育幼院時被欺負的陰影……
她從仲夏月變成閻夏月,又從閻夏月變回仲夏月,除了感謝,她沒有任何一絲埋怨,她的生命中曾經有過幸福時光,這就夠了。
「來來來,是這邊啦!」門外,王鳳的聲音突然響起。
夏月放下清洗中的花蛤,快步走向客廳,見王鳳領着一個男子進入,她納悶一望,王鳳則是乾笑回應。
「老板,廚房在後面,你自己看着辦。」
「好,交給我。」
老板和夏月點頭打了個招呼,便拎着一個大箱子吃力的往後頭走。
瞥見箱子上有「洗碗機」字樣,夏月驚問:「為什麽要裝洗碗機?」
「你問我我問誰?不是啦,就是那個……」王鳳乾笑老半天,才擠了原因出來,「我大堂哥他公司送了一臺洗碗機,因為不大,而且新家早就有了,他就想說裝在舊家,等以後我大伯他們夫妻倆年紀大一點想回來住,就不用自己洗碗了。」
「你大堂哥的老板真大方。」夏月了解的點點頭,微微一笑。
半個月前才送了一組高級床墊和整套床罩。
「是啊,他老板錢多得不得了。」王鳳聳肩,「對了,我大堂哥有說,怕洗碗機一直沒用會壞掉,拜托你幫忙用一下。」
「哈?」夏月納悶之餘也很不好意思,那整組床墊已送給她用了,現在連新裝的洗碗機也要讓她使用,這……
「反正就這樣啦!」王鳳煩躁的抓抓頭,旋即拎起一個袋子,「夏月,這個,我幫你帶甜點來了。」
「王鳳,你不用每次回來都帶甜點給我吃。」夏月眼裏充滿感謝,能交到王鳳這麽好的朋友是她的福氣,她不但無條件幫助她,連她愛吃甜點的事也牢記在心。
半個月前開始,王鳳只要回來就會帶一袋甜點,每回都是不同口味,但吃進嘴裏卻是同樣幸福。
「別的我不一定願意,這個甜點我很樂意帶。」
「什麽意思?」她怎麽覺得王鳳今天怪怪的。
「噢,就是……因為我也愛吃,呵呵。」乾笑兩聲,王鳳低頭忙着打開甜點盒。
「王鳳,你今天不是要上課,怎麽又跑回來?」
「還不是要裝洗碗機。」将甜點遞給她,王鳳自己又打開另一盒,坐到椅子上吃了起來。「這是藍莓大理石,有濃郁的奶油起士、優酪乳和優格,快吃,好吃吧?」
吃了一小口,嘴裏散發出淡淡藍莓酸甜香,「嗯,好吃。不過,為什麽裝洗碗機你要回來?」
王鳳差點噎到,「就是……我想你可能不喜歡陌生人和你共處一室,所以我就……」
「有王爸和王媽在,裝洗碗機時可以請王爸過來,或者我過去你家。」
「這麽說也是啦。」王鳳一臉無奈,喃喃自語,「啊,我感覺自己好像被挾持,一整個身不由己。」
「你被誰挾持?」夏月緊張的問。
「蛤?噢,就甜點嘛,我們很愛它,太久沒買沒吃,就會思念它,這就是一種精神上的挾持。」王鳳翻着白眼,鬼才知道她在說什麽!「你慢慢吃,剩下這些我拿去放冰箱。」
「那兩個拿給王爸和王媽吃嘛。」
「我阿爸阿母他們不喜歡吃這個,太甜了。」王鳳擺擺手,邊說邊往廚房走去,最後留在廚房和裝洗碗機的老板聊天。
夏月獨自坐在客廳吃着還剩半塊的甜點,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王鳳怪怪的,她的大堂哥也很怪,哪有新東西不留着自己用,一直送來給沒交情的她使用?
眉心微蹙,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鄉下人真的很熱情!
鄉下人很熱情,這點無庸置疑。
但洗碗機裝完的隔天,她住的地方又出現一項高科技産品——打掃機器人。這不就算她再怎麽單純,也察覺到其中的不尋常了。
公司老板再怎麽大方,也不可能天天送禮,王鳳大伯的新家就算用不着這些「禮物」,照理也是送給王爸,怎會一直送給她?
這次王鳳沒回來,是賣機器的老板直接送來,她打電話問王鳳,得到的回答依舊是同樣的原因,王鳳推托在忙,很快挂了電話。
她去問王爸和王媽,王爸只說「水母頭說怎樣就是怎樣」,然後,他好奇的跟在打掃機器人後面,邊看邊質疑它的可用度。
奇怪,非常怪!
她不認識王鳳的大伯一家人,無從查證,但王爸和王媽很明顯是在配合王鳳的說法,至於王鳳……這陣子她說話不若往常那般奉性,總感覺她話裏有些許無奈和想說卻不能說的隐情——
她心頭一突,難道是東井哥查到她的下落了?肯定是這樣!
仔細想想,那一整組寝具、洗碗機,還有這個打掃機器人,除了他,誰會花一大筆錢,買這些禮物送給她?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想打電話向王鳳求證,夏月抓起手機旋即又放下。王鳳個性直,她要說早說了,怎會隐瞞到現在。若真如她揣測那般,那真難為王鳳了……
她忽地想起王鳳曾說過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挾持——
是了,一定是他!
她不知王鳳為何會聽他的話,但她不能再為難王鳳,這裏她也不能住了,東井哥既然知道她在這兒,早晚會找來……
現在天色已黑,今晚王爸和王媽到社區活動中心去學書法,回來應該也累了,明早吧,等幫忙賣完早餐她再向他們辭行。
盯着忙得團團轉的打掃機器人,想到王爸說「騙肖仔!這個又圓又扁的小小臺機器會掃地,甘那安呢,我娶伊當某叼好」,她莞爾一笑,只是笑容滲入一抹苦澀。這是東井哥的心意,她懂,他舍不得她洗碗、舍不得她掃地……他,還是那麽疼她!
他越疼她,她越不能讓他為難……
不去多想,心酸會少一點,苦澀會淡一些——
轉身,她要進房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向王爸和王媽辭行過後,她就會離開這裏,不讓所有對她好的人為難。
這一走,東井哥再也找不到她,他再也無法送整組床墊、洗碗機、打掃機器人,表達他對她的關心,思及此,心揪痛了下。明天過後,她連他的關心也要硬生生阻隔,這代表兩人将永遠切斷聯系,心怎會不痛?
淚,無聲滑落……
「夏月。」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仿佛在耳畔響起,她的淚泛濫成河。
她好想、好想他……
她想再聽聽他的聲音,想再投入他懷中,想緊緊抱着他,想……她全都想,可她全都不能再想——
「不轉過頭來看我?」低沉略帶哀傷的嗓音清晰地響起,宛若他就在她身邊。
心一驚,夏月倏地轉頭望向大門,只見門口處倚着一個身穿休閑服、高挑精壯的男子,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人,才一個月不見,竟消瘦了一大圈。
「東、東井哥……」心好痛,他消瘦的身形揪扯着她的心。
兩人互望片刻,均激動的僵在原地,久別重逢的猛烈情感各自壓在心頭,半晌後,閻東井嘴角微微上揚,低沉嗓音緩緩逸出——
「跟我一起去旅行。」
火車緩緩往前開,将頭依靠在他肩上,夏月的淚水斷斷續續的流。
他說,要她和他一起去旅行,她以為他在說笑,未料,他真的牽她的手一起踏上旅程。
他們不開車,搭了各種交通工具,他說,要牽着她的手一起旅行,再也不讓她獨自一人孤單旅游。
對於她出走一事,他只字未提,只當她真的是出外游玩。
「從現在起,無論你想去哪裏,我都會陪你。」他這麽說,也真的這麽做。
所有的事不問不提。他說,這是屬於他和她兩人一起享受的旅行,不提爹地媽咪,更別讓閑雜話題來占據他們旅行的時間。
已經五天了,他們一路往南,從臺南到高雄,從高雄到墾丁,哪裏有可以讓心房暖烘烘的大太陽,他們就手牽手往那兒去。
不管走到哪,他的手始終握着她的,就像小時候出外游玩,縱使他覺得她是個小麻煩,仍是主動牽着她的手,緊緊不放,就怕個頭小小的她會與家人失散,找不到回家的路。
或許知道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他來了,牽着她,引導她回家的方向。
她一直都這麽幸福,閉上眼倚在他肩上,盡管流着淚,她仍露出微笑。有他在,不管他要帶她往何處去,她的心都無比安定。
凝望她,閻東井默不作聲,粗厚指腹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這些日子以來,會讓她流淚的話題他一概不提,即使她落淚,他也只是一如現在這般輕輕為她拭淚,不問原因。
堅持不問不提,他只希望陪着她度過一個讓心情平靜、歡樂愉快的假期。
從美國回來,看到她留下「一個人去旅行」的字條,當下他便猜到她離開了。
一打探到她住在王鳳老家,原本急着想接她回家,心念一轉,她這麽愛他、這麽愛家裏每一個人,卻忍痛做出離家的決定,壓力定是已大到令她無法負荷,於是他忍住焦急情緒不找她回來,就當讓她住到鄉下散心。
趁她去賣早餐那幾個鐘頭,他去三合院偷偷看過,環境單純,王鳳的父母也善良,但家俱舊了些,便換了整組寝具,擔心她起疑,他忍了兩個禮拜,還是決定送上洗碗機和自動打掃機器人,因為他舍不得她做任何家事,只是東西一送出,他的思念也跟着控制不住,強力牽引着他往她身邊去……
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背起背包,他決定陪她一同去旅行,一來,是不想一下子就強迫她馬上回家;二來,有些事急不得,需要時間慢慢等。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想和她一起旅行,重溫兩人共處的甜蜜時光,沒有煩惱,眼裏只有彼此,沒有多餘的惱人事物。
感受他的指腹輕壓在她臉上的溫柔撫觸,她張開眼,輕聲問他,「東井哥,下一站我們要去哪裏?」
前幾天,每當快到目的地時,他都會預先告訴她,今天,總覺得搭了好久好久的火車,可一路上他都未說話。
凝望着她哭紅的雙眼,他黑眸積滿心疼,捧着她的臉,在她眉心親吻了下,低聲堅定的道:「下一站,閻家。」
她驚訝地張大眼。這麽快就要回家……
在她因驚詫而微啓的朱唇上落下一個深吻,他緊握她的手,微微一笑,「我們倆是該回家了。」
望着他深情滿溢的黑眸,夏月揚起微笑。他要帶她回家了,他們正往家的方向前進,有他在,她的心無比安定!
旅行後回到閻家,得知東井哥為她所做的一切事情,夏月心懷感恩之餘,內心盈滿不舍和愧疚。
和她相比,他內心承受的壓力更大,尤其她的離開,非但沒減輕他的負擔,反而造成他更大的困擾。
昨晚她打電話給王鳳,對不告而別一事深感抱歉。因東井哥來得突然,他執意要她和他一起去旅行,兩人走得匆忙,壓根沒機會向王爸王媽說一聲,加上踏上旅程後,他不準她打電話給閑雜人等,這一延宕,就直到五天後回到閻家,她才有機會撥電話。
豈料王鳳竟然早知道東井哥要去找她的事!
原來他到三合院前,已先打電話告知王鳳,會有這個舉動是不想她突然失蹤讓王鳳一家人焦急,他其實很感謝王家人收留她。
昨晚那通電話裏,王鳳也把他是如何找到她的過程大略說了一遍。
為了找她,他接連三天到邱家的理發店洗頭,王鳳雖是裝作不知情,但他非常清楚,除了閻家,她能求救的只有王鳳,王鳳不可能把她藏在邱家。如果想藏人,鄉下老家是個好選擇,夠遠,他也不易查到。他是聰明人,知道王鳳不會說,直接找邱媽媽探詢。
「……怪只怪他長得太帥,連金花姨都被他迷住,才去洗三天的頭,金花姨就把我們家祖宗八代的事全都告訴他,只差沒畫我家地圖給他。不過以他的能耐,只要知道我阿爸叫什麽名字,就算三更半夜全臺灣都停電,伸手不見五指,他也能摸黑找到人。」
王鳳說的是誇張了點,但她深知只要他想,無論用什麽方法他都一定會找到她。
他找到她後,擔心逼她回家她會躲得更遠,所以讓她暫時住在三合院,那些甜點全是他請王鳳帶去給她吃的。
她好奇的問王鳳,為什麽會答應幫他,又是送點心,又是請假回家裝洗碗機。
「再怎麽說他也是我的前大老板,而且他只對你溫柔,他在跟我講話時,我只是裝鎮定,其實心裏怕得直發抖,還有我未來的婆婆也一直叫我要幫他,連情敵的媽媽都出面力挺他了,我還能說什麽?」
或許是邱學長已交到一個甜心女友,所以邱媽媽一點也不介意兒子先前小失戀的事,還交代王鳳一定要幫忙。
「夏月,我之所以會替他做那些事,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幫你。」王鳳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感性口吻說:「我能感受到他非常愛你,所以我才願意替他做那些事。不要再離開了,他是一個很有擔當的男人,我相信你們遇到的問題他會解決的。」
語重心長一番話後,王鳳還不忘糗她,「不過,如果你真的又想離開,記得Call我,我阿爸他很歡迎你去住,那個自動打掃機器人,他已經把它娶回家了,現在它是他的小老婆,當然,還有洗碗機,他也已經準備要把它娶回家當三奶。」
夏月再三道謝,她非常感謝王家人這一個多月來對她的幫忙和照顧。
看着桌上的鋼筆盒,嘴角浮現淡笑。昨晚她答應過他,以後若她想再獨自去旅行,起程的前一天就把鋼筆盒拿給他保管,好讓他先有心理準備。
就說他聰明,她把鋼筆盒交給他,還走得了?
東井哥一點也沒怪她私自決定獨自旅行的事,讓他忙公事、跑醫院之餘還要費心找她,他反而還說因為她南下,他才能找到美琴阿姨。
或許是好心有好報,東井哥在買整組寝具給她的隔幾天,因思念她而在下班後直奔小漁村,途中遇到一位婆婆騎腳踏車摔倒,跌進路邊無護欄的大水溝,當下他馬上送婆婆就醫,就在急診室內找到了被人送來急救的美琴阿姨。
美琴阿姨在加護病房躺了兩個星期,醫生一度宣告放棄治療,是東井哥堅持要救活她,不只是因為他懷疑美琴阿姨知道爹地昏倒的真正原因,更重要的是,美琴阿姨雖只是閻家的一名仆人,但對閻家來說,美琴阿姨就像家人一樣。
東井哥對仆人雖很嚴格,但他對仆人也如同家人般照顧。
正因東井哥未放棄,美琴阿姨才能從鬼門關前被救回。
美琴阿姨告訴接管家,古心亞搬進閻家後,她越來越覺得她行徑怪異,當晚她在後花園盤問乾女兒。古心亞不諱言自己是來報仇的,自信她不敢張揚,於是将一切事情全盤托出,爹地正好經過聽見,也許是她和東井哥的事讓爹地正處於氣頭上,又聽聞古心亞親口道出壞心事,出面指責的他一氣之下竟心髒病發昏倒。
古心亞拉住美琴阿姨,不讓她去通報,狠心的想讓爹地直接昏死過去,但美琴阿姨再怎麽懦弱也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對下人照顧有加的雇主氣絕身亡,掙脫乾女兒的箝制一路呼救。
因為急着救人也吓得說不出話來,當晚美琴阿姨并未說出實情,就因如此,擔心美琴阿姨會洩自己底的古心亞竟連夜叫人把她綁走,關在偏僻的廢墟,打算等報仇完後再放人。
孰料仇未報,古心亞就被抓走,同夥知道她被抓,吓得丢下被關在廢墟裏的美琴阿姨就逃走了。可憐的美琴阿姨在人煙罕至之處,叫天不應呼地不靈,活活的餓昏過去,直到日前有名拾荒者進入,才發現報警救她出來。
知道自己的命是東井哥堅持救回的,美琴阿姨自覺慚愧,認為若不是她引古心亞入閻家,閻家也不會發生這麽多事,她已打算到山上廟裏靜修,一方面贖罪,一方面為閻家人祈福。
她慰留過美琴阿姨,但她堅持離開,還直說對她感到抱歉,因為看到她和媽咪溫馨的母女情,令她動容,一心想收養女兒的她才會被古心亞利用,因而差點害了她。
現在真相已大白,爹地中風住院的主因不是因為她,可這并不代表爹地就會接納她這個閻家女兒變成閻家媳婦……
昨晚回來後,東井哥要她好好休息,今天一早他先到公司處理一些事,等會他會回來接她一起去醫院看爹地,不管爹地會不會生氣,他都會再度表明要娶她的堅定心意。
她知道東井哥這麽做是想安她的心,可是她很猶豫,擔心這麽做會再度刺激爹地,雖然東井哥說他會對爹地柔性訴說,曉以大義,動之以情,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和爹地硬碰硬——
夏月眉心泛憂,正考慮着等會勸他将見爹地的事緩一緩,一陣敲門聲陡地響起,他人已回來,笑容挂在俊臉上。
「準備好了嗎?」一上前,他彎下身,從背後摟住她,在她粉嫩臉頰上親了一下。
「東井哥,我……」
見鏡中那張美麗的臉上浮現愁容,他清楚她內心的擔憂,揚開的笑容加深,他先透露一點好消息,好将覆蓋她絕美容顏的灰雲吹散。「爹地他能說話了。」
「爹地他……可以說話了?」她驚喜地站起,笑顏逐開。能說話,代表他病情好轉了。
「剛才媽咪打電話給我,她說爹地可以說話了,雖然還是有點吃力,但這代表他的病情已經好轉。」
「真是太好了!」夏月驚喜之餘,激動的哭了出來。
他抱着她,為她輕拭眼角泛出的欣喜淚水。
「那爹地說了什麽?」歡喜過後,她內心突湧忐忑。
「我們現在一起去醫院,你就能親耳聽到爹地說了些什麽。」
他的好心情全寫在臉上,一直很明顯在給她提示。
見他笑得這麽開心,她小心翼翼的問:「爹地他答應了?」
他突然斂起笑容說道:「不知道。」
「騙人,你一定知道!」
「我也還沒去醫院不是?」他摟着她往房外走。
「媽咪一定有先告訴你……」她不死心的問。
「不知道。」他努力憋住笑意的賣着關子。
「東井哥,告訴我嘛!」她邊走邊軟聲央求。
閻東井但笑不語,帶她上車,一路上他懷着好心情。不說,是想讓她親耳聽到爹地親口獻上的祝福,這份驚喜的主權不在他身上,該留給真正有發言權的人。
「東井哥……」
「不知道。」
「騙人!」
對話到最後,夏月笑得開懷。能讓東井哥這麽好心情,肯定是喜事一樁,她又何須擔憂?只不過他一板起臉,還真如王鳳所言,令人一整個不寒而栗,不過因為他對她始終疼愛有加,她并不會感到不寒而栗,僅只是惴惴不安而已。
「東井哥……」
「不知道。」
「騙人!」
尾聲
七個月後。
「到了,眼睛還不能張開。」
「到底什麽事?」
夏月坐在車子裏,心頭納悶又好奇,方才東井哥陪她去産檢,回程